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小说，鲁迅称她“伟大”，胡适称她高于《红楼梦》——此书即清代吴敬梓的《儒林外史》。
鲁迅的话是这样说的：“《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尝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就好像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叶紫作丰收序》）记忆中，鲁迅还从未用“伟大”评价过别的书。
胡适则称《儒林外史》为“吾国第一流小说”。在他的书单上，《儒林》挤掉了《三国》，与《水浒》《西游》《红楼》并立为四大名著。他甚至说：“在见解上，《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致苏雪林》）
古代文学课讲到《儒林外史》，是要做专章介绍的。从作者、版本，到主旨、艺术，总要讲上十节八节课。尽管如此，因课时有限，涉及人物也只能说说范进、马二、匡超人、严氏兄弟、杜少卿几个——不过课时再紧，我也总要挤出一二十分钟，谈谈小说最后出场的“市井四奇人”。
四奇人都是小贩、裁缝、流浪汉一类小人物，上不得“儒林”台盘。然而他们又都一技在身，特立独行，道德品行反而高于一般儒士。
就说流浪汉季遐年吧，他没家没业，孑然一身，终年住在庙里，不修边幅，破衣褴衫，却无师自通地写得一手好字。不过他脾气古怪，不高兴时，任你是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来，他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一旦高兴，卖字得钱，吃喝一饱，余钱便都随意散与穷人。
有一回，有个姓施的乡绅（其祖父是御史）到庙中见季遐年字写得好，回去后派小厮来招呼，让他明日到“老爷”家去写字。第二日，季遐年如约前往，随小厮登上施府厅堂：
小厮进去回了。施御史的孙子刚刚走出屏风，季遐年迎着脸大骂道：“你是何等之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一顿大嚷大叫，把施乡绅骂的闭口无言，低着头进去了。那季遐年又骂了一会，依旧回到天界寺里去了。
当年头一次读到这里，心中不由涌起一种莫名的痛快！痛快之余，又忽然意识到：一个人要想活得堂堂正正，活得有尊严、不猥琐，其实并不难，季遐年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榜样：只要你对人无所希求，你尽可昂然挺立于天地间，对他人的指示命令一口回绝，朗声说“不”！
可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养家任重，切盼老板加薪，如何能“不贪你的钱”？人在官场，要升迁进步，全靠上级提携，又岂能“不慕你的势”？商场错综，要走门路、拉生意，又怎能“不借你的光”？为了这些人生需求，我们总是要小心翼翼维系各种关系，从不敢对领导、同事、客户乃至下级、朋友、亲人轻易说出那个“不”字来。结果就是，在公司受老板的气，回到家受老婆的气，到头来也只能委屈自己……
我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篇小文：有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研究生毕业，靠自家打拼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娶妻生子，有房有车，日子过得让大多数人羡慕不已。可是在风光的外表下，自己内心却痛苦万分：他每日得违心地在酒桌上与各种人周旋，他尤其要对一个职位不高的税务人员陪尽小心。有一回那人酒足饭饱又提出非分要求，结果这位体面的老板只好把他带到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人家在屋里热乎，他在楼道里替人望风。冷风飕飕，漆黑一片，他裹紧衣服问自己：我怎么堕落到这步田地？
我由此又联想到孟子笔下的那则永恒的寓言——“齐人有一妻一妾”（译文见附录）：故事中的齐人靠着在墓地低三下四乞讨人家祭祀剩下的酒肉果腹，回家后却向妻妾吹嘘自己如何受阔朋友招待，厌甘饫肥、荣耀无比！——拿寓言当镜子照照世人，你会发现天下滔滔，此辈甚多。当你再见到某公手握权柄、身享荣华、两眼望天、不可一世，你就会窃思：在另外的场合（例如在上司或利益相关者面前），此公一定还有鸢肩谄笑、乞其“祭余”的另一副嘴脸吧？
有人评论《儒林外史》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别轻易读《儒林外史》啊，读罢会让我们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书中讽刺过的）——这就是读书的益处，思想深刻的书如一面镜子，当我们面对她时，会看到自己丑陋，有助我们拭去灵魂上的尘埃污迹……
我们不是“一人吃饱一家子不饿”的光棍汉季遐年，因此说不出他那样干脆响亮的话来！不过我们读罢他的故事，毕竟还是接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当我们再进入类似的生活之境时，是否可以变得稍稍矜持些？是否可以多一点自尊，多一点不卑不亢？
当每个人都意识到尊严的可贵时，那将是社会元气恢复的开始！
附：《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白话译文）：
有个齐国人，家中有一妻一妾。此人每天出门，必定是酒足饭饱而归。妻子问他跟谁一块吃喝，他回答：全是些有钱有势的朋友！妻子私下跟妾嘀咕：“丈夫出门，总是酒醉饭饱而归；问他跟什么人聚饮，说都是富贵者，可是从没见有富贵朋友登门回拜啊？——我打算偷偷跟踪他一回！”
第二天一早，妻子就尾随丈夫而行。走遍全城，也没见有人站下来跟丈夫问候聊天。最后走到东郊的坟地里，见丈夫低三下四朝那些扫墓的人乞讨祭祀剩余的酒肉祭品；这家没吃够，又转向另一家——原来这就是他酒足饭饱的妙方！
妻子回来对妾说：“我们嫁汉，就是为的终身有靠，没想到竟遇上这样一个好丈夫！”两人正在院子里哭泣，丈夫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他哪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馅？依旧像往常一样在两个女人面前吹开了！
在君子看来，一些人在寻求升官发财时的所作所为，能不让妻妾感到耻辱、不让其相拥而泣的，太少啦！
（本博客文章均属原创，如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图片来自网上，一为今人所绘吴敬梓像，一为安徽全椒吴敬梓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