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来读梁漱溟先生《思索领悟辑录》,此书,系梁先生的笔记摘记,古来重要学人的笔记本,仿佛一座座思想的宝库。钱锺书先生的《容安馆札记》,皇皇三巨册,为学林珍视之秘殿珠林;陈寅恪、吕诚之诸先生的笔记讲义,整理出来,也是蔚为可观,膏泽后世。梁漱溟先生非是“学问中人”,而是“问题中人”。因此,他的笔记,与其说是读书笔记,毋宁说是自己思考有得之后的记录,亲切自然,而味之不尽。西方学人,亦有经常进行札记的习惯,例如哈耶克即是这方面的典范,《致命的自负》所附八篇札记,篇篇皆有独到价值(可惜中译本删去了)。梁漱溟先生的笔记,篇幅不大(但其中数条均已演成专著中之长篇大论),我自三年前,即常常批阅环诵,有不能自已者。今兹取若干札记,录入电脑,以资保藏查阅之用。
(一)心体
古来有三教同源之说,儒佛之学,用虽异而体相同,所以马一浮说,儒佛等是闲名,心性人所同具。梁公云,“大化流行,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生生不息,生命如是,宇宙如是”。又录邵子(康节先生)所言,“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先,天地自我出,其余何足言”(梁公评,后两句似可删去)。盖东方思想,将宇宙天地与人之身心,化作一体,所谓“仁者与物同体”。又把宇宙视为一大生命,人心与人身视为一小宇宙。其境界甚高,似为西方医学、哲学、心理学所不及(古希腊之毕达哥拉斯学派容或有之,然后世阐发不畅,因其不能与西方“向外取足”的学统相一致)。
“凡是生物,其表现是浑完的,尽有偏颇而仍有统一浑完之致,其所以不能划清界限以此”。按,生物之间,有互相噬食之关系,弱肉强食,形成一食物网,人类亦不免于此,“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究其实皆不免操存杀机。但是,“斧斤以时入山林”,“钓而不网,弋不射宿”,“君子远庖厨”,此即人之区别于动物者。佛家更以不杀生为美德。伊斯兰教有斋月制度,基督教亦有封斋之说(fast,封斋,英文中breakfast早餐即为“打破斋戒”之意),亦是周期性的斋戒禁食。可见由于生存而产生的偏颇性(为生存不得不取资于其他动植物的生命),仍不能冲减人性中向善的一面显现的浑完性。而浑完的极致,外则为宇宙,内则为心体,内外合一,即是宇宙与心体合一。
心体通乎一切,统乎一切。由此可知,心体是无对的。说“理性”,正是言其通而不隔的一面(辑录之一)。仁者与物无对即是。而一般计算分别的理性,则是有对的,即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相对性。理智的相对性有两个表现,在认识上,表现为分析与综合;在实践上,则表现为利用和反抗(不仅包括对人,对社会的利用与反抗,还包括对自然界,因此利用和反抗实能涵括人的计算分别之心对所有外物的态度,因此西方近代边沁穆勒倡功利之说,马列毛、金金金等伟大领袖和导师则倡斗争哲学,总之是不脱于利用与反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