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秋水 第十讲


禅说庄子--秋水  第十讲

调和我们的社会生命与自然生命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通过前面一系列的讲说,伯河似有所悟,但是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于是,它又提问。他的问题不多,但是都很精到。《庄子》这部戏,导演的功夫很好,剧本也编的很好,很优秀,提问也是提在点子上,回答也是回答得很妙,妙不可言。这时河伯又问: “何谓天?何谓人?”前面说了那么多了,又谈道,又谈天,又谈人,又谈事,它还是有点糊涂,于是就问:“什么是天?什么是人?”“又该怎么去理解天?怎么去理解人?”

 

北海若就给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它就把自然性和社会性很清晰的就表达出来了。在庄子的《大宗师》里面,开章就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知矣。”一个高明的人,一个真人,一个智者,他一定要知道什么是天之所为,一个什么是人之所为。如果我们在社会上生活了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天之所为,不知道什么叫人之所为,连这个界线都分不清楚的话,说老实话,我们再活一辈子,也是稀里糊涂的,活得也没盐没味。但海若的回答就很简单,也很切题。就说牛马四脚,四个蹄子,牛长角,马不长角,这些就是天,这个就自然,就自然而然的。什么叫天?就自然。落马首,穿牛鼻。为了驯服它,为人类服务,就要给马弄个缰绳,拴着个撅子,把马鞍弄上。把牛鼻子穿了,让牛马服服帖帖的听人使唤,这个是谓人,是人为的这些事。 

 

我们看看我们社会生活之中,包括我们自己,首先要敲定我们的自然性是什么?我经常说:“人的命,自然生命就是生老病死。不管你富贵熏天,也免不了生死两个字。因为自然生命是你作不了主的。社会生命,归纳起来就是贵贱穷达,但你也作不了主。贵贱穷达是社会性的,是人为;但生老病死是天,是自然性的。”如何区别之两条?北海又说:“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我们就要通过这一系列的道理,进入道家的精神领地。无以人灭天,不要以人为的这么一种社会属性,灭掉了我们的天性,消耗我们的自然性。现在,生态学及环保主义的思想,就是要保护天,保护自然性,而抑制社会性急剧膨胀。科学技术越是发达,人的社会性越是完善,人的自然性就越是堕落,越是衰弱不堪。真的,你想想,这次汶川大地震,人为的东西在自然之中可以说是不堪一击,真的不堪一击。就这么十多秒钟的时间,一个八级地震,就把龙门山这么几万平方公里的地方,相当于瑞士大小的这么一个地方,顷刻间,全部摧毁。你建的高楼大厦,你修的工厂,你修的房屋、田园、桥梁、公路,简直是脆弱不堪。

 

我们以前还说人定胜天,改造自然,老天爷不发威则已,一发威,你这一切全完蛋。哪一天,一个小行星撞上地球,来个太空接吻,那么整个人类社会所建造的一切物质文明,乃至于精神文明,必将荡然无存。如果再发生一次大型的火山喷发,就象印度的德干高原那样的火山,造成地球上的核冬天几十年,那些烟雾就弥漫几十年,可以说是毁灭一切的。阳光连续几年不能照射地球上,地球上几年的黑夜,可以说很多的生物都在劫难逃,这个是天。总之,不能触怒老天,触怒老天就完了。所以“无以人灭天”。就拿我们具体个人的修为来说,我们也要“无以人灭天”,不要为了挣钱,为了事业,把自己的身体弄坏了,弄糟糕了。现在是拿命来挣钱,到了一定的时候,是拿钱来买命,那个不划算,两头忙,两头落空,真的不划算。

 

另外,还要明白“无以故灭命”。什么叫“故灭命”呢?故就是故事,就是以前的东西,我们经常引经据典,以前又怎么样了,圣人又怎么样,我们现在又如何如何。你不要用以前的那些,你不要引经据典,什么先进的、革命的,伟大人物的什么什么的。他给我们指引的社会规律,科学的社会发展规律。未必是这样。这个命,它指天命。用佛教的话来说,就叫“见”,难听一点就叫“颠倒见。”这个“故”可以把它认为是颠倒见,在佛教里也叫“见见”、“见取见”,其所带来的理论,乃至于一系列的理论,来与天命、天道抗衡都会带来麻烦和灾难。所以要“无以故灭命”。

 

“无以得殉名”,另外,不要为了得失、利益来伤害我们的天性,来伤害了我们的性命。酒色财气,我们都想得;我们为名而殉身,为爱情献身,为伟大的理想献身,这些当然在一定的情况下也可以。但道家是明哲保身的学说,他决不会为了一个什么名头牺牲自己的生命。他连自己晚上睡觉的时间都不愿意舍弃,要守子时更不会把命搭上,把自己的自然性搭上,所以要“无以得殉名”。实际上,我们以身殉名的很多,为利而殉,为名而殉,这个不划算。所以,一个智者,一个真正智慧的人,他不会去殉的。因循自然可以,你要他牺牲,当殉葬品,他不干。

 

“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就要把上面讲的这些作为戒律,这些道理,我们要把它牢牢地把握好。不要昏沉掉举,不要魂不守舍,失去了我们的觉照力。做到了这样的话,“是谓反其真”。什么足反真?就是回归我们的真性,反本归朴,叫反其真。这里面终于把河伯和海若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讲完了。

 

天机无处不在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予不见乎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这是个有趣的寓言故事。夔,中国传说中有一种动物叫夔,夔龙,它是只有一只脚的。它就羡慕蚿,蚿是什么呢?千足虫,象蜈蚣虫之类的,很多很多的脚。因为夔只有一只脚,看见千足虫,它觉得:哎呀!你太了不起了,我才一只脚,你有千条的腿,你好伟大!但蚿又羡慕蛇,蛇一条足都没有,但迅捷如草上飞,比我还跑得快。蛇却羡慕风,我没腿能跑得多快呢?风无形无影,却可天上地下随意游。但风又羡慕眼睛,眼睛又羡慕心。这一个比一个更强啊!

 

夔是一只脚,一跳一跳的这样走,好麻烦啊。我们看澳洲的袋鼠,两个腿跑的时候,还是一跳一跳的,一条腿更是一跳一跳的。他只有跳,没办法迈步。他对蚿说:“我没办法了,只有这么一条腿,你呢,万条腿啊,你是怎么跑得起来的啊?”蚿说:“我这一万条腿怎么走的,我也不知道啊。”大家想一想,小孩子不说了,我们自己都可以玩一玩,把我们的手放在下面,用四肢来走路,小孩子还可以,但是上了年龄,成年以后,四肢放在下面走,都不知道手脚怎么动。如果再给你叫叫口令,一二三四,你试一试,真的叫手足无措。成年人做为四肢来运行,都觉得手忙脚乱,那么一千条腿一万条腿,我们想一想,他怎么指挥的?想一想都觉得麻烦。所以,蚿就说,你见过打喷嚏吧?人打喷嚏的话,打出来的液体,“大者如珠,小者如雾”。为什么会有珠和雾的区分,谁也说不清楚。另外,喷出的方位,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同样一个喷嚏,喷出来的东西,前后左右上下,大大小小的,天知道它怎么会成这样一个模样。“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这一万条腿,只要我要它走路,我就走,到底这一万条腿怎么走,我也不知道,想走就走了,怎么指挥的,一二三四五到一万条腿,先动那条腿,我也不知道。

 

说老实话,我们上楼都这样,你真的知道你怎么是上楼、下楼吗?你从楼下走到楼上;从楼上走到楼下。上来了,下来了。严格来说,你不知道怎么上楼下楼的,除非你走不动了,累得要命,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你是怎么走上来的。你看爬峨眉山的,爬在前面的时候,身轻如风,一飘就上去了。走了十多公里以后,迈不动步子以后,那个步子很沉重,要提升一级再向上,那个时候,绞尽脑汁,使尽气力,你才能上得去。如果你把它转是机器人,那你要计算了,这个楼梯有多高,你迈步要迈多少,第一条腿迈多少,身体倾斜多少度,发多少功,用多大的力,然后怎么左摆右摆。我们搞计算机的好好计算一下。那个就很麻烦。平常间我们走路,我们用心,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走路,怎么用心的,完全不知其然,一百年也就过去了,所以,我们一辈子真的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我一万条腿都跑不过没有腿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说,我没有腿能走也是天机发动,翻译来说是本能的活动,这个也是这么回事,我们的确是这样。“何可易邪?”你怎么可以指挥他呢?你怎么可以限制他呢?怎么可以改变他呢?我自己要动的时候就动了,不用脚也能动。就是念头一动,前面有只老鼠,我要去追。于是乎就迅行如飞地去了,到底怎么的,我也不知道。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蛇看见了风,就对风说,我是运动了脊背、胁骨来行走。我是有行迹的,毕竟有一个身体,有一个身体在动。但是风先生,蓬蓬然,好象什么都没有,突然就来了,从北海一会儿就到南海,看也看不见,但是又感觉得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风对蛇说,我虽然呼呼从北海就刮到了南海,看起来了不得,但是一根指头就可以胜我。因为指头,一下就可以把风凿个洞。再大的风,指头一凿,就凿个洞了。“”就是“踏”嘛,也可以踏风而上。我风也把它吹不垮,吹不动。这里面怎么理解呢?我们的手足,能够赶得上风吗?风的确不能胜指,也不能胜我们的脚。但风有风的力量,它可以折大木。台风来的时候,千年的树也可以连根拔起,万吨的海轮也可以把它抬到岸边去。再大的屋也可以把它吹翻。所以,唯我能之。

 

“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所以,不以胜过众小才能算胜。我们平常工资一万块钱的,瞧不起挣一千块钱的;挣十万块钱的,瞧不起挣一万块钱的。当乡长的,看不起办事员;当区长、市长的,又看不起下面的,一级高一级。众小不胜为大胜,你真正跟小的比,算不了什么的。永远都有比自己更大的东西,永远都有比自己更厉害的东西。真正能够达到的为大胜者,能够一往无前,盖过一切的,“唯圣人能之”。只有圣人可以做得到。这个意思很明显,也不用多解释了。

 

这里庄子省了一段,因为还有“风怜目,目怜心”没有具体讲。我们可以引申一下,风可以呼呼地从北海吹到南海,又没有腿,跑得那么快,又没有身体,又没有身形,但风毕竟是一种气态。因为这里面据文献学家说“这儿掉了两段。”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都把道理说了,但是,风和眼睛没有对话,眼睛和心没有对话。我们就可以补充。为什么呢?风从南海到北海,它还有形质,还有气,它总要通过一个时间段。我们眼睛从这边跑那边,那个来的快啊,刹那之间,就可以从天南看到海北,眼睛看东西的时候,它有没有什么形质啊?它没有形质。它不象独脚兽,也不象蛇,也不象风,它有这样那样的东西,腾云驾雾。眼睛又不用腾云驾雾。脑袋一扬,就可以天南地北,尽收眼底。好象乾坤宇宙都可以尽收眼底。这个就是眼睛的厉害了。

 

但眼睛又不如心,如果不动心,你眼睛能看吗?熟视无睹。我们经常有这种典故,有这种感觉。经常看了半天。看到什么?不知道。熟视无睹,你没有用心。你要用心,你才能看得见。没有用心,你看不见。另外,心也不得了,那个念头一动,三千大千世界,全部在心里面了,你看多了不得。无大不容,无细不入,过去未来都可以从容出入,心就这么了不起。对眼睛而人言,近了,你看不见;太远了,你也看不见。但是心就可以,分子、原子都可以把它看得见,为什么?分子、原子也是心计算出来的嘛。宇宙那么大,也是心,念头把它装了嘛。所以,我们看风怜目,目怜心。我就把它补充一下,画蛇添足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