徐霞客·1636 拍摄日记祝勇


徐霞客·1636

祝勇

 

  我应上海文广集团之邀,加盟拍摄一部以徐霞客的行走线路为线索的大型历史文化纪录片《霞客行》并将在这部片子中出镜。这部纪录片将在六七月份由东方卫视播出,献给世博会。以下是我在途中所写日记。

 
图片一:江西龙虎山仙水岩的丹霞地貌。绝壁上的洞穴有许多悬棺

图片二:江西龟峰。

 

 

徐霞客·1636

 

——南中国日记

 

 

 

我曾经被黑夜遗忘

然后我在黎明醒来

我曾经被天空遗忘

然后在飞鸟翅膀上醒来

我曾经被自己遗忘

然后我在爱人的怀里醒来

我曾经被醒来遗忘

然后我在梦中醒来

 

        ——节自庞培《爱的记忆》

 

 

 

小引

    中国的文化线路,我曾经走过唐蕃古道和茶马古道(部分),徐霞客的旅行线路,是我的第三次文化之旅。《徐霞客游记》,早年是读过的,但如同读《山海经》一样,由于对其中所述地名所知甚少,所以它的文字犹如迷宫,令我无所适从。这与大地的迷宫性质是一致的。相对于大地,我们与一只蚂蚁没有区别,我们只能看到它某个微不足道的局部,而不可能有一视角从整体上对大地进行观察,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是对我们自身处境最准确的表达,但是,在没有卫星定位,甚至连道路系统还不完备的明代,有一只名叫徐霞客的蚂蚁就开始了他用脚步丈量大地的事业。从徐霞客的笔下,我们常会看到他对道路这样的评价:“路甚荒僻,或隐或现,或岐而东西无定,几成迷津。”[1]

  那是一部充满暗语的秘笈。

 

 

 

 丙子(1636)九月十九日 

    余久拟西游,迁延二载,老病将至,必难再迟。欲候黄石斋先生一晤,而石翁杳无音至;欲与仲昭兄把袂而别,而仲兄又不南来。昨晚趋晤仲兄于土渎庄。今日为出门计,适杜若叔至,饮至子夜,乘醉放舟。同行者为静闻师。

 

2010421  星期三  阵雨    江阴

 

     江苏学政衙门,变作了今日江阴的中山公园;学政衙门跟前那些形态各异的生员,变作广场上一组真人大小的铜像。他们以不同的表情面对着昔日的皇榜,从字里行间搜寻着有关他们未来的讯息。对于大多数生员来说,张帖皇榜的那道砖墙,无情地阻挡了他们的去路,这道黑色的墙,就是这些自幼苦读经书的人们道路的终点。除了刻骨铭心的失败,他们一无所获。他们的梦想,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道墙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超越的事物,他们命运的极限。

     X年前,在那些失望、悲痛、愤懑的面孔中,有一张是徐霞客的。那一年,徐霞客X岁,像所有殷富人家的年轻人一样,被裹携到一场险恶的骗局中。那场已经持续了X年、以“科举”命名的骗局,勒索了无数人的青春,直到X年,才有一个名叫X的人,对它提出公开的置疑。X年中,不知有多少读书人,以飞蛾捕火的精神,投入这场几乎注定了失败的赌局。在徐霞客的家族系列中,从徐颐开始,口已经有五代人,前仆后继地,在那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奖励,朝廷确立的奖励机制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中国的官场,从来没有像明朝中后期那样混乱和无序,大明帝国的皇帝,已经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炼丹爱好者,除了刻苦钻研炼丹术,朝廷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长期见不到皇帝的大臣们莫衷一是,宦党们则如鱼得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在皇帝的默许下,明朝的政治,已经沦为少数人的圈内游戏,闲人免进。它像一个绝缘体,与绝大多数人无关。徐霞客站在江苏学政衙门前,表情像初春的水一样冰寒。他看到了身边一位耄耋之年的老童生,脸上像核桃一样密急的皱纹里布满泪水,年轻的徐霞客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早已被规定的未来。

     江阴马镇的徐霞客故居,房子是新修复的,只有庭院里的罗汉松是徐霞客的遗物。450年前,是徐霞客改变了一棵树的命运,把它从花盆里移栽到大地上,这使这株罗汉松获得了穿越时间的力量,从450年前的一天出发,一路抵达我们的面前。

     我们的拍摄就是从这株树开始的,原因是它连接着时间的两端。我把手抚在上面,试图接通它内部流动的汁液和我身体里的血液。我把它当作徐霞客本人,出发前,向它深鞠一躬。

     是谁改变了徐霞客的命运?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一个人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吗?荒芜的世界中,一个人如何预报未来?徐霞客的明代,摆在知识分子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科举,另一条是隐逸。但徐霞客两条都没有走,在历史地理学远没有成为独立学科的明代,他选择作一名历史地理学家。他的游历,已经与古时放浪形骸的诗人游宦们大相径庭。迈出家门的一刻,他就把自己交给了大地,如清代学者潘耒所说:“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2]30年后,当他回到昔日的家园,已是双足俱废——那条漫长的路,还给他的是一张沧桑的脸、一双不能行走的脚,当然,还有一部《徐霞客游记》。此前的中国,有过唐代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宋代范成大的《吴船录》、元代刘郁的《西使记》、明代马欢的《瀛涯胜览》和费信的《星槎胜览》,但仍然缺少一部整体性的大地之书。《徐霞客游记》就是一部大地之书,它的复杂性、它的跌宕和迂回,无不与大地的节奏吻合。钱谦益评价它:“此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3]他使人们想象中的“天下”第一次变成现实的图景[4],使人们对“天下”的认识,与万历年间的西洋传教士利玛窦主持测绘的《山海舆地全图》相衔接。四书五经之外,它创造了一种典范,无可超越,如陈丹青之形容鲁迅:“ 我们不会说:一朵花得开那么几次才慢慢像一朵花,真的玫瑰,一开开来就是玫瑰。”[5]徐霞客选择了一条自己的路。他的道路,是从背叛开始的。他从知识分子云集的那条道路上果断地逃离,变成一个人,从此在众人的视野中去向不明。只有他自己对未来的道路了如指掌。那是一条必死之路,也是一条求生之路,是地狱,也是天堂。

    这就是徐霞客生活过的明代——政治上空前酷烈,东厂、西厂、锦衣卫大显身手的明代,从迷恋酷刑的朱元璋,到杀人如麻的张献忠,这个世界第一强国到处风声鹤唳,它耀眼的文明是以望不到头的死尸为肥料的。洪武元年(1368)三月,朝廷下令开科取士,十月定国子学制度,至洪武三年(1370),京师与各行省开始大规模乡试,这使大明王朝的文化建设纳入制度化的轨道,但这只是表象,硬币的另一面是:自洪武年间,天下学校生徒背诵《大诰》,明朝的统治者正式下达了思想禁令,这篇《大诰》文理不通,其粗鄙的文词与蛮横的态度一看就知道出自朱元璋的手笔。永乐二年(1404),诋毁理学的饶州儒士朱友季遭到严厉惩罚,“这一异乎寻常的象征性信息传递了官方严厉的训试和规劝之后,知识与思想已经被权力确立了大体的边界。”[6]知识分子如同牛羊一般被赶进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天启五年(1625)八月,御史张讷向朝廷提出政策建议,主张拆毁天下所有讲坛,以实现官方意识形态对民间言论空间全面覆盖。在这一政策主张下,官方意识形态表现出它战无不胜的威力,东林、关中、江右、徽州等一切书院迅速在帝国的版图上消失。[7] 明朝政府打造了一条符合自身要求的知识加工厂,所有的生产车间都受到严密的监控,必须符合严格的规章制度,这条流水线上出品的,都是整齐划一的标准化产品。这就是明代知识分子的处境。他们只能拥有死知识,而不能拥有活思想。连始终与中央保持一致的高攀龙都承认:“学者幼而读之,老而不知一言为可用者。”[8]有意思的是,政府的网撒越大,它的漏洞就越多。在禁令之外,一个不受官方管辖的民间言论空间正在形成。如同张讷义愤填膺地指出的:

    “南北相距不知几千里,而兴云吐雾,尺泽可以行天;朝野相望不知几十辈,而后劲前矛,登高自为呼应。其人自缙绅外,宗室、武弁、举监、儒吏、星相、山人、商贾、技艺以至于亡命辈徒,无所不收,其事则遥制朝权,掣肘边镇,把持有司,武断乡曲,无所不为;其言凡内而弹章建白,外而举劾条陈书揭文移,自机密重情以及词讼细事,无所不关说。”

     在徐霞客身边,陈继儒、陈老莲、董其昌、陈子龙这些民间知识分子,业已从“体制外”的边缘地带走到明代文化版图的中心位置,李时珍、徐光启、宋应星等人的“格物”之学也已露出了端倪,如果没有野蛮的满人马踏南中国,一场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很可能实现软着陆。

     徐霞客用他的脚步,穿越知识的荒蛮地带,它既是现实中的旅程,也是精神上的旅程。在400多年后的雨中,我们从徐霞客出发的地方出发,400年前的徐霞客,把今天的我们又牵上了路。他所未知的大地,在今天已经藏不下多少秘密,而他已知的事物,在今天又成为未知。我们启程的时候,心里面都藏着问题,都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条曲折的道路能够解决我们所有的困惑,只是,相隔四百年,我们的困惑可能有所不同,但我们对待道路的态度却如出一辙。

                                                         (未完待续)



[1] 《徐霞客游记》,第76页,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

[2] 潘耒:《徐霞客游记序》,见《徐霞客游记》,第126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以下所引《徐霞客游记》皆为这一版本。

[3] 《徐霞客游记》,第1186页。

[4] 即使在明代,人们对于“天下”的认识,依然来自《禹贡》中描述过的“九州”。北宋石介写过一篇《中国论》,称“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为中国,居天地之偏者为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见《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第11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南宋黄裳绘《地理图》,“天下”收缩为西起岷山,东至新罗,北达阴山,南到琼州的区域。可见当时中国人的空间意识的模糊不清。

[5] 陈丹青:《荒废集》,第112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6] 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第291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7] 《明熹宗实录》卷六十二,天启一年八月壬午,《明实录》缩印本,13838页。

[8] 《高子遗书》卷七《崇正学辟异说疏》,四库全本,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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