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两孤儿

              沈东子

（一）

我们熟悉草裙舞，熟悉夏威夷华人每年要选出水仙皇后，但我们未必知道夏威夷离美国本土那么远，为何是美国的一个州？我曾编过米切纳（J.A.Michener，1907—1997）的一本历史小说《夏威夷》，书中对美国吞并夏威夷的过程有翔实描写。米切纳是写世界历史小说的大师级作家，他的小说背景覆盖了从南太平洋，加勒比海域，到伊比利亚半岛，东欧和西亚的大片区域，视野之开阔无人能及。

说来也许你不信，他是个弃婴，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是一位叫米切纳的好心寡妇收养了他，抚养他成人，又念完大学，米氏的姓氏也随了她。为写《夏威夷》这本书，米切纳1949年移居火奴鲁鲁，一住就是十年，四年收集资料，三年写作，1959年全岛表决加入美国，成为美国的第50个州，同一天他把书稿交给出版商，出版后迅即成为全美畅销书。米氏创作的历史小说有几十部之多，公众一般都把《夏威夷》当做他的代表作。

欧洲人要征服一块土地，一般先由传教士做前导，继而商队抵达要求开放口岸，再控制海关建立殖民地，套用本国法律管辖。这种招数美国人也会用，可是夏威夷太小了，用不着这么复杂。《夏威夷》一书对波士顿传教团派遣教士前往火奴鲁鲁，有细致的描写。在波士顿郊外，一位年轻教士看见闪电，忽然意识到这是神的召唤，决心去遥远的蛮荒传教，于是携新婚妻子登上远去的客船，再没回美国。那时巴拿马运河尚未挖通，从东海岸去夏威夷，要绕南美洲火地岛经波利尼西亚才能到达，时间长达数月，航程异常困苦，但他们最终到达了。年轻教士来到庙堂，将当地人膜拜的图腾一杖击碎，放上象征西方文明的十字架。

夏威夷本土最著名的歌曲，当数我们熟知的《珍重再见》（Aloha Oe），这首歌也译作《骊歌》，是夏威夷末代女王莉莉乌卡拉尼（Queen  Lili’uokalani，1838—1917）创作的。莉莉继承的是哥哥的王位，她曾游历欧洲，研读过欧洲各国的宪法，想颁布一部夏威夷大法保持王国独立，但白人商团不赞同，他们预感新王法会妨碍食糖买卖，坏了发财的好事，决定干脆推翻女王。1893年1月，100多名手执火枪的商团会员，会同前来支援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出现在王宫大院，逼莉莉退位，王朝灭亡了。

莉莉后来被控企图复辟，被幽闭在王宫的阁楼里。她多才多艺，会演奏吉他和钢琴，在阁楼里撰写回忆录，为王国的历史作传，并修改自己的歌曲，用音乐打发漫漫囚禁时光。《珍重再见》歌唱的是恋人在海边依依别离，互道珍重，恋人别离的是爱侣，她别离的是她的王国，像诗人李煜、画家宋徽宗等有才艺的皇帝一样，音乐家莉莉最终成为亡国之君，留下一首亡国绝唱。女王后来留下遗嘱卖掉所有财产，成立儿童基金会，专门用来救助孤儿。在世界历史的长河中，莉莉乌卡拉尼的夏威夷也是个孤儿。

（二）

琉球是太平洋上的另一个孤儿。作为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小王国，琉球夹在东亚两强中国和日本之间，其命运是很悲惨的。大国间的小国，往往是砧板上的肉，昔日的锡金，一度也是中印之间的小王国，70年代悄悄亡国了，如今已成印度的锡金邦，世人连锡金人的微弱呼救也不曾听到。彼时中国正亢奋于文革后期，锡金向谁呼救呢？锡金古称哲孟雄，隶属西藏，西藏曾是吐蕃王国的一部分，英文Tibet大概是因吐蕃而来，如此说来锡金也曾属于过中国，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有什么用，我们的陆地邻国说着说着由15个，变成14个了。

说远了，还是说回琉球，19世纪80年代琉球国接近灭亡，那时中国还算强大，至少国力不弱——如今我们总以为我们的祖先很弱，其实不然，满清时期中国的GDP几乎占世界四分之一，比现在牛多了，北洋海军是亚洲第一，舰队出访日本神气得很，日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军舰，岸边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羡慕中带着惊恐。我们占有的物质从来就不少，孱弱的是内心。日本提出与中国瓜分琉球，日本要北琉球，南琉球归中国，满清不愿意，是不忍心瓜分呢，还是嫌分赃太少，不得而知，反正是不愿意。

此后遭遇甲午战争，连台湾都割让给日本，琉球离得更为遥远了，别说什么瓜分，看一眼都难。当然最不幸的是琉球人，从此成为日本国的贱民，历次归化运动的对象，上课不许说琉球语，当兵只能当士兵。琉球国亡国前，曾派使者进北京求援，皇帝觉得海那边的事太远了，管不着了，使者在北京自杀身亡，用死为自己的祖国做最后的争取。现在回过头想想，清王朝又能做什么呢，连台湾都保不住，遑论琉球？

二战结束时本来有一个转机，美国想让中国参与托管琉球，被忙于内战的蒋先生拒绝了，蒋在日记里说得很堂皇，说拒绝的理由是主张亚洲殖民地争取独立，也即希望琉球独立成国，但琉球没独立，被美军占领了，修建了庞大的海空军事基地，中国参与琉球事务的最后机会没有了。别看日人凶恶，在美国人面前是很猥琐的，驻那霸和普天间的美军士兵经常喝得醉醺醺，出外骚扰当地妇女，日人屁都不敢放，任由美军送回国内处理。

琉球被日人灭得很彻底，找不到琉球王室的只言片语，自然也就不会有类似《骊歌》的伤别之作流传，虽有零星的独立声音，但不成气候，加上日本经济发展迅速，琉球人的归顺已成定局。60年代出于对美国的憎恶，大陆不仅不赞同琉球独立，反而支持冲绳回归日本，结果美国人果然把冲绳交回日本了，顺带还带走了我们的钓鱼岛。

判断钓鱼岛的归属，首先应厘清钓鱼岛与琉球的关系，如果钓鱼岛从来就不在琉球的范围内，自然就不是琉球的领土，应当属于中国。外交部官员在与日本谈判钓鱼岛问题时，一定要有勇气挑明史实，亮明自己的战胜国身份，不应局限于钓鱼岛本身，应当同时质疑日本对琉球的管辖资格，向世人揭示琉球国在近代被日本吞食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