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被遗弃的城市
黄锐
冬天的北京格外寒冷
新故事发生在2008“新北京、新奥运”之后:2009年7月,北京市朝阳区召开了“朝阳区推进城乡一体化暨土地储备工作动员会”,决议推进城乡一体化进程,回收26.2平方公里乡村土地进入城市土地储备,包括东坝、崔各庄、孙河、金盏在内的7个乡,无论绿地、田地、住宅或建设用地全部划归新的城市扩张规划。这块土地上存在的所有建筑物自入冬以来陆续被拆毁,或在计划中将被拆毁,包括同一区域存在的近20个艺术区。
这一年冬天的北京格外寒冷。随着50年不遇的大雪降临,多数艺术区在极度寒冷中遭到断电、断水、断暖和暴力强拆。
朝阳区诉诸土地利益的做法与现今全国各地政府的手法是同类型的,大政策是 “发展经济”,目的是扩大政府利益。我们在基本政策上保留质疑和批评,此一点毋庸赘述。但因为现在朝阳区的拆迁行为牵扯到沿线近20个艺术区,上千名艺术家,伤害了北京文化生态的一条主动脉,危及了全体中国当代艺术家的生存利益,成为当下急需解决的紧迫问题。
“伤害”这种说法不足为过,因为发展的中国带动城市经济文化的发展,798艺术区的法律问题被北京市政府解决之后,酒厂,环铁,东营,正阳,008,草场地、一号地等艺术区的出现都是公开相应各乡政府的土地发展规划,自行投入艺术区建设,扩大了北京798——这个有“21世纪城市名片”* 光环的新兴艺术区域。
对于受其影响,失去生存与工作空间的上千名艺术家何去何从,区政府的回答无非是“城市发展规划”和“依从土地法律”等等敷衍推脱之词。
* 美国《新闻周刊》2004年底以798为例评北京为世界城市
不断异化的土地
怪在拆迁艺术区的同时不断有人质疑艺术区的合法性,却从未有人质疑政府决定的合法性。当全副机械装备的政府拆迁队在艺术区长驱直入的时候,艺术家们都认为上了开发商的当。因此,政府的法令在公论中成了合法的替身了。尽管处境悲惨,艺术家宁愿替政府着想——是开发商唯利是图的本性骗取了空间的合法性。然而只要看见“朝阳区推进城乡一体化暨土地储备工作动员会”的大题就会略知一二,是政府一手改变了土地性质。过去那些一钱不值的城乡接合部地带,在近三十年内大多经历了以下的发展年代:开始为农田,之后改为绿地,为符合北京市的绿化面积目标——相应也略比种庄稼升值;以后兼事小生产,甚至是回收业,因比绿地升值。直至邻近的798成为城市现象之后,798向东向北出现大量艺术区,这也开始走入土地创收改为房地产创收的正轨。然而仍旧是集体范围操作的,并没有城市行为的规模,城市不获取利益,政府官员没有政绩。而现在的情况将这些原本“分田到户”政策下的集体所有制改为公有制,即宪法中的“城市土地属国家所有”。城市在发展规划中扩大,原有的农田可以成为拍卖价格市场的公共或商业用地,原有集体性质土地的农民无一例外成为城市居民并接受21世纪水平的巨额抵偿。在此次朝阳区的土地改制动作中,近11万农民以永年的土地换取一次到位的金钱。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平静与深沉,象冬日里的雪花降临大地一样默默地承受了事实。
艺术空间是非现实的
为什么艺术家仍旧是一头雾水地继续停留在所谓艺术区的灰色地带?这是艺术家的职业特点所致。艺术本身并不带来现实,艺术品是利用技术与材料组合的再现,来营造观看的更加“理想化”的情景。事实上,艺术品与现实造成的差距,或者说方式的另辟蹊径,成为艺术品的魅力。正是这个缘故,艺术家们对规制好的空间——比如说通常性的住宅小区不感兴趣,因为空间的氛围会将艺术创造拉回现实。
中国的现状还没有造成真正的艺术品市场。收藏家的趣味,数量,价值判断,批评界的缺失无一不是当今艺术品市场正常运作的障碍。艺术家为了满足投资炒作者的饕餮不断制作大作品,只有大作品才可以到大空间展出并具有当下“中国制造”的气派。这也就决定了艺术家们垂青工厂厂房一类的大空间,这些地方便于操作,作品进出自由,采光方便,环境中鲜有世俗化障碍。为什么他们喜欢聚集在一起工作呢?这也是中国的城市社会特点:一是城市的空间不够丰富,空间类型缺少选择。二是街道与邻里的压力,一般有组织或制度的街区对异类分子,特殊情形难有包容性。三是法律问题,艺术家们作为一些分散的个体而现实中需要扶持的族群对制度和法律无所适从,进而认为个人无能为力,他们往往于事物的外观而非实质做出决定。或者是“在外靠朋友”,以友人的判断作为参考值,许多艺术区的艺术家们或者是同校,或者是同乡。
但是,艺术家对法律的非现实性并不说明法律与现实的“健全”和“合理”性。
“这里不需要什么艺术家,滚出去”!
“这里不需要什么艺术家,滚出去”!这是写在008艺术区沿街墙上的白色标语。相对艺术区决心保护自己空间的各种誓言,格外醒目,急切并具有真实性的力量。现实毕竟是如此发生,“这里不需要什么艺术家”,一句发自天真情感的话,使我们想起六七十年代的口号:“纯化无产阶级的阶级队伍”!有革命觉悟但没有文化的工人、农民曾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主要动力。或许在那个时代是当之真理,我们不禁擦拭眼睛,重新辨认一下当今的时代,事态是如此现实,如此泾渭分明地对人群的社会属性进行区别:“这里不需要艺术家”!请不要怀疑,这是正在发生的情况——大批艺术家在最寒冷的时间被赶到旷野当中,他们呼喊,他们奔跑——在《暖冬艺术计划》里,事实上他们成了流氓无产阶级——毛泽东曾说道的最不值得相信的阶层,“一旦被收买,即可成为革命的敌人”。我们可以比较这两个产生不同的时代,两场运动都将艺术家们当作垃圾扫地出门。前者是为了革命,后者则是资本。关于资本的威胁,因为受到普众的欢迎,正如本雅明对电影艺术的叙述:“凡大众对电影的一切关注,即是对自我认识与阶级的认识的关注,都遭到堕落性的篡改”。*
在历史上,冷战时代的波兰工人曾长期反感学生们上街游行要求自由,他们的口号是“要自由,更要面包”。进入八十年代中期,在“团结工会”的指引下,他们的口号改成“要面包,更要自由”。
发展如此迅速,三十年前的农业国家的首都北京已进入高度城市化时代——商品流通与信息文化的时代。而且这个北京,“现在是数百个,将来是上千个国内中、大型城市的样板”。* 对应新时代的要求,艺术家和所有的创造者,创造呈现者更应成为新背景的主人。如果可以使中国更美好,我们相信只有壮大这个艺术家的队伍。他们距离质量,标准,作用,判断,幻想最为接近。不妨从现在开始,从和谐社会的美好色彩和光线的调色板开始,是确认艺术家们是先进“阶级”,具有先进“生产力”的时候了。
* 引自本雅明《机械时代的复制艺术》
* 引自何新诚《中国梦》
破坏,以成功为名
去年共和国举行60周年庆典,我看到似曾相识的镜头——我曾作为被检阅的红领巾或红卫兵少年4次目睹作为领袖的毛泽东——他仍旧在天安门城楼正中看着完全被物质装备化的群众队伍。不可思议的是,当年毛所达到的革命奇迹被别一场奇迹所覆盖:现在的中国已成了世界第二经济强国,成为第一强国指日可待。这一天,可能是毛作为胜利者曾经在天安门城楼上了望过的梦想。
然而,如果说创造与生产所带来的奇迹令人惊讶,破坏性的力量也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成功。以毛泽东的时代举例就知道,毛泽东的革命成功带来对生产力与历史文明的破坏是灾难性的。他曾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对成功和胜利的追求在30数年前的毛和毛所创立的当今政治体系一致,即不同的理想目标均达到一个方向——成功。
那些相信历史有循环性的人再去参照短瞬可见的事实吧。以北京为例,50-60年代造城运动中不仅拆掉了被人们诟病的北京明清两代的城墙,还有超过500间自元代以来建造的庙宇*。庙宇所传达的宗教文化艺术必然是中华文明的精华,它同时是北京城可以超群卓著的文化生态,但它们不复存在了。改革开放后的30年,中国工业文明的进步是飞跃性的,人们开始尝味前所未达的物质丰富和生活幸福。但当旧北京的城市文化结构的底蕴继而翻开来作为“新北京,新奥运”的建筑地基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社会上发生的麻烦出现了,很少有人质疑或提起这是文化生态的“被破坏”。正如在媒体上不乏可见“自然生态的被破坏”一样,城市在历史中形成的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扶植城市人民的精神状态。所有的生态组织环环相扣,相辅相成。老子《道德经》中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新一轮城市扩展的代价必然有新一轮的环境灾难如期归至。
*参考日本平凡社1939年印制《北平市街图》
谁的文化生态?
我们的城市虽然成为愈加复杂的肌理与脉络组织,材料、生产、商品、流通;秩序、情感、交流、信仰;个人、家庭、组织、社会;等等分类及系统成千道万,但每个领域的管理者都是单片思维。这关连到资本市场的价值体系:每一个领域的单纯数字呈现交换价值。因此而言,可持续的生态标准,就象正义的伦理标准一样,是不会从市场上产生的。市场的单一公式是:单价(数字)×效率×规模,而生态标准的计算正好相反。或许这种生态关系仍旧不够以一两种清晰明了的公式计算,而有待于研究者的发明吧。但我相信,如果长期以情感、肌体、理性交织在一种城市生活当中,必然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就象电影《阿凡达》中呼唤生命归来的镜头那样。研究生态环境,作为一种综合性的跨领域的新兴学科,它还在成长期呢!
“或者我猜想它是神的手巾”,惠特曼在诗中说:
“一种故意抛下的芳香的赠礼和纪念品,
在某一角落还记着所有者的名字,所以我们可以看见并且认识,并说是谁的呢”? *
*引自惠特曼《草叶集——辉煌平静的太阳》
“十年种树,百年树人”
即使是草场地的历史从萌发到出现状态,已有10年的历史。798从最终的萌动可以追溯到1995年中央美院雕塑系的临时迁入。中国俗语说:“十年种树,百年树人”,朝阳区有了798,草场地等二十几个艺术区逐渐形成的生态是土地的骄傲,是北京城市蒙受历史之宠的机会,某种机遇的偶然性包含着极其合理的自然因素。这些大事拆迁活动的权贵们不是嘴上也讲“天时、地利、人和”吗?那么,这些规划外形成的生态不就是朝阳区以及北京市以及中国的文化植被呢?请看看没有文化植被的建筑无序发展的赤裸裸的周边城市,请看看被艺术家们遗弃的无论是天津、石家庄、保定市;无论是湖北、四川、或是云南;看看这些城市(地区)与北京的人口比例,人口与GDP的比例就知道了。没有文化植被即使再有行政能力的热狂也是“火焰山”的荒芜状态,而经济力量的贯通也需要文化植被的保护。自然形成的文化状况可以肯定有之合理的结构。这一结构愈内在,愈非经意打造,它的客观吸引力就愈强。艺术区的绝大部分艺术家是告别家乡,来到这块新土地上闯荡生活的。而现在呢, 以断然的决定把它们的命脉切断,用推土机把艺术空间推倒压碎,把艺术家们从冷风中赶到街上成为流浪民族,这是我们的和谐社会所发生的日常现象吗?我们的城市经得起如此大量的遗弃艺术家吗?
如果我们可以用经济能力建造水泥和玻璃幕墙的森林,以现代的绿植手段粉饰“十年种树”的生态(仅此也是大有疑问的),我们的地方政府有能力营造“百年树人”历史现象吗?政府或许可以轻而易举招聘千人以上的建筑工人或警察队伍,但是,数以千计的艺术家为了人生理想所形成的集聚区呢?请看吧——完全没有行政力量支持,经济利益驱动的艺术区空间建筑是如此与周边环境大相径庭,看看仍然完整存在的草场地艺术区就知道了,什么叫生活或生存,什么叫质量和数量,什么叫生机盎然和纷乱不堪,什么叫发展和可持续性发展;草场地艺术区已经做出了接近标准的答案。
邀请这些主张拆迁的规划者们,在一个明亮的早晨到艺术区散散步——仅仅观看艺术专业的空间,无须任何专业艺术知识。
草场地的建筑水准
从规划设计上讲,北京的地方政府也必然会寻找学术数据的支持,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建筑基准。以草场地的建筑为例,绝大多数空间采用了国际先进城市的建筑标准,设置条件可以使用50年以上,设计水平远超过朝阳区的现有平均水平,照现在的发展速度10年的差距总是有了吧。朝阳区的民生住宅建筑大部分还是80—90年代的,许多还是60-70年代的。且不论草场地艺术区的内涵做为支持北京成为世界城市的积极性和可能性,仅仅建筑水平一点,为什么偏偏要拆掉进步的,留下落后的,已是不可思议了。
在草场地艺术区,大部分所盖的建筑物是由艾未未所设计的。因此可以说出来对这些建筑物风格、使用性及法律上的合理性等种种看法。但如果把这些建筑物与五环以内的望京公园、798艺术区连起来观看,就会觉得它们很美,增加了地域风景的丰富性,建筑风格的水平流动亦是自然有序的。另一点是城市化的时间证明,从798的50年代所建的包毫斯风格建筑,到80年代的松下电子彩管厂的建筑,草场地的建筑则是2000年以后的,可以从时间的过渡看到建筑样式的过渡。为什么许多画廊选择从798搬到草场地?说明时间的变化与空间产生关系,产生出在调整中的平衡。
珍惜已然具有的城市生态,特别是那些已经被评价与论证过的建筑生态,使城市的生命可以从正数上成长。保存有限的生命体不意味着对某种生命进行斗争才能获得生命存在的意义。在和平且提倡“和谐”的时代,人们需要相信存在与自然的基本结构,才能巩固城市空间的可持续意义。
从798到草场地
今年1月份召开的市政府工作会议上提出了将北京打造为世界城市——比较的目标指有纽约、东京、伦敦等西方工业强国的大都会。政府报告中说:“建设世界城市分三步走,第一步要构建现代国际城市的基本构架,第二步到2020年全面建成现代化国际城市,第三步到2050年成为世界城市”。在那行说那话,那我们城市的最重要公众文化领域之一的美术馆、博物馆现在有多少呢?听一位博物馆资深人士介绍,约是非比较类城市首尔的一半。我在这里不妨给个建议:为配合未来的都市规划,从798北至草场地,东至环铁地区的沿线发展新的美术馆、博物馆计划,是否可行?
都市规划根据现有的文化生态环境进行双重思考是互有益处的。建立一些新美术馆或博物馆,即展示世界城市的魅力,又丰富城市交流人员的公共空间,使城市第三产业有机组合,必然要考虑到人群,认知度,交通等即有整体环境的适应关系。而这些年来,此地区似乎在无意中已经完成了上述条件的环境整备。
由此引来以下建议:
一,沿798艺术区向东至草场地一带建立公共艺术场馆群。
1,松下电子管厂的工厂建筑利用改造计划可发展成兼艺术、设计与设计商品综合的地区。
2,望京公园可以建设两至三个公立美术馆、博物馆或图书馆,利用已有的自然环境设置一个参观并可散步的风景区。
3,草场地以东至电影博物馆似乎还可兼容至少三五个私人美术馆,或者大型艺术中心。
相辅相成并且因地制宜地:
二,在相关及附近地区建设数个(城市文化政策型)新艺术区。
我认为这样的艺术区应符合如下几个条件:
1, 与博物馆、美术馆地块既不要太远又不要掺合在一起。
2, 至少有两三个地块建设艺术区以形成规模、风格、用途的选择性及整体环境的疏密有致。
3, 考虑到城市土地与建设的成本,艺术区应该是永久型城市规划。即入居者可获得与一般城市住宅相等的至少30年直至50-70年的法律权宜。
4, 有专业人士组成的委员会审查入住艺术家的适性条件,入居者即获得政策优遇又必须履行承租、长期按揭或一次性购买的商业业务。*
5, 这些艺术区虽然属于创新性的城市实验,又必然有着行政支持和技术准备的完整规划,它应该在当下时间投入调研、设计,完成土地法律、政策、地域环境的规划整备,迅速在下一阶段开工建设。
6, 对应大量艺术家流离失所的现实问题,新艺术区应具一定规模。可以考虑分3个阶段:第一阶段建设500套,第二阶段至1000套,最终在本地区实现1500套艺术家住宅工作室的交付使用。
加上已成形的798艺术区,草场地的画廊区,这一带将拥有北京最集中的公共艺术场馆,可组织成极丰富的城市文化生态,成为京城最绚丽的当代文化风景。
*可参照上世纪80年代密特朗文化政策下的建在巴黎市近郊的艺术家住宅区。
世界城市的水平线
北京市决心成为世界城市,在北京的地图上,无论上东,上北方向的朝阳区都成为地理、文理、心理的先锋。朝阳区应更加尊重文化,尊重艺术,实际做出规划来邀请艺术家们入住有认同环境的宜居城市——那就是世界城市的水平线。如果动辄赶走艺术家,拆掉艺术区,十数年里自然形成的生机盎然就会变成毫无生灵之气的荒地,世界城市的远景就不会真正呈现,北京的将来与现在没有区别——作为世界级的建设城市。
为了城市更加理性不至在未来付出更多代价,我们希望朝阳区政府立即停止强行拆迁艺术区的行为,与所在艺术区的原开发商、艺术家代表相约,三方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谈一谈。我们希望首先看到为世界城市诚惶诚恐铺路的地方政府的灵活思维与敬业态度。
201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