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呼秘书,这个“黑狼”黑古勒,犯了什么案子被通缉的?
我向惊魂未定的呼秘书打听,一边骑上马,继续赶路。
盗牛啊!呼秘书也匆匆上马跟上我。
知道是盗牛,盗了谁的牛?具体什么案情啊?
先生对这些事也感兴趣呀?嘿嘿。他打哈哈,在我紧盯的目光中不得不接着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乡有个名牌企业,叫“科尔沁黄牛公司”,包揽库伦旗北部沙地草原及邻近奈曼等两旗黄牛生意,“黑狼”盗了他们公司一百头准备出栏的黄牛,价值估约一百万左右。
嗬,案子可不小,难怪被通缉呢。现在肉牛生意红火,尤其科尔沁沙地黄牛,内地十分抢手。现在的人啊,因猪流感不敢吃猪肉了,因禽流感不吃鸡鸭了,据说西方又冒出了羊流感,我这爱涮羊肉的正在考虑吃不吃羊肉。现在还好,还没听说有牛流感。
可也有疯牛病呢。呼秘书逗着说。
那是西方人给牛喂“骨粉”喂出来的,咱这公司还没那么学坏吧?
嘿嘿嘿,呼秘书的笑听着几分暧昧,随后坚决摇头,当然,还没学坏,还没学坏。
那个“黑狼”是怎么得手的?
内外勾结,打着转场旗号大白天赶走的。后来旗里出动大批干警追捕堵截,卡死可能出逃的东、西、南方向,还是没逮到他。
北边没设防?
北边是死路,是百里“塔敏查干”大沙漠,赶着一百头黄牛进大漠,那是死路一条。没想到,他还真的赶着牛群进了那个大漠。
乖乖,后来呢?
数月后,在死漠深处一个大沙窝子里,发现了那一百头牛的风干的尸骸,人不见踪影。
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大为惊奇,难道他盗牛不是为了去倒卖发横财吗?
谁说不是啊,大家都十分不解。连他的同伙也因这发生分歧,去自首了,带人去找到的那个现场,谁也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干,都说他是个疯子。
我想了一下,又问呼,你们那个黄牛公司老总叫什么?
努克。
是他呀?
郭先生认识努总?
听说过,旗里搞“安代”剧,据说他要赞助多少多少万的,夸他是一位义商慈善家。
是啊是啊,他是咱们夏乡长的亲侄子,一手培养起来的青年企业家。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感叹,更是隐隐意识到这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我一挟马肚子,铁青子箭一般射出去,呼秘书从后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太阳西斜时,我们赶到了下养-锡伯屯。沿着一条小河沟,稀稀落落座落着几百户人家,似乎一头懒牛一边走路一边排泄的粪便一样,这儿一块那儿一块里里拉拉的。小锡伯河多年来冲刷出一条深沟,百姓家都住在高低不同的沟坡上,抬眼望去那些个房屋犹如拿出来晾晒的片片抹布或鞋壳一样,一目了然。这里的蒙古人,虽然早被开垦浪潮裹挟着学会了种地也已有几代,但无法割裂和放弃祖先的畜牧传统,家家户户都养放着些不多的牲畜,号称半农半牧。由于是沟沟坎坎丘陵地貌,狼狐野兽好藏匿筑巢,这里总能编排出诸多“鬼狐鬼狼”魑魅魍魉的离奇故事来,多年便形成一种神秘氛围。这正好给以祭拜某一飞禽走兽为主神的“萨满巫师”们提供了生存土壤,构建了传奇色彩较为浓厚的民俗宗教和历史文化基础。
有一玩“沙格”——羊拐骨的村童,给我们领路,找到了老萨满吉木彦家。
土屋里,一个五十多的老女人告诉我,老爷子不在家。她是老萨满的养女,老萨满膝下无子,和养女一起生活。
我叹惜,询问老爷子去了哪里。老女人看一眼在门口磨刀的丈夫,又看一眼陪同我来的呼秘书,吱吱唔唔,不肯说出具体去向。
我告诉她,拜访老爷子是为“安代”之事,说着我拿出带来的烟酒茶等见面礼摆在桌子上,并用蒙古话跟她们攀谈。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一个民族的语言就是打开心灵之门的金钥匙。她的疑虑在消失,磨刀老汉拿眼角瞥一眼桌上那晃眼的四瓶烧酒,眼神也明显被点燃,只见他拿拇指硬甲试一下刀锋,那粗指甲在刀锋上滑过时弹跳起来,之后说,老头子串门去了,过两天才可能回来。
还是无果的结局。仍不告诉你去哪里串门。
这时屋里进来一位三十来岁年轻人,自称是村长,说刚接到乡里电话来安排接待事宜。
一听接待就头疼,不过意识到在这老萨满养女家讨口水喝都困难,天色将晚,倒不如让这位村长先安排吃住,进而再协调采访之事更实际些。于是留下话后,我就牵上马随那位叫包顺的村长去了村部。呼秘书跟村长熟识,说他来得正好。晚饭按我的要求高粱米水饭大葱萝卜占酱,坚决地放生了一只牵来准备宰杀的山羊。天热上了两瓶啤酒解渴,不过热心的村长还是变戏法似的端出了一盆炖土鸡。
郭老师,萨满老爷子的去处,我帮你打听到了,他是去道尔-锡伯屯了。村长跟我碰着酒杯说。
那屯子有亲戚?
倒没、没有------村长挠了一下平头,笑一笑,放低声音说,先生别见笑,乡下人愚昧,听说是请老人家过去做法事。
法事?什么法事?
当然是萨满法事,近些年我们这儿又兴开老传统了,祭敖包祭天地什么的。过去人都愿意往喇嘛庙上跑,烧香拜佛,现在倒好,改口味了,愿意往野地山顶上跑,此一时彼一时啊。高中毕业的村长包顺这样感慨起来。
他这样的九十高龄,还能做得动法事吗?我很惊讶,啧啧咂舌,据我了解,萨满巫师请神附体做一场法事,那可是一件非常耗费体力和精气神儿的事情。
那老爷子,嘿,神着呢!跳“博”的家伙什也全乎,连蹦带唱的,主神附体时口吐白沫都能昏过去,有一次我见到过,吓死我了,半个时辰之后才苏醒过来,开口就要酒喝!
哈哈哈,是够神的,法力无边啊!我忍不住笑,嘴里的啤酒差点喷出来。
接着闲聊起有关“萨满”的话题。资料记载,“萨满-巫师”准确称谓叫“博”,也写“孛”,在成吉思汗时代享有国师地位,主持最重要的祭天、出征、凯旋、婚庆等仪式。那会儿北方游牧民族大都信奉以崇尚天地自然为宗旨的萨满教,不象现在有人信喇嘛教有人信基度、有人信伊斯兰、有人什么都不信只信钱。如果萨满教的尊崇大自然的宗教文化,现在真的重新受奉,我个人觉得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不过,闲谈中我总有一种感觉,从老萨满家人到眼前这位年轻村长,在他们的话语间总透出那么一点闪烁其词意的意味,好象提防或隐瞒着什么。
我从包村长不时扫一眼呼秘书的目光里,意识到他们或许是在提防着这位乡秘书,对他有顾忌。不把此人打发走,我就别想听到底层百姓掏心窝子的话,更别想摸到民间流传的各种秘闻及暗涌的潜流。毕竟象那位“盗牛贼”那般敢说实话的人不多。
呼秘书,乡里的事挺多的,吃完饭你就牵着铁青子回去吧,也省得老夏不放心他的爱马。我呢,恐怕得在这儿多住两天了。
不,不,我还是陪郭先生吧,这是夏乡长交代下来的任务。您不用担心铁青子的事,再说天也晚了。呼秘书几乎是急赤白脸地坚决表示。这出乎我意料,本以为他乐不得回去呢。
外边黄昏的天还很亮,凭他小伙子身板儿,骑马赶三十里路顶多抽两袋烟功夫而已。显然,他还想继续缠着我,完成头儿交待的“三防”任务。我看着他一脸真诚又惶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那好吧,我再想其它的辙。
见啤酒已喝光,我借机动员包顺村长陪呼秘书喝点白酒痛快痛快。包村长听话,当即拿出两瓶六十五度老白干,两人痛饮开来,没多久那呼秘书便被灌醉,歪倒在一边呼呼大睡了。我拽上包顺就往外走。
小包,快领我到老萨满家喝茶去。
他家穷得叮当响,还是去我家吧。包顺不知是有意无意,仍旧挡我。
那我自己去吧,我就去喝自己送的茶,再穷白开水总是有的吧。说着我抬腿就往外走。
我、我也-----陪你、去----郭、郭先生------昏睡中的呼秘书一根神经竟然还醒着,可两腿不听使唤,一抬腿就跌摔在地上了。包顺赶紧扶他上炕躺下,笑他先睡一觉醒醒酒吧。
老萨满家人见到我又来了,颇意外,只包顺一人陪着,态度上好了许多。沏茶倒水,一个劲儿说刚才对不住,还张罗着做饭不顾我一再表示已吃过,最后还是摆上了一桌奶制品就茶。家长里短年景好坏地闲聊,可是一谈到萨满老爷子时,家人登时缄默,依旧不透露一丝真实情况,口风紧得都拧了铁条子。我不由得纳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或将要发生什么事?如此隐瞒老爷子行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跑进来那一玩羊拐骨的村童,在包村长耳边嘀咕几句什么。包顺站起来对我歉意地说一声,外边有点村里事,就摇摇晃晃出去了。半天没回来。
我出去上厕所,到院角用草栏围出的便泄处。
听到墙外有说话声,象是两个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声音不高。仔细一听,一个是包村长声音,另一个声音也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来。我好奇,掂起脚尖从墙头往外窥望,只见外边墙角的黑暗中杵着一个威猛身影,帽檐压在眉头上看不清脸,两个人点上香烟同时吸着。一缕“大中华”淡淡香气从墙头飘过来,我太熟悉了,同时猛然一惊,啊?难道是那个“盗牛贼”?乖乖,他原来躲在这村里,可小包村长怎么也跟他搅到一块儿去了?
我愈发的感到事情变得有趣了。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接近一个什么隐秘事件中。
这时传出“黑狼”颇为急促的声音。
包顺,我的包村长哎,你倒是赶快放个屁啊,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这会儿了你还在磨蹭!这叫啥事嘛!
姐夫,你先别急,我不是磨蹭,你得让我考虑周全也安排周全嘛,这事可绝非儿戏,闹不好会跳进火坑里去的。包顺倒比较冷静,不急不慌的。
我暗暗心惊,天啊,他们还有亲戚关系!而且,似乎是在一起策划着一个什么“阴谋”!难道又打着那个“黄牛公司”的主意吗?这还真不是儿戏了,包顺做为村级干部掺乎这种事,这更是非同小可。
哼,你就慢慢周全吧!反正我已联络了道尔-锡伯、额尔-锡伯等那几个村了,今夜我还要赶到翁格都山北哈尔林场。这样吧,明天中午你一定给我个准话!“黑狼”黑古勒最后下了通牒,定了期限。
好吧好吧,其实我们村也没啥问题,我再找几个干部和老人合计一下就是。你弟妹正在家里给你烙饼呢,吃了再走,我就不过去了,路上小心点。
顾不上吃了,在这儿耽搁别又撞见了“夏大搂”的那条狗!屋里那个“老秀才”啥来头?
呼秘书呀,被我灌醉在村部趴着呢,不用担心他。这个郭老师,看样子还真是个文化人,没啥球事,挺和善的。
我心中暗暗说,阿弥陀佛,没啥球事就好,就怕你们把我当成找球事的“潜伏者”。
嗯,我也感觉那老秀才人还不错,给你抽的“大中华”就是他送的。
噢?你们见过面了?包村长大为惊诧。
可不是嘛。“黑狼”哧哧笑起来,就把巧遇之事说给他听。
太悬了,你妈的狗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抛头露面的!包顺忍不住骂起来。
这些鸟人奈何我黑大爷!我自个儿不害怕,你瞎担心什么?不跟你闲扯了,明天等你话。家里有客人,我就不进去了,你就向老头儿老太太报个平安吧,我走啦!说完,“黑狼”转身消失在徐徐降临的夜幕中,犹如一只幽灵,更象只潜行的野狼。
听了“黑狼”最后的话,我心里极为疑惑,难道他是老萨满养女家的儿子或女婿不成?
顿时,我更加感觉到自己无意中面对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并触摸到了含满社会问题的人际关系网。
这时,回院子来的包顺东张西望地找我。
我提着裤子,假门假事地磨蹭着,走出了那个快熏倒我的便溺处。包顺看见我,疑惑
地问,郭老师,你----是一直在那个厕所来的吗?
是啊,你以为我待在哪儿?嗬嗬嗬,人老了耳朵背,胃肠也不给劲了,刚才多吃了几口高粱米水饭,这不,肚子又闹不舒服了,唉。我夸张地叹气。
包顺听后释然了些,但并没有完全打消顾虑。
回屋里,重新坐定,继续喝茶说话,我不露声色地悄悄观察着包顺。这位聪明、热情、看着很能干的年轻村长,将要卷入一场什么事呢?还联络了五六个村,规模还不小,不象是去“盗牛”,这么多人不会是去干什么糊涂事吧?想到此,我心里“格噔”一下。前些日子去某市办事,有上百号下岗工人上访团围着政府门口静坐,打出横幅标语:还我饭碗,劳动无罪!都静静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有一当地派来的“截访”者想劝阻,却被人们一把推了出去。
不行,我得想办法搞清楚他们密谋的事,千万不能让他们干出出格的构当。
土墙上挂着不少相框,照片有彩色有黑白,我装作欣赏依次细看,想找到黑古勒的照片或他蛛丝马迹。结果发现没有一张是他的,不过有一张漂亮女孩子的大彩照引起了我的注意,穿着鲜艳的蒙古袍演出服,黑亮的大眼睛,清秀脸庞,整个形象熠熠生辉。她的照片很多,相框中基本以她为中心。但有一张很正规的她与人合照,却被剪掉了一半。我登时想,被剪掉的那人是谁?或许是那个“黑狼”黑古勒吧?
郭老师,这女孩儿漂亮吧?包顺凑过来搭讪。
漂亮,是个大美人。
她就是这家的女儿,老萨满爷爷的外孙女。
噢,她在外边工作吧?
是的,在咱旗文工团——乌兰牧骑当演员,算是咱旗里的大名星呢,号称“格格”。
难怪光彩照人,包村长,这张照片被剪掉了一半,你知道被剪掉的那人是谁吗?
包顺这下愣住了,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吱唔了一下说,这个嘛,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人家这么多照片我上哪儿记得谁跟谁呀。
倒也是,嗬嗬嗬。我笑起来,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了,小包村长,来这儿的路上我遇到过那个大盗牛贼“黑狼”黑古勒,他好象也进这屯子了。
是吗?还有这事那?包顺故作震惊状,又说,他来咱村干啥,不怕被认出来举报呀?
我想也是呢,哎,小包村长,你给我讲讲这个人呗?
讲他什么?
比如,他是哪里人啊,为什么把价值百万的一百头牛风干在大漠里呀,等等。
这些,呼秘书路上没给你介绍吗?
我摇摇头说,他只是简单讲了讲盗牛过程。
包顺村长一时沉吟,片刻后说,其实告诉郭老师也无妨,据说,那黑古勒盗牛之前,告发过“科尔沁黄牛公司”强行廉价收购小牛犊,喂吃对人体有害的“骨粉”等激素饲料!
原来是这样,结果呢?
没结果。没人听他的,还被人找茬整了,丢掉工作------
我明白了,他对“黄牛公司”内部情况那么熟悉,原先是不是就是那儿的职工?
正是,原是那儿的一个小业务经理。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还真不是个简单的盗牛刑事案件,背后隐藏着较复杂的社会问题。我这么想着,本打算再问点有关“黄牛公司”的事,却见小呼秘书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来,就把话打住了。
郭先生,茶、茶喝得怎么样?我也口渴了-------
那你也赶紧喝点吧。
呼秘书接过包顺倒给他的一杯茶,啜着,又说,郭先生,我已向夏乡长做了汇报,他正组织乡派出所的警力,准备在这一带搜索设伏。您说得对,是有人抓他归案呢,嘿嘿嘿。
我脱口而说,你小子还是告发了!
一旁的包顺立刻失声“哦”了一下。
这时走过来那位这家主人冷面磨刀汉,一把泼了呼秘书正在喝的茶,沉下脸说一句,给我滚出去,我家茶水不喂走狗!
他又收走了我的茶杯,冷冷地说,你也请回吧,咱们这穷人家招待不起大人物。
我怔在那里,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呼秘书可真是把我连累苦了。那个磨刀汉横眉怒脸地攥着双拳,恨不得要吃了告密者小呼秘书。
我赶紧拉着呼秘书,离开他们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