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英雄的哀歌

　　　　――《南京哀歌》序

　　　　洪　烛

 

 

2008年12月13日上午10时，凄厉、呜咽的警报再次响彻古城南京城上空。警钟长鸣，国人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纪念着这个悲惨而哀伤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接到天浪的来电，请我为其长诗《南京哀歌》写一篇序言。这不是更添人哀伤么？惹了哀伤，却忍痛不得，家国之痛，故乡之痛，又如何能忘！如此，这篇序言，我再忙也推却不得，不只因为诗人朋友，因我是南京人，因我们都是史诗的爱好者，还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对自己民族的苦难都有责任，都应有所担当。

与天浪见面，已有多次。印象最深的，却是他的笑脸，他的纯朴。初见还有腼腆，后慢慢藏了起来。谁想到，常是微笑的天浪，如今抛出来的，竟是这么一部沉甸甸的史诗，一曲为南京都城，为中华民族所遭受苦难的慷慨悲歌。这正是，作为真正的诗人，抱负你既有，责任你当负，苦债你要还。既是南京之哀歌，我又是南京人，还是先说说南京吧。

 

一

南京不能算有代表性的江南城市，但在历史上它一度是江南文化的核心，占据了它等于拥有了中国的半壁江山，因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在这座城市发生过的战争，不仅数量惊人而且大都极其惨烈。有人说，建都于此的六朝都很不幸，金陵怀古也几乎成了咏史诗中的一个专题。而这些作品都带有挽歌的性质，如同一场诗化的追悼会──不约而同地以哀婉的曲调为旧时代送葬，为旧王朝扫墓。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是金粉南朝的“阿房宫”，台城的柳树也出名了──被诗人称为历史的无情杀手。韦庄的《台城》短短四行诗，简直比洋洋洒洒的《阿房宫赋》还要具有爆破力。“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曲南朝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缠进了杜牧的《泊秦淮》，便唱尽了建都南京古王朝的衰亡之叹。而今日，天浪一首《金陵绝句》，更是再一次扫荡着南京的王气：

龙盘虎踞竟豪雄，

十代王风一夜空。

千古江流千万恨，

独怀项羽过江东。

当然，诗歌只是慷慨悲歌；有如此强劲力道，真正扫尽南京王气者，是日军侵城之时，十余万守城部队溃败，与数十万南京人一同大逃亡却又逃无可逃之夜，是继那一夜之后南京城遭遇的日军大屠杀之浩劫。

一首短短的绝句悲歌如此，一部长长的史诗同样如此悲歌。开读长诗，你竟是浑身漫流过从未有过的震憾，从未有过的悲哀――

岁月刚刚转了七十个轮回

转到今天，转到昔日

你惊叫那如闪电猛劈之屠刀

冒着闪闪的火花

溅流着滋滋的血滴

……

 

六朝十代之王气风流，忽地湮没

两千年来的风霜雨雪，全部凝结

长刀断下之刹那，都市时空生生断裂

止剩残骸般的空城，满目荒凉

满城生灵

都成刀下的血肉枪下的鬼魂

成了奴隶或性奴

成了见证罪恶与耻辱的半生半死者

短短时日

兽性光焰猛涨人性光焰熄灭
现代人速速退化为中古人退化为类人猿

这人类毁灭人类的大悲剧——

世界一个巨大的民族剧痛哀嚎

大地最高贵的物种毛发悚然，不寒而栗

书中，作者从日军在淞沪会战后的大奔袭、宁沪杭三角地带的烧杀抢掠，写到侵入南京城内的集体大屠杀、大小街巷的烧杀奸掠，再到屠城下家庭的破败、街头横尸的惨状、千千万万男男女女的受难避难以及极其有限的抗争。可怜“堂堂大国的都城，竟成日军狩猎的上苑”!而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伤惨，那么悲痛，那么惨不忍睹，悲不可闻。

而南京大屠杀事件所及，远不只是南京都城，而是以南京城为代表的众多城镇！即便南京战时日军第三师团第三十四联队分队长曾根一夫也认为：“南京大屠杀事件的范围不只是南京地区，它是从上海附近开始，到南京被攻陷后的扫荡战为止，在辽阔的范围内所发生的人类历史上一个大悲剧。”

可悲这如此辽阔领土上所发生的种种罪孽恶行，实实在在落到了当年我们的同胞身上，也融入今日我们每一个同胞心血之中！

而所有这些，所有这些发生的，不过是七十年前，一样繁华的城市，一样千千万万的民众！

二

伤悲之余，作者像许多人一样，带着疑问，带着郁闷，带着恨气，也带些敬佩，一路追寻着当年的足迹，追问着历史的背后，追忆着战争中可能的英雄。

荷马歌颂他的阿伽门农众英雄和海伦，我崇拜成吉思汗，天浪的长诗却已没了英雄和美女，虽然他也在努力地寻找着英雄，寻找着女神。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在全线撤退之际，独自带着四百五十二名壮士死死苦战上海闸北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将军身上，落到了那自英租界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爬过新垃圾桥，不惜牺牲性命而送到四行仓库的女童子军杨惠敏身上！然而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英雄却只能是落魄消逝，美人便也随之迟暮消隐！南京大屠杀，是一场没有英雄也没有努力抵抗的战乱，很难说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只留下一段悲惨至极的大屠杀，而叙写这样一场大屠杀的长诗，便只能是一部没有“阿伽门农众英雄”也没有“海伦”，因而也不同于英雄史诗的长诗，空留下一曲绵绵不绝的哀歌……

英雄等待着诗人来描写他，诗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也在等待着，等待着遇见——能给自己带来灵感的英雄。不管这英雄是活在历史中，还是纯粹诞生在自己想象中。真正的英雄应该有几分诗人气质，像成吉思汗那样对未知的世界充满激情。真正的诗人，又怎能没有英雄情结呢，又怎能没有一张理想的版图？英雄征服现实，诗人征服自己的想象。他们分别在现实与想象中开疆拓土……

然而，在南京大屠杀面前，在三十万同胞受难，更有无数同胞遭受战乱流血的惨痛面前，作者虽然将它写成了长诗，他却不敢想象，想象史诗中的英雄！还是尽可能地保留了历史的真实。之所以如此，乃是作者的目光已经不再投在英雄美女身上，而是更多地投注在黎民百姓身上，投注在他们深陷的苦难、凉薄的命运上。因而这部长诗，便也将七十年前的悲惨与哀伤，尽可能多地收入囊中。

 

三

战争的硝烟早已烟消云散，枪炮刀戟虽然锈迹斑斑，却还陈列在历史的博物馆中；远去的战争再无伤痕，但当年的受害者伤痛犹在，七十年前的大屠杀也还历历在目。而经历过上世纪的南京大屠杀后，南京就更是给人以冰天雪地的酷寒感，作者在长诗中更是视之为流血之城、屈辱之城、沉沦与再生之城，处处撕裂着悲惨，笼罩着哀伤――这已不是怀古，而是潜入历史，进入现场，翻搅着一场浩劫的悲惨，寻索着无数身心的哀伤。

长诗拖拉的车辆有两个轮子：一个是历史，一个是现实。《南京哀歌》也不例外。这一点，请看长诗开篇第四小节：

时空轮回，生命轮回

地狱又转为人间转为天堂

两千年来从不曾见的繁华

香艳的秦淮河，更显流金溢粉

衣香鬓影，美女如云

商女排解苦闷的情怀

在笙歌画舫，在酒吧宾馆娱乐城

高歌着一曲曲的后庭花

盖过鬼魂的哀泣

销魂着精英豪杰

抚慰着男人拼搏后的疯狂与闷倦

 

……

总是这样

繁华不尽，不尽繁华

香艳的歌声不知伴有多少幽怨？

或者，幽怨的歌声又流转怎样的香艳？

此中深意，自不待言。诗中此类悲古伤今之处较多，或明指暗指。其最明显处是长诗中“古江东桥－中岛桥－江东桥”一节，其内容也如长桥一样，将哀伤的历史延伸至今时，读者当明白作者苦心。此外，书中最后所附《追慕张纯如》一诗，也有着现实浓重的阴影。

天浪为南京都城而弹唱的悲歌，已不是“为旧时代送葬，为旧王朝扫墓”，而是为那三十万受难的同胞，为那些幸存下来却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同时也为那曾经受苦难，或正生活在苦难之中的人们，更为祖国亿万之众能少受一些苦难，为我们民族的未来！

 

四

汉族是没有史诗的民族，它同样也缺乏长诗的传统。中国诗歌的源头是《诗经》，属于一些佚名作者的口头说唱文学，篇幅上都很精短。说到底，抒情短诗开启了中国文学史的大门。

不能说古代中国人没有写长诗的野心，然而他们所有的野心都被套上了缰绳，动不动就把诗歌弄成骈体文，弄成大赋。华而不实的汉赋，标志着中国文人化长诗的失败。与汉赋相比，我更偏爱汉乐府、偏爱民间立场的《孔雀东南飞》之类叙事诗。中国诗歌史一直是形式束缚内容的历史。作为其鼎盛期的唐诗，最受重视、最易流传的仍然是律诗与绝句，李白的古风、白居易的《长恨歌》属于凤毛麟角。或许古代中国的诗人们从来不知道有“长诗”一说，长诗也不曾形成独立的文体，诗歌的功能属于个人写作或相互唱酬，长于抒情咏怀，拙于叙事记史。但到了现代诗歌，现代汉语自由、灵动富于张力、包容的诗歌语言，却可摆脱形式束缚内容之限。

“长诗是诗人的门槛，史诗是诗人需要终生攀登的高峰”（李飞骏语），它考验着诗作者的知识储备、情感储备、智力储备，运用技巧的能力，以及耐心、耐力。它是一座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巴比塔。

长诗之长，本身就构成客观上的难度。这还只是形式上的，更大的难度一定来自内容，“写什么”和“怎么写”同样重要。平地起高楼，可比挖一孔窑洞难多了，需要足够的建筑材料和结构能力。人们关注的都是长诗之长，常常忽略了另一个要素：重。它无法承受的是轻而不是重。构思一部长诗，就如行船大海洪波，你必须找到压舱之物：无论题材上的，思想上的，或情感上的。光玩形式、玩技巧可不行。

但史诗，却没有这方面的缺陷――它一出世，便沉甸甸。《南京哀歌》，题材本身就是重中之重，中华民族难以承受之重。作者在附诗《追慕张纯如》中这样认为：这是“血肉浇灌之城”、“虎狼奔突之城”、“鬼影幢幢的丛林”，其中有着“胜如地狱的百般惨象”，有着“令人发指”、“罄竹难书”不能尽言的种种罪孽恶行。这份沉重，即美籍华裔女作家张纯如突入之后也难以负荷而自杀。天浪呢？

作者自言，开篇他本是信笔所至，未曾想过长诗或者史诗，但翻抚着本本史料，追逐着一场场残酷的战争，追寻着一段段真实的画面，最终他彻底地卷入历史，潜入历史黑暗而悲凉的隧道，似真似幻一般进入历史现场。进得隧道之后，才发现这隧道是那么的幽深，让人欲罢不能，而紧随阴湿的足迹之后，他握着的诗笔如同拖着扫帚，在一路扫过，扫过长长的一段之后，才发现自己无意中竟然拖出了史诗的模样。窃喜一番之后，自然是纵深突击，不走到尽头便不停歇，惟恐他日再来，或如桃花源之津渡难觅而难以前行。

有了丰富详尽的史实，作者不需规划、不需蓝图，只是追随着历史，怀着赤子情怀，热血豪情，怀着大爱悲悯，凭着坚忍之心，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历史阴暗悲凉的尽头，也走到了史诗的终结。张纯如没能走出这深邃的隧道，而天浪却有幸爬了出来。也许是男女有异，也许是时势不同，也许是天浪学院毕业后混迹江湖，南北飘零十余年，惯经风雨。当然，在这黑暗、寒凉的隧道中前行，作者还借助了网络博客的力量，得到了众博友的温暖与鼓励。

情感储备方面，长诗在叙事分析的同时，又有着强烈的抒情意味。认识天浪的人知道，天浪是性情中人，沉静的外表内藏一腔热血，因是一鼓作气，在较短的一段时间内写成，长诗通篇都贯穿着作者澎湃的激情，饱含着作者的大爱悲悯。作者心性善良，“一不小心”闯入此中，不忍同胞如此受苦受难，满怀悲悯，备尝酸苦，却又满腔热血，满怀悲壮，遂字字滴血，句句含恨，一日一日，拖笔一路扫过。全诗慷慨悲歌，意气纵横，却又收放自如。

此外，汉语诗歌走到今天，自由体诗乃是必然。但在现代汉语长诗中，部分地借用古诗、绝句等文体，也可以将长诗写得更为简洁精炼，意蕴深涵。在这方面，作者写得很是出色。如史诗中五言古风《卫都从军行》《陷都烟花行》姊妹篇，前一篇，松云老人称其“古风好作，催人泪下”；后一篇，侨居多伦多的黄洋界先生称之为“又一首对日本军国主义惨无人道的血泪控诉”；作者自己呢，则将其视为两颗血玉，两颗有幸从历史血火中掏出来的渗血的凉玉。有了这样的古风融入其中，这部哀歌遂更添其史诗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