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秋水 第一讲 眼界宽窄取决于时空因缘
《秋水》也是《庄子》里面的名篇。在中学的语文课里面,择选了一些《秋水》里的章节。平常我们对《秋水》,有的人可能还是有些印象的,对那些寓言故事,也可能比较熟悉。《秋水》里面所蕴含的意境非常深、非常广,它可以说是《齐物论》的姊妹篇。在某些方面,是把《齐物论》里面的一些理念展开了。因为《齐物论》涉及面很广大,很广阔。有的理念,它是点到了,但没有展开。在《秋水》篇中间,这些很重要的理念,就细致地加以展开了。现代科学界,大家都很推崇“相对论”。实际上,《庄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就在谈“相对论”。包括在《秋水》里面就有非常深刻的“相对论”的思想。我们怎样通过对《庄子》相对论的这么一种阐述,来提高我们的思辨能力,来提升我们对内、对外部世界的这么一种观察的能力、判断的能力。如果我们把这个《秋水篇》读懂,读通畅,能心领神会,那么会极为有效地提升我们的境界,提升我们的智慧。现在,我们就来看正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 |
这个是一则寓言故事,秋水——中原地区,下雨的时间主要集中在秋天,未必是夏天。春天的时候,在江淮一带有黄梅雨,黄梅雨是小雨,尽管时间比较长,“清明时节雨纷纷”嘛,但那是小雨,是毛毛细雨。但是,到了夏秋之交那个时候,暴雨的时候就多了,雨量就大。所以,秋雨在黄河流域一带,就占了年降雨量的百分之六十以上。秋水实际上就是秋雨,有了秋雨才有秋水。当然,“秋水时至”,它是很准时的。传统的二十四个节气,在人类对大自然严重破坏、干扰之前,在古代农耕社会整个生态还比较平衡的时候,二十四个节气也比较正点。所以“秋水时至”,到它该发水的时间,它就发水了。就象火烧赤壁之战,诸葛亮借东风,他算了冬至后三天要起东南风。为什么呢?这个就是古人根据多年对天文、地理、气候的观测,就知道冬至“一阳生”,那个时候肯定有东南风——这个也可以说是“东风时至”。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大家都知道“江河”的概念。在中国历史上,河是“专有名词”,就是黄河。真正叫黄河,是唐朝开始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嘛,唐代的时候才有“黄河”这个概念。在以前都简单称之为“河”。江,就是长江,并不是所有的江都称之为“江”。“百川灌河”是说,秋雨时节到来的时候,广大的地域都在降雨,小河有水,大河就满了。千百条河的水都向黄河涌去。
这一下丰水季节到了,“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两涘渚崖之间”,就是两岸,包括河里面的一些沙洲之间。如果我们在洛阳三门峡以下,在郑州,在华北平原,在济南这些地段的黄河大堤上,南堤看北堤,人是看不见的,牛马都看不清楚了,人算什么呢?因为黄河下游在古代差不多有两里宽,不比现在的长江狭小。现在黄河水在越来越小,常年断流。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黄河的水量虽然不如长江,但是也不比长江少多少,也是很大的,气势恢宏。
“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看见自己的势力这么弘大,这么盛大,啊!了不得!了不得!“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于己”。河伯就认为天下最壮阔,最崇高,最盛大的景象就是自己了。于是得意洋洋地顺流而东行——视察自己的一派兴旺发达的气象,巡视自己的这种强盛。“至于北海”。这个北海要跟《逍遥游》里面的北冥区别开来,为什么《逍遥游》里面讲“北冥有鱼”,而不讲北海有鱼?北海就是指我们现在的渤海。黄河的入海口是渤海,在古代称之为北海,以区别于东海、南海。北冥是什么意思?“冥”是昏昏蒙蒙的,是玄乎乎的,玄之又玄的,看不清楚的。
那个时候,中国古人还是不得了,至少是知道贝加尔湖。贝加尔湖是在西伯利亚,它也有极夜的现象,不过没有北极圈里面极夜的时间长,但每年至少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在极夜边上转,连续两三个月的时间太阳都在地平线上上间挪步。但也不是绝对的黑暗,它是朦胧状的,就象我们黎明前,黄昏以后的这么一种朦朦胧胧的,似有光线,似无光线的这么一种状态。但也有可能,咱们的祖先到过北冰洋,进入北极圈,完全享受了半年这样的极夜现象。不然的话,在《庄子》里面,北冥和北海界线就不会这么清楚了。
河伯到了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到了大海边上了,向东一看,哇!汪洋大海,根本不见水边。你黄河不论水再大,仍然可以看见岸嘛。还可以看见岸边有山,还有丘陵。大家看青海湖,那么大,五、六千平方公里的青海湖。但是你站在这边看得见那边的岸,尽管差不多有七八十公里的宽度,为什么看得见对面的岸呢?因为青藏高原的那个青海湖的周围有高山,有雪山。就象我在成都一样,成都可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在汶川西边的四姑娘山,离成都约二百公里。但是那个时候成都空气很洁净清透,一早一晚,太阳升起或落山的时候,就可以看见西岭的雪山,登上高处,还可以看见峨眉山,甚至贡嘎山。但是,在大海里面,那就不行了。不管你再高的山,一定的距离之外,你就没法看见了。“不见水端”,那个就没有边际了。
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
“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刚开始的时候河伯很骄傲,觉得自己非常棒,非常了不起。但到了大海岸边以后,看到大海比它大千百万倍。自己得意洋洋的这么一个神态一下就变向了,变脸了。“旋其面目”,就是从沾沾自喜、得意洋洋,一下变得很惊诧、很惊愕,面部形象很快就转变过来。“望洋向若而叹曰”,向若,就面对着大海,“若”,是北海海神的名字。这个河伯是我冯家的, 叫冯夷,因为是黄河之神,所以尊称为河伯。要知道,中国古代的神祗都是有名有姓的。玉皇大帝据说是姓张,跟姜太公的名字一样,《封神板》里面弄错了,本来该是姜太公做玉皇大帝的,后来不知怎么,姜子牙变成了张子牙,张子牙就当了玉皇大帝了。古代可能文字不好,甲骨文没有写清楚,用口来念,就念糊涂了,张子牙就当了玉皇大帝了。
这都是说了一些不相关的话,河伯就“望洋向若而叹”,他就做自我检讨了。“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野语,就是俗语,就是大家都在说。要知道街边巷语的话,能得到传播并流行开来的,也有很多道理。百就是很多,听了很多道理,总以为别人都不如自己了。“‘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这个是个倒装句。有的人知识丰富,知识丰富了以后,就翘尾巴了,就认为别的人都不如自己了。“我之谓也”,哎呀!今天我才知道我也是这么一种人啊!
“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河伯在海若面前做自我批评,当然也提出了一些道理来。以前,我听说过这样的话:有人觉得孔夫子算什么多闻啦,他知道有多少啊?他只是知道一点点文化而已嘛,有什么不得了的呢?伯夷他们两兄弟是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国君要传位给兄弟叔齐,伯夷为了不给老爹和弟弟添麻烦,自己就跑了。他弟弟说:“因为我的原因,哥哥没有继承王位躲了,这是因我而引起的,那我也走,我也不当这个国王了。”结果两兄弟都跑了。后来,周武王灭商的时候,他去干扰周武王,并数落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弒君,可谓仁乎?”。你老爹死了不去埋葬,算是孝吗?作为臣子去杀君主,算是仁吗?不顾天下老百姓的死活,打战,要死多少人啦,所以你不仁,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父死不葬,周文王都还没有下葬,你就要兴兵打战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行。周武王呢,也不料理他依然带兵把殷纣王灭掉了。后来他二人就义不食于周粟,饿死于首阳山。
在春秋战国的时候,就把伯夷、叔齐两兄弟作为义士,中国义士的祖师爷。社会上也有人觉得孔夫子尽管是一个大学问家,他懂什么?又懂得多少呢?伯夷号称义士,他那个义简直就是犯糊涂,愚蠢,犯傻。国王不当,要去当要饭的,没用!开始,我还不相信,因为孔夫子那么不得了,圣人啦!伯夷、叔齐两兄弟的确高义之人,我不相信那些说法。但是,今天我相信了。“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如果,我今天不到海边,看见海洋的这么一种浩渺无穷,我真正的难以相信,难以相信这么一种说法。“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如果,今天不到海边看看你的尊容的话,那么,我将会永远的被那些识者所嘲笑。现在,我们看见有些搞书画的,“请某某方家鉴正”,“请某某方家指正”。“方家”这两个字,也是出自《庄子》。不仅仅是方家,而且是大方之家。大方,就是大道。什么是大方?宇宙就是大方,乾坤就是大方。谁能当担起阴阳、乾坤、宇宙,只有一个字“道”。这个就很简单。下面的话就很精彩了。因为河伯孤陋寡闻,北海若就不一样了,他就是一种广阔、深远的代名词。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
我们看这三个排比。井底之蛙,它的一生都生活在井里面,又没有见到大海。还别说见到大海,井坎都没迈出去过,周边的农田,它也没见过,那有资格谈海呢?它是受局限于它那个生存环境,就只有那么一点。“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有的虫,夏天就死了,你要跟它说冰,冷得要命啊,它没有感觉。什么冷啊?和风煦日的,风和日丽的,这么美的天气,什么叫冷啦?它没有这个概念。现在的年轻人,象你们带小孩的,知道什么叫饥饿吗?肯定不知道什么叫饥饿。现在内地的人,穷困家里的人,你说:“哎呀!那个龙虾好吃!”什么叫龙虾啊?不仅仅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对不对?自己没有经历,连可能经历的机遇都没有,都不存在。所以,我们看这个井蛙和夏虫,一个受限于它生存的环境,一个受限于它生存的时间,它的认识就不可能突破它的环境因缘。在这里就必须引起我们的反思,我们的认识又会被什么限制而局限呢?康德曾说,人们在观察认识世界的时候,必须捡查自已的认识能力,不失为哲人之言。
佛教里面讲“后得智”,讲“缘起”,那是需要根尘相即,才有识的生起。既然没有这方面的尘,虽然有根,有我们这样的感官系统,但是没有相对应的环境,那么这个相应的认识也不可能产生。所以,一个是“拘于虚”,一个是“笃于时”。但还有一条,“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曲士,就是知识很片面的人,曲不能语全,曲就是很片面,知识结构很片面的人,不可以语于道,他是“束于教”,受限于他自己所学、所知的那么一些东西。他的知识结构、他的视野也是受局限的。用佛教的话说:就是“所知障”把他障住了,“理障”把他障住了,他也不可能知道。你看庄子这些语言,是非常的精辟。上次我们讲《逍遥游》时,谈到了“小知不及大知,小言不及大言”,这里面就把《逍遥游》里的这两句话给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