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时代,坚守杨宪益留下的路


    《国家历史》杂志约我写一篇,纪念杨宪益先生的文章。我钻修《红楼梦》英文传播研究,力行多年,在很多朋友的研究中,《红楼梦》英译问题是边角下料,而对于我则是主项,唯此,我能在宁静的环境下,和杨宪益、戴乃迭、霍克斯先生,在细节之处感知和领悟,也因此,能在大师的肩膀上,突出中国古典文化的海外传播问题,将文化翻译提升到文化传播,以大历史的文化角度,揭开东西方文明交流的丰富和多彩。
    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并没有就翻译谈翻译,我的思考视野在对外传播。于是,我选择了这样一个角度,即从全球化视野的角度,去观察杨老的足迹,揭示了中国开放和汉英翻译的关系。这篇文章刊发在2010年1月号的《国家历史》杂志。我将文章放到博客里,和网友分享。

杨宪益,1915年1月10日 - 2009年11月23日




    文章如下:

     近日,我国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病逝,他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即《红楼梦》英语全本翻译的时代,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落下了厚厚的帷幕。我作为《红楼梦》海外传播的研究者,在长期研究中,深切地感到,杨宪益先生是中国走向全球化时代的文化先行者。由于,杨宪益和夫人戴乃迭先生译介了中国各个历史时期的众多文史著作,所以,他的翻译就是一面镜子,我们可以从中一窥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端倪。

 

中国古典作品在对外传播中的尴尬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顶峰代表作,她在英语世界传播的历史,就是中国古典文学在海外传播的缩影。下面是《红楼梦》英文翻译史的简要:
   

   《红楼梦》英译简要
   1830年 John Davis ,Chinese Poetry,第三回片段
   1846年 Robert Tom,Dream of Red Chamber,第六回,27页
   1868年,E.C.Bowra,Dream of Red Chamber,前8回
   1892年,Bencraft Joly,Dream of Red Chamber,第1-56回,单行本
   1927年,王良志,Dream of Red Chamber,95章,60万字,单行本
   1929年,王际真,Dream of Red Chamber,39章,单行本
   1958年,Florence & Isabel Mchugh , The Dream of Red Chamber,节选本
   1973年,霍克斯,David Hawkes,The story of the Stone,全译本
   1978年,戴乃迭 杨宪益,A Dream of Red Mansions,全译本

   

    由上表可以看出,《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已经有170多年了,从上表中,我们可以总结出中国文化对外传播中的几个特征:
     第一,中国古典文学对外传播的推动力量,并不是我们中国自己。由于满清以降,在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里,封建主义精英文化导致了文化的封闭,是世界在如饥似渴地了解和翻译中国作品,而并非由中国知识分子主动地推动自己的文化对外传播。在1830—1978年,长达148年的历史中,《红楼梦》的英文翻译和传播,没有中国学人参与。《红楼梦》170多年的英文传播历史,只有杨宪益先生一个中国人参与。
    第二,世界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和译介,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总以为世界不了解中国古典文学,中国文化在世界遭遇到了不公正的冷遇。其实不然,比如《红楼梦》有两个120回的全译本,一个是1973年,霍克斯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石头记),美国企鹅出版社出版;另一个是1978年,杨宪益和夫人戴乃迭合译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红楼梦),中国外文出版社出版。霍氏译本的文学性和生动性最好,译本达到英文母语小说的境界,所以,在英美世界拥有广泛的影响力。

    杨戴译本依据了最完整的中文《红楼梦》版本,所以,杨戴译本最为接近曹著原貌。其次,杨宪益先生本身就是中国人,传统文化修养极高,所以,杨戴本的错误率较低,是最为保真的英文译本。
    举一个例子,比如,国人很少关心《红楼梦》中的“楼”是什么意思,但是在对外传播中,则需要弄清楚其含义。《红楼梦》这个书名早在1846年,被Robert Tom翻译为“Dream of Red Chamber” (第六回译文),用chamber 来翻译“楼”,此后,1868年E.C.Bowra的前八回译本、1892年Bencraft Joly前56回译本、1927年王良志95回选译本、1929年王际真39回选译本,这些《红楼梦》的英文选译本都沿用了“chamber”一词。可是,1978年,杨宪益和戴乃迭选用了“Mansions”来翻译“楼”,涵义重点在大观园之“楼”,是宏观视野中的亭台楼榭、府邸大院,我想这和“红楼梦”的本质涵义是吻合的,所以,真正把《红楼梦》这个书名翻译得正确和完美的人,是杨戴二位先生。
     虽然,两个译本都出现了一些瑕疵和失误,但总体的译介质量都达到了历史的顶峰,两个本子,风靡英语世界近半个世纪,各有特色,不仅在图书主流市场,还是在国际汉学界和红学界,都拥有权威的地位。他们的高超译作令《红楼梦》全本在英语世界,保持着基本的中国文明的面貌而流传着。
    在对外传播中,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要远远多于历史和哲学类作品。《红楼梦》已经有了170多年的翻译历史,而中国的“五经”、“二十四史”都还远远没有完成翻译工作。杨宪益和戴乃迭先生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也是主要集中于文学作品,比如《离骚》、《儒林外史》等等。杨戴二人选译了《史记》,并且,对《资治通鉴》进行了节选翻译,虽然“通鉴”英译工作后来夭折,但杨戴对中国古典史学著作翻译的努力,令人钦佩。
杨宪益和戴乃迭先生则对古典文学作品做了很大的贡献,他们翻译了《魏晋南北朝小说选》、《唐代传奇选》、《宋明平话小说选》,有力推动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整体传播。
    

中国文学,在对外译介中严重失衡
    杨宪益和戴乃迭先生组成了翻译组合,由杨先生讲古汉语转化为白话文,并初步译为英语,最后由戴乃迭先生翻译为英语的文学语言。他们不仅对中国古典文化译介出力甚多,而且,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译介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最大的贡献是在世界上推介了鲁迅作品,他们译作了鲁迅的《野草》、《朝花夕拾》、《呐喊》、《彷徨》等,鲁迅能够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离不开戴乃迭和丈夫的成功翻译。其次,他们还承担了当代文学的英译工作,比如,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郭沫若的话剧《屈原》,梁斌的《红旗谱》,歌剧《白毛女》、《刘三姐》等,以及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等。
    以上这些杨戴译本的特点是1.全译居多,呈现给西方读者作品的全貌;2.译文质量极其优秀;3.选取的作品都具有代表性,基本涵括了当代文学的全貌。
    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在杨戴的译介工作中占据了主流,这也是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一个显著特征。现在,现当代文学的译介作品要远远多于古典文学作品,由于白话文的通俗性,大量的英文翻译都集中在现当代作品。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译介失衡的现象呢?第一,应试教育推动着英语学习走向孤立化,英语和其他学科大大割裂。应试教育只是让学生的英语成为应试工具,而并非真正的语言的应用工具。这样做的恶果是,专业人员的英语能力差,英语人员的专业能力差,例如,如今一个搞红学的人不懂英语,一个英语翻译又不懂红学,那《红楼梦》的英文翻译从何谈起呢!
    其次,英语口译和笔译的比例失常,很多英语人才集中于口译方向,而一个出色的翻译,未必就是一个汉译英的翻译家,最典型的例子是冀朝铸,他是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的英语翻译,可是,他在汉译英领域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业绩。
    第三,中国古典作品的翻译,需要具备极高的传统文化能力,特别是相对应的专业能力。比如翻译《史记》,历史学和古文字学的功力就要非常过硬,而这一点,现今绝大多数的翻译人士很难达到。而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文史门槛不高,出手容易,见效快。所以,大量的翻译资源云集于此。可是,中国古典文史作品,毕竟是中华文明的代表,这一点是无法回避的。

 

在全球化时代,坚守杨宪益留下的路
    中国文化在对外传播中遇到的种种困境和尴尬,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即我们长期以来自以为是的孤立状态,以及封闭的文化形态,特别是改革开放前,英语教学长期被排斥和压制,只是近三十年来,英语教学才被给予应有的关注,但由于高考应试体制所限,英语教育在复苏之后,一直处于不健康的成长状态。
    中国文化尽管在对外传播中不尽如人意,但在全球化视野下,中国文化,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化的对外传播,已经走上了全球化时代的大交流、大融合的“快车道”。杨宪益先生是全球化时代的文化先行者,他的译介生涯的顶峰开始于1970年代。
    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第一个英文全译本诞生于1973年,这一年,基辛格访华,和毛泽东主席会谈,中美双方商定:各自在对方首都设立联络处,以建立两国间的直接联系,中国终于在体制上向世界彻底敞开了大门;第二个英文全译本,也就是杨宪益和戴乃迭译本,诞生于1978年,这一年的12月16日,中美两国发表了建交公报。宣布中美两国决定自1979年1月1日起互相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还是在同一年,中国开始了自己的改革开放。
    因此,《红楼梦》的英文全译,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和世界文化和解的产物,在人民中国崛起的时代,西方世界更加迫切地需要了解和认知中国,更加尊重中国传统文明,中国也用前所未有的民族自信心重返世界舞台,从官方到民间,中国文明和西方文明呈现了大和解,大交流,当邓小平在美利坚合众国戴上了牛仔草帽的时刻,杨宪益和戴乃迭也迎来他们译介的最灿烂的时期。
    今天,我们要坚决反对对外传播中的“大白菜心理”,要追求中国文化在传播中的质量,而不要贪图数量。同时,我们应谨记—— “三十年”在历史长河里微不足道,我们的开放和多样化才刚刚起步,作为文化先行者,杨宪益先生的众多译著铺就了一条路,无论文化传播的前景有多么艰难,但我们都应坚持下去,因为这条路在打破我们的孤立,在通向不同文明的和解和彼此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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