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通往库伦镇的那条公路,正好从翁格都山东侧经过。我本想下车登山,去祭拜一下山顶那座敖包,可感觉身体有些疲惫,就作罢,改日再说了。
东侧山脚下的公路边,搭着一些帐篷,聚集了很多台工地车辆。传出一阵阵口哨声,吆喝声,还夹杂着高音喇叭放出的歌:《陪你一起看草原》。
这些人在这儿忙活啥呢?我问包顺。
开山。包顺冷冷回一句。
开山?开山是什么意思?我没大听懂。
意思就是炸山取石,这帮狗日的!包顺终于骂出一句。
啊?谁这么干呢?
还能是谁,我们的乡长大人呗!他的模范企业家侄子努克,准备在这儿要开一家石料场。
夏“大搂”?他真的要碰这座山呀?真是昏了头啦?这山怎能炸?!
我忍不住大叫,难怪“黑狼”警告他!不行,我得跟夏尔乡长谈一谈。
你跟他谈?包顺回头看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只差没说你当自己是谁呀。少顷,才说,歇歇吧郭老师,你是个被请来的客人,又不是他的顶头上司,谁听你的话?据说人家上上下下已经花了很多银子,都打掂好了。
那也得找他说道说道,这事非同小可。我已经预感到此事的潜在危机。
包顺有什么话欲言又止。吹起了口哨,和着喇叭哼起“陪你一起看草原”。
我的心渐渐变得沉重。
无语中,我们的马车驶离翁格都山东侧,下了一道坡,走上一片平阔的坝塬地带,大约有七八里长。走过翁格都山前边这片小坪塬,眼前陡然显现出一条长沟壑,南北宽两三千米,东西最长则有百八十里远,上边飘浮着白雾青烟,走不到跟前无法发现脚底下还藏有这么一条深沟大壑。更为神奇的是,在这深沟里座落着数万人众的大镇——库伦旗政府所在地库伦镇。这里就是,当年那位迪安禅喇嘛第一次踏进后念经作法的地方,开创东蒙地带喇嘛教先风的风水源头。包顺驾驭马车小心翼翼地顺一条陡坡路下到沟底,好多车辆从这进进出出。
我住进先期安排的旗宾馆,歇一会儿就拨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打给邀请我来的任达来旗长,结果他在通辽开会不在旗里,第二个找夏尔乡长,可电话死活不通。我把手机扔在床上,拿出笔记本开始做这两天行程记录,写些点滴感受。一阵困意袭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门铃声把我吵醒。一看外边天已漆黑。
来的是谁呢,我也没有约人,我塌垃着拖鞋去开门。
门口,笑咪咪站着包顺。
咦,你还没回村里呀?外边都黑夜了!我惊讶地问。
想郭老师舍不得走啊,嘿嘿嘿,包顺走进房间来,四处打量着,还是间套房呢,不愧是任旗长的客人。
你小子想我是假,又打着什么鬼主意是真,说吧,想干什么?我戳穿他直问。
天地良心,真的想你了。我请你吃宵夜去,估计你连晚饭都没吃呢吧?包顺收起嘻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
嗬,不是干粮的豆包,还挺有钱的嘛,时间还掐得真准。
可不,不掐得准,就被别的妹妹抢先了,嘿嘿嘿。他坏坏地阴笑。
拿我老头子开涮是把,看来,你是不是真的约来了一个什么“妹妹”?
果然是高人!今晚请你吃宵夜的,还真不是我这“豆包”,是一位“格格”妹妹。
噢?有意思!说说看,哪位“格格”妹妹?
是萨满老爷子的外孙女,索伦“格格”。
是她?在乌兰牧骑当演员的大“名星”?她为啥请我?也不认识。我吃惊不小。
郭老师不是一直想深入了解萨满老爷子吗,找她了解就全齐了。不瞒你说,是我帮助你张罗的,替郭老师排忧解难嘛,功劳要记在我身上哟。包顺显出一脸热情真诚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那张几分木讷的笑脸后边,肯定隐藏着另一我暂时还猜不透的什么用心。这些“狡猾”的农民,低估了他们大则丢江山,小则丢人丢东西吃亏上当,我太了解他们了,因为我也是农民的儿子。
我当然不能拒绝这位“格格”的邀请,尤其她是萨满老爷子的外孙女,欣然应允。我倒要看看他们要演哪出?有什么事想让我知道?另外肚子也饿了,他们不请,我自己也得去餐厅填饱胃肠。
宾馆门口停的不是马车,而是一辆黑色“桑塔那”,有一小伙很客气地为我开车门。包顺介绍说,是他的弟弟,在旗里上班,嘿嘿,郭老师又奇怪我这“豆包”了吧?
不奇怪,不奇怪,小包村长这会儿就是赶着那辆“金羊车”来接我,也不奇怪!
那可不敢,“金羊车”可是“萨满博”最高级别“大巫师”才能坐,等于国家领导人乘坐的那辆“红旗轿子”,我可不敢动用它!
哈哈哈,好大一个比喻!“金羊车”还真不一般呢!
在我俩说笑声中,小车驶上库伦沟底的那条小河边路,直奔沟东头而去。镇街上,已灯火阑珊,依沟两边大斜坡修建的楼房或平房亮起灯火后,显得鳞次栉比,有一种层峦叠嶂般奇特,给人以走进山城重庆般的错觉。尽管当年迷漫库伦沟的晨钟暮鼓香火缭绕的宗教氛围,现已荡然无存,可小城依然处处显现某种神秘味道令人隐隐咂摸。有人曾玩笑说过,库伦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沟,每条沟都藏有一个鬼怪神奇传说。我当年读的中学就是一座三百年老庙,为镇什么“女魔莽古斯”而修建,一到夜深时老庙木梁就发出“嘎嘎吱吱”似轧钢般声响,吓得我们都不敢大声出气,有个女同学都吓出毛病退学了。现在想起来都汗毛孔直竖。
小车开上东大沟那条闻名的大土坡“查干-达巴”——白色漫坡,在一座两层小楼门前停下。霓红灯打出店名:查干-达巴——白色魔女歌舞酒廊。
嗬,好吓人的名字!我笑说。
瞎乱打广告呗。包顺引领着,我们走进大厅里去。
烟气,酒气,热气,汗气,一下子扑面而来,呛得我一跟头如被击了一拳一样。一楼大厅中间是个小舞台,花枝招展半裸不裸舞女从二楼顺着一根亮金属柱子滑下来,出场伴舞,有一公鸡头红绿发型男歌手,晃荡着挂满身上的萨满巫师般零碎铜片,公羊发情般来回串走在四周酒桌间,嚎着一首呜哩哇啦说话的歌,骚扰着同样发狂的酒客宾友们,不是要掌声就是送飞吻,抽空还往嘴里灌一杯谁献上去的老酒。大厅内座无虚席,人满为患,口哨声和喊叫声此起彼伏,火爆得一塌糊涂,误以为自己是走进了西班亚斗牛场。
我可以说是被吓了一跳,小小的库伦镇里居然还有这么热闹的场面!
我迟疑着大声问包顺,咱没走错地方吗?他微笑着摇摇头,肯定说就这里。
我正思考着是否建议换个地场时,听到那位男歌手一句大喊,立马打消了这一念头。
下边,把这首《月亮之上》,献给楼上“王爷厅”包厢我们尊敬的夏尔乡长,还有著名企业家慈善家旗政协委员努克总经理!一阵掌声过后,男歌手接着情绪高昂地说道,现在请女主唱我的搭当、咱的著名歌手索伦“格格”,闪亮登场!
我差点惊讶得叫起来。自己一直在找的夏乡长居然在这里,更令我心惊的是,请我吃宵夜的索伦“格格”原来也在这里“走穴”。人们的掌声放鞭炮般热烈起来,如等一位大名星出场般有节奏地拍掌,然而索伦并不在一楼的小舞台上。我心里捉摸,这位“格格”会从哪里如何的“闪亮登场”呢?难道也跟舞女们一样抱着那根金柱子从楼上滑下来不成?
一切出乎我的意料。
二楼那间“王爷厅”包厢门,缓缓启开了,从里边走出来华妆靓丽的索伦,穿一身低领半身金红色蒙古袍,高统红靴上露着半裸雪白大腿,象公主般朝楼下潇洒地挥挥手。此时,从楼顶悬下来一个大花篮,她就坐进那个美丽花篮里,徐徐而下,开口一句“月亮之上”,立马引得满堂喝彩一片尖叫。
我目瞪口呆。
天父天母哟!尤其令我瞠目的是,她是从夏“大搂”的包厢里走出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和他怎么会搞到一起了?那么,我的位子难道也被安排在那个包厢里吗?一想,这倒是不错的遭遇,四处找他正“逮”不着呢。
我们上去吧,郭老师,不是那间包厢,我们是在这边隔壁的“金羊车”包厢,那是索伦“格格”的专厢。包顺在我耳边大声说。我又是一头雾水,不免有些遗憾。她的“专厢”又是指什么?听听这些包厢名头都觉得十分有趣,够“雷人”的。
我跟着包顺,从边上的楼梯上了二楼。一楼和二楼的中部,上下是空的,形成大而圆的通当,从二楼环形而座的各包厢都可俯瞰到一楼小舞台表演,设计十分合理。包顺在“王爷厅”这边的“金羊车”包厢门口站住,冲我神秘一笑说,郭老师,里边请。此时此刻,从包厢里就是跑出一个大骆驼来,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了。
走进包厢,从沙发上站起两个人迎接我,一个是护林人巴尔,另一个是被包顺称之为白书记的黑红脸中年人。我还是吃了一惊。
嗬,你们两位也在这儿?林子里小木屋聚会,是否移到这里继续进行了?我打趣。
郭老师果真厉害,见一面都记住了。包顺一边打哈哈,一边介绍二人。
看来项庄舞剑不在酒,今晚这顿宵夜饭还不那么容易吃到嘴里呢。我跟他们握着手,看一眼摆满桌上的冷热大菜和酒水饮料,笑了笑。
没别的意思,郭老师别误会。跟您接触后,深感郭老师是个正直又正义之人,跟其它上边来人不同,所以在此聚一聚,顺便让郭老师了解一下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包顺等我坐定后,斟上啤酒这样说。来,先吃点菜,喝口酒润润嗓子,夜长着呢,不着急说事。
你不着急,我着急!你们摆的这是什么龙门阵,一出又一出的,让我摸不着头脑!看来这又是“黑狼”设计安排的吧?
包顺和那二人都嘿嘿笑,不作答。
显然就是他,你不是说今晚索伦“格格”请宵夜的吗?怎么成了他?我问包顺。
她请和他请,没有啥区别,过一会儿,一切都清楚了,郭老师何不耐下心来先吃着,喝着呢?包顺安抚我,依旧笑咪咪的。
我又被这人物关系给弄糊涂了,不过一想马上就揭谜底,就随他们往下唱好了。于是我也耐下性子来,拿起桌上小刀往喷香的烤羊排扎下去,中午陪萨满老爷子光顾说话没吃啥东西,肚子还真有点饿了。
包厢门关上后,还很隔音,外边如火如荼进行的《月亮之上》只是隐约相闻。
吃喝了一阵,我擦擦手说,中午“黑狼”跟我约定,等一天以后也就是明天才告诉我你们的事,怎么提前到今晚了?
事情有些变化。包顺说。
他人呢?
这个场合,他不好露面啊。
那么,是由你来负责介绍喽?
还轮不到我,是资格老的哈尔村老白书记主事。他去办,你来看。
他去办,我来看?看什么?越来越象一出悬念剧了,你们还真是一群又刁又猾的农民!好吧,我就坐在这儿,看你们办什么?我开着玩笑,稳住神。
这时,包厢们轻轻推开,走进来的是刚演唱完的索伦“格格”,脸额上浸着细汗。我一见,发现她本人比照片上还漂亮,尽管浓妆重颜,可身材苗条胸丰臀秀,一双黑亮大眼珠勾人魂魄。经包顺介绍后,她闪动着会说话的双眸,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使劲摇,身子每个部位都在颤动。
久闻郭老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大胡子长头发,不象文人,更象是派头十足的大艺术家大导演呢!说完,露出皓齿爽朗地笑。
嗨,一个老疯子形象而已。我自嘲说。心想,她倒快人快语,口无遮拦。
还没说上两句话,从外边传出夏“大搂”的喊叫声,格格呢?索伦格格!你又串到哪里去啦?快过来呀,祝你演唱成功,干两杯!
妈的老色鬼,缠上姑奶奶还没个完了呢!索伦骂出粗口,又冲我嫣然一笑,没事一样,说一句,我去应付一下,再过来陪郭老师,今天老娘非把他灌趴下钻桌子底下不可!
她扭动着双胯,晃着耀眼的白大腿走出去了。简直犹如一位交际花,或更象一个招人魂魄的尤物。我愕然不已。
吓着郭老师了吧,索伦姐就这德性,别看她嘴巴如刀子骂人象泼妇,可是个内心清高的好姑娘。包顺赶紧从一旁解释。
是吗?还真够野性的,不亏是老萨满家的后人。我摇摇头,想到一件事就问包顺,她跟“黑狼”到底是什么关系?
嘿嘿嘿。只见包顺抿嘴一乐说,她是“黑狼”的前妻。
乖乖!我拍额头,原来是这样!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怎么又分手了?
还不是因为夏“大搂”!
那位一直话很少的白书记,这会儿微笑着跟我说一句,郭老师,慢慢你都会明白的。他又冲那两个人打招呼说,这回我可以过去“王爷厅”了,要不老夏被格格灌醉后就不好说话了,你们俩先陪着郭老师。
白书记站起来,从手边黑皮包里拿出一叠材料,脚步匆匆地走出去了。
我又是一阵惊愕,心里感慨,他们这戏可真是一环套一环的,还会发生什么呢?
果不其然,一直坐在靠近隔壁“王爷厅”墙角的护林人巴尔,这会儿迅速揭开身后小桌上一块遮布。于是,从下边露出了一台小型掌上摄像机,微型摄像头已经很巧妙地塞进泡沫软塑隔墙中,巴尔就开始操作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在偷拍隔壁情况?我的嗓子都紧了,立即质问。
郭老师别生气,我们只拍白书记做的事,是正当的,因为担心夏乡长不同意,才采用了这一方法,请郭老师做个见证。包顺赶紧解释。
好嘛,我终于明白自己的角色了。不过,你们不应该用这种办法把我扯进来的。我无法掩饰内心不快,生气地说。
对不起,郭老师,因为见你十分关心这件事,所以才请你过来的。如果实在不愿意,我马上叫车来送你回宾馆,没关系的。
狡黠的包顺,又拿话逼住我了。正在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进退两难之际,录像机里传出隔壁包厢的对话声音和一些动静。
那个护林人巴尔冲我招招手说,走什么呀郭老师,快过来看看,好戏刚开始咧!
我一想一就一就了,那就把戏看到底,看看这些农民们到底怎么斗法他们的乡长大人吧。于是,我就走过去,凑在摄像镜头前看了看。
嗬,隔壁包厢里还真热闹。场子也大,符合“王爷厅”名号,有ktv,有麻将桌,有鲜花水果,还有单独卫生间。包厢里除了夏“大搂”叔侄俩、乡秘书小呼,另外还有两位衣冠楚楚的老板模样男人,当然还有三四位漂亮女孩陪着每个人身旁,唧唧喳喳,打情骂俏。当索伦“格格”笑容满面出现在门口时,屋里立刻卷起一阵热潮。
索伦姐,你可回来了,我叔身边少了你,快没魂了!一个油头粉面的肥硕小伙迎向她,显然是那位模范企业家大善人努克了。
我不是让小妹子兰兰侍候乡长嘛!怎么回事?索伦朝着夏“大搂”身旁的一位也相当漂亮的女孩子,笑问。
那女孩嗲声嗲气地诉苦道,人家夏乡长就要你这红牌姐姐陪耶,嫌我们俗——!
哪里哪里,我的“格格”,你唱得那么好,还没来得及给你庆贺碰杯呢,我怕别人把你给抢跑啦!夏“大搂”站起来, 举着酒杯献殷勤, 张开双臂向索伦走两步, 如一粗壮的大狗熊。索伦口说着谢谢,咯咯欢笑着,象条泥鳅般般滑过夏“大搂”的熊抱,但同时把贴了贴自己嘴唇的食指中指又贴了贴夏的脸颊,以示送去个吻免得他扫兴。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唧唧喳喳说道,你个乡长大人,人家叫你“大搂”一点不冤,本大姐还没喘口气哩,还带着妆呢你就要搂抱,蹭你个一脸红色儿咋说呀,夏嫂子不拔你一层皮才怪呢!哈哈哈!
她?敢放个屁,我就休了她,再娶你!夏尔倒一点不在意索伦的连真带假嘲骂,一脸垂涎欲滴的色样儿。
你就吹吧!你明天上午休,下午我嫁你!反正本大姐是光棍,怕啥呀!索伦叫劲。
哟哟,这话可是你说的,啊!夏“大搂”脑袋大肚子大臀部大,口气更大,有股子天下事难不倒他的气势,大声接话茬儿。
正这时,传出当当敲门声。走进来的是老白书记。
是你?老白,你老小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夏“大搂”十分吃惊,马上瞪大了眼珠。
乡长,对不住,有点急茬子事,没办法----白书记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谦恭地挤着笑容,我这是打听了一晚上,才知道乡长在这儿接待客人谈公事呢,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对不住,对不住,打扰了。
有事明天到办公室说吧!夏乡长立马板起面孔,感到很扫兴。
好几天在乡政府没堵到你,乡长,这事还不能等到明天了呢-----
火上房啦?啊?我这儿不是也忙着接待客人,谈业务呢吗?
就是火上房了,我的乡长大人!这事儿,也跟你接待的客人有关系呢,这两位肯定是辽沈路桥公司老总吧?
噢?你还摸得挺清楚的啊,有意思,那说说看吧!
我们哈尔村大多数百姓,联名反对开翁格都山,炸山取石,说这是破坏了风水,破坏了环境,大家闹得乱哄哄的,还吵吵着要去旗政府上访静坐。唉,乡上不是有话让村里“截访”嘛,我们是好说歹说先给拦住了,这是有关材料,我代表村里呈给夏乡长。白书记一本正经做着汇报,也郑重其事地递上那叠材料。
啊?怎么会出这事?你们村怎么搞的嘛,拦得好,拦得好!夏乡长接过材料翻阅,很快“叭”的拍在桌上,发怒道,这哪儿是什么有关材料?这分明是百姓请愿书嘛!
乡长要是这么认为也行。白书记依然不温不火。
什么这样认为?你们书记村长跟村民一样,都带头在上边签了字盖了章!你们是这么个“截访”啊?啊?!夏乡长气得嘴唇哆嗦七窍生烟。
我们不签字花押,下届他们就不会选我们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呀乡长。白书记挠挠头,在那里装苦相。我在这边差点笑出来。
你别他妈在这儿给我装熊了!当初乡里开会研究开山的事,明确说明,是咱乡里自己企业“黄牛公司”联合辽沈路桥公司,打造翁格都山石料场合资企业,石头都卖给西边“沈赤高速路”,支援国家建设。这是个一举两得双赢事业,而且已经报批旗里,开联席会时,你们各村书记村长都参加了嘛!
参加是参加了,可并没有说同意啊,老百姓说,这“一举”是夏乡长一举“政绩”高了,“两得”是你侄子努克和路桥公司两得大利了,没有老百姓什么事,反而有害,山在我们地界内,村里喝着山上流出的锡伯河水,将来连水都没了,喝什么?这关系到附近几个喝锡伯河水的村庄都受害,山北林场也将要遭殃,环境将遭到连根破坏,这可是百姓生命攸关的大事啊我的夏乡长!白书记不紧不慢说出这些话来,面对夏乡长那威风八面的架式显得毫无惧色,丝毫没有慌乱之态。
索伦从一旁拍手笑着打插,哎哟,我的“大搂”哥哥哎,这次你可“搂”大发了吧,连老实巴脚的老白书记都上阵了呢,差不多就收手得了!
“格格”你别瞎掺乎乱说话,还嫌这儿不够乱啊!夏尔手一挥,冲白书记威吓着训斥道,老白,你们编排得还挺热闹,可我告诉你,办石料场的事旗里已批准,这事你们谁也别想挡住!石料场,明天就开工!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气氛显得很紧张,一时僵持住。
我们这边厢里,只听包顺这时说了一句,该轮到我们上场了。
然后他走出包厢,朝楼下一层某一角挥一下手,登时走上来六七个人,我一看全是中午在护林人木屋吃饭的各村干部门。他们噔噔上楼来,由包顺打头,鱼贯而入旁边的“王爷厅”包厢。我心说,好嘛,这帮不是“干粮”的“豆包”们,今天可真是有计划有步骤地采取行动,步步紧逼,直捣黄龙啊!显然,这是个精心策划的行动,我登时想起那个四处奔走的幕后推手“黑狼”黑古勒。此刻,他是否也躲在这里哪个隐秘角落,正在静静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吧?我能感觉得到他就在附近。突然,我还挺想念起他来。
隔壁的动静,马上传进来了,我又紧张地观看镜头。
夏乡长呀,原来你老大在这儿办公那?我们哥儿几个找你找得好苦哟,一听说就赶过来了!包顺一把拨拉开想拦住他们的乡秘书呼群,直接走到夏“大搂”前边,把一叠材料递放到桌上,跟在后边的那几位也如此。他接着说道,这是我们这几个村的有关“截访”材料,请乡长老大批阅!
好家伙!你们还都成帮结伙的了啊!看样子,你们这些所谓的“截访”材料,也跟白书记的差不多吧,我猜着肯定也是请愿书喽?
差不离,差不离,嘿嘿嘿。包顺等人都笑咪咪地点头称是,毕恭毕敬。
我在这边厢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捂嘴。这些“叼钻”的农民干部,个个装的孙子式的老实巴脚,真能整,把一个飞扬跋扈的乡长父母官几乎逼到角落里,这顿丰盛流艳的夜宴,还怎么进行下去?全乡多一半的村组,由干部带头,送来这么一堆每位农民都签字花押的请愿书,这岂是儿戏?如果不郑重对待不及时处理,他这乡长宝座还怎么坐得下去?
反了反了,今天你们是联合起来“造反”!我夏某人当了这多年乡头儿,还头一次遇到!你们还选择了这么一个场合,当着我们的合作伙伴,还真叫我下不来台呢!没关系,我老夏什么风浪没经历过?接招就是!来,我先敬你们一杯!夏尔拿起桌上的一大杯酒,一口干了下去,凸显出一个乡间枭雄的气魄,哈哈大笑一声。接着,他一沉下脸双眼闪出阴冷之光,口气严肃地对那些手下村干部说道,那这样吧,把材料留在我这里,你们先回去,乡里研究一下再答复你们。但有一点你们可要记住,要是哪个村的民众上旗政府上访,我就拿你们村干部是问!按破坏安定团结论处!现在,请你们出去吧,该干吗干吗去,我还要接着招待客人,这是公务,我就不留你们上席了。小呼,送送这几位村领导!
夏尔挥苍蝇般下了逐客令。
白书记、包顺等人相互看了看,有些尴尬。
好,好,我们走,乡长摆夜宴招来歌女舞女侍候客人也是为党的工作,这些我们农民都理解。不过,我们也提醒领导一句,请慎重考虑我们反映的意见,不要把我们这些农牧民百姓逼进死胡同,逼得无路可走!你可千万别学小沈阳说的,“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真那样,到头来你的路也会被别人挤掉断掉让你无路可走的!
说这番话的,还是那位始终不急不躁慢声拉语的老白书记。
狂傲的夏乡长一时愣住了,张了张嘴,望着走出房间去的老白背影,终是无话。
我在这边也感觉到这番话的分量,如一块山石砸下来。
对白书记这人,我突然刮目相看了。
六
操弄摄像机的巴尔,并没有撤机器走人的样子,依旧盯着镜头。
我奇怪,戏已经唱完,闯龙宫闯天庭的“孙猴子”们也已撤走,他还等什么呢?难道还有“且听下回分解”?还有人登台表演?
我登时想到始终没露面的“黑狼”,可一想不太可能,他那么精明,不会笨到羊入虎口送货上门,这地方又不好逃离。那么还会发生什么热闹戏呢?
正当我疑惑之际,白书记和包顺还都悄悄溜回了我们的包厢里,并把门关死。
郭老师,怎么样,让你开眼了吧?包顺笑嘻嘻地问我。
可不,你们这些农民干部可不得了,谁小看你们谁就吃大亏,整个“策划于密室”,运筹帷幄,给人以致命一击!
离“致命一击”还早,夏尔这个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鹿死谁手还不清楚呢,这才刚刚拉开序幕!老白书记喝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十分冷静地说。
白书记,你这村干部可不一般呢。我盯着看他。
不等老白回话,包顺从旁介绍说,你算说对了郭老师,别看白书记这人温吞水,可一吐出来就惊世骇俗!你知道吗,他原来是教书匠,而且是教历史的!我读乡中学时,都听过他的课!
是吗,难怪你们办事挺老道的,场合地点方式分寸都拿捏得十分恰当,虽然“阴损”了点,嗬嗬嗬。我抚须而乐。
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啊。不过,今天我们六七个村的干部能一起共同联动,有一个人功不可没,要不是他,谈何容易!白书记这么一说,包顺和巴尔都点头。
当然我心里清楚他指的是谁。
隔壁又有动静了!巴尔盯着镜头提醒道。
“王爷厅”包厢里, 此时气氛完全变了。好好的一场酒宴被搅乱,恼羞成怒的夏“大搂”骂骂咧咧,大发雷霆,训斥秘书和侄子事先没掌握到一丝信息。被请来的那两位老总,此时也有些尴尬,从一旁笑脸宽慰他,连连称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哪儿都有矛盾,没关系等等。
对,还是你关总说的对!不去管他们,这些个刁民给鼻子上脸,早晚老子一个一个收拾他们!夏“大搂”发狠地挥一下手,重新提起精神,招呼着客人说,来,来,咱们接着喝,接着玩!关总,方总,你们放心,石料场这项目决不会停下!我们手里有旗里的批示文件,怕什么,量这些农民也折腾不出什么大鸟屁来!
隔壁包厢又传出一片欢声笑语, 重新开始了热热闹闹的饮酒纵情的场面。
我们这边,白书记、包顺他们却心情变得沉重,一时显得很压抑。
真他妈的流氓,把我们这些农民当蚂蚁来踩!有权有势有钱啊!那个巴尔忍不住骂。
他这一点,其实也想到了,我们太了解夏尔这个人了。白书记冲我说道,没关系,祖上有箴言:“吃肉的牙长在嘴里,吃人的牙长在心里”;那咱们就斗斗看吧,反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郭老师讲话了,谁小看咱们谁就吃大亏!
我不由得替他们担心起来,劝解着说,你们一定要做到有理有节,正当渠道往上反映,千万不要采取过激行动,避免出现不可收拾的后果。
放心吧,郭先生,我们也不是当年那类揭竿而起的血性农民了,时代已经不同,我们其实也已经学会了体制内合法维权,也正在这么做。老白反倒这样安慰我。
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合理合法维权,我支持你们保护翁格都山保护自然环境。我点点头,稍松了一口气,也颇感欣慰,心里十分赞赏这些新时期农民干部们有勇有谋的时代特性。
这时摄像镜头中显示出,隔壁的饭局巳进入尾声。
喝红了脸的夏“大搂”,咬着舌头吩咐侄子说,努克,小呼,你们两个陪着关总方总,到后院按摩保健房做保健,兰兰,还有你们几个小妹都过去,要陪好二位老总啊!
他喊住见机闪身的索伦,喂,“格格”你别走,你留在这里陪我!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索伦迟疑一下,还是留下了,那一干人很快嘻笑俏骂着相拥离去。
屋里,就剩下了夏“大搂”和索伦二人。
又有好戏上演了。巴尔哧哧乐。
我奇怪地问,这家酒廊还配备有按摩房?
你以为呢?知道这里是谁开的吗?
谁?
夏“大搂”的侄子努克!告诉你吧郭老师,可以说后院保健房是他们的“淫窟“!巴尔干脆说。我听后目瞪口呆。
镜头里,只见夏“大搂”一把拉过索伦,坐在自己身旁,手脚开始不老实。
别这样嘛,你这老色鬼,还没到冬天呢,怎么老是冻(动)手冻(动)脚的呀?别人看见多不好!索伦哧哧笑着,又闪开身去。这似乎更激发了夏尔的斗志,点燃了欲望之火,走过去“咔噔”一下锁上房门,瞅着四周嗬嗬笑道,这回谁也瞧不见,谁也进不来了,你可以放心地陪我玩玩了吧!
玩玩?格格格,你这个夏“大搂”啊,见人就想“搂”!谁说过要陪你玩了?你不是说有话跟我说吗?格格格-----索伦妩媚地笑着,象一只美丽的蝴蝶逗得夏“大搂” 欲火上窜,如一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
好好,你跟我装正经是吧,我问你,我老夏对你“格格”怎么样?
算是“不赖”吧。
算是“不赖”?说话没良心了不是,光是把隔壁“金羊车”包厢白白租给你,一年你从那儿能争多少钱?外加出场演出费,你从我酒廊净争二三十万是有的吧?啊?
那又怎么样?是你愿意嘛!我在这儿唱歌,带火了你的生意咋不说了?
好好,不说这些,省得伤了和气。我再问你,你为什么离的婚?
你说为什么?索伦忍住笑,歪着头问。
还不是为我?为了有一天能嫁给我?
哈哈哈----索伦突然爆发出大笑,前仰后合,笑出眼泪死死盯住他问,你真的这么想的?哈哈哈----你个夏“大搂”!哈哈哈----!
你傻笑个什么,你还能有别的啥想法?前夫是个通缉犯,早晚会缉拿归案坐大牢,你格格吗,迟早是我的人!嗬嗬嗬,咱们俩今晚就提前入洞房吧!
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夏“大搂”,就这么自以为是地说着,犹如一头饿虎般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光顾大笑的索伦“格格”。
你要干吗?放开我!快放开我!你这大流氓-----
夏“大搂”一下子摁灭了屋灯开关,镜头里顿时一片漆黑,只传出索伦的挣扎声,还有夏“大搂”气喘吁吁的浪笑声,断断续续说,我的“格格”,你就别撒娇了,到这会儿了还装啥呀,早晚的事吗,今天你是插翅也飞不出去了!嘿嘿嘿----
在这边我忍不住着急说,不好,这老夏疯了!你们还不快去救人?
老白书记和包顺也面面相觑,出现这一幕似乎没在他们计划之中。
你们先别着急,会有人救她的,嗬嗬嗬。还是那个巴尔似乎胸有成竹。
果然,只听“嘭”的一声响,隔壁的包厢门被人撞开了,同时开亮了屋灯。
镜头里出现了一位蒙面人,两步蹿到夏“大搂”跟前,“啪”的一个耳光扇下去。登时,那个已脱了上边衬衫、裤子也吐撸掉一半的夏“大搂”,半裸着身子如一只大肉球滚倒一边,捂着流血丝的嘴角回头骂,妈的你是谁?敢打老子,这是私人包房!谁让你闯进来的?来人啊!
蒙面汉子“叭”的把一把亮锃锃匕首扎在桌上,冷笑着说,你再喊,爷就割你耳朵,让你这强奸犯老流氓变成一头秃驴!接着再割你那惹事的命根子,让你成太监,也让全乡的媳妇姑娘们从此有安全感!
这一下,夏“大搂”顿时没了声,泄了气,也闭了嘴。
蒙面汉子回过头来,冲那个被撕破了衣服半裸了胸部的索伦骂道,发贱玩火玩大了吧!还不给我快滚?还想接着在这儿丢人现眼啊?!
索伦“格格”这回没了刚才潇洒放浪的样子,遮着胸捂着脸,抽泣着跑出屋去。蒙面汉子见夏“大搂”摸手机,一把抢过来摔在地上,这时听到外边有动静,他立刻拿起扎在桌上的匕首比划着说道,姓夏的,给爷记着今晚这笔债,到时候彻底跟你算总账的!
说完,他象一只狸猫般轻捷地闪身离去,走时“啪”地关掉了屋灯。
隔壁又陷入一片黑暗中。也不见吓丢了魂的夏“大搂”大叫大嚷,屋里一片死静。
真可惜,“黑狼”老弟怎么这样轻易放过了那王八蛋?那个巴尔惋惜着,开始收拾机器。
你还希望他杀出个人命来?这样做挺好,有头脑。白书记赞扬道。
是啊,这样很好。包顺也说,这老夏,唉,酒多乱性啊!
是人狂乱性。白书记幽幽地纠正。
我在一旁半晌无语。
为这一晚的经历,为目睹的这一幕这一切,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震惊、悲凉、不可理解,觉得这世道怎会变得如此丑陋和罪恶,甚至疯狂得都已经不认识它了。
简单填饱了肚子,知道那位玩火过头的索伦“格格”也不可能再过来陪我们吃宵夜,于是我们几个也匆匆离开了“金羊车”包厢。
回到宾馆,我终于喘口气,跟送我回来的包顺没聊上几句话,就听见有人敲门。
我诧异。刚开门,有一人风一样闪进屋里来,吓了我一跳。
是我,郭老师,别害怕。来人撸下遮脸的黑色蒙巾,是“黑狼”。
啊?你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都敢到这里来!我惊呼。
放心吧,郭老师,就是有人认出来也未必去举报!库伦老百姓都知道我在干着什么事,嘿嘿嘿。“黑狼”咧开大嘴乐,一屁股坐进沙发,还大大方方地拿起茶桌上的苹果“咔哧咔哧”就啃,嘴里连称,饿死我了,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呢。
那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到下边给你买点吃的去。包顺匆匆走出房间去。我心想,他们倒不把自个儿当外人,把我这儿当成自己窝了。
屋里就剩下我和“黑狼”,面对面坐着,气氛有些怪怪的。
郭老师你先别硌蝇我,在你这儿吃点东西说完话,我就走人。“黑狼”看出我心里有些不自在,笑着这样说。
没事,看来你是有话跟我说,要不你也不会深更半夜闯这里。其实,我也有不少事想跟你聊一聊呢。此时我已拿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趁此机会就跟他那儿多了解点情况也好。
好哇,那我跟郭老师想到一块儿了。不过先等一等,我得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说话。
包顺很快回来了, 买来了肉包子香肠之类还外带着两瓶啤酒。
“黑狼”狼吞虎咽,啤酒当饮料,还笑咪咪地邀我喝点。
我摆摆手回绝说,先喂饱你自个儿再说吧,东奔西忙的,看来把你这头“狼”饿坏了!
这是我常态,也习惯了,一个“逃犯”嘛,还想享受什么腐败待遇?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接茬打趣说,我倒是看着你象一位“游击战士”哩,四处点火,八方出击的。
您这是抬举我,其实更象个幽灵吧, 嘿嘿嘿。照历史术语也叫做“逼上梁山”,或叫“官逼民反”,有些事,想躲也躲不开,没办法。“黑狼”的脸色沉吟下来,神情变得严肃。
比如哪些事?我见他吃的差不多了,也想说话了,就问,你能不能详细谈谈?
就说我老婆的事吧-----
前老婆。
对对,前老婆,他自个儿也乐了,接着说道,她吧长得有点姿色,你也看见了,可人家就惦记上了,就想方设法下足了本钱想“泡”!人一有钱有权,都以为上天可摘星星月亮,入地可捉蛟龙神龟呢,奶奶的。
他抓起啤酒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了几大口,用衣袖狠狠擦一下嘴巴。
不过好象还没“泡”成呢嘛,倒是让你们先离婚了。
那是老子玩的“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原来你们是假离婚?难怪你还这样暗中保护着她!我惊叹。
嘿嘿嘿,姓夏的承诺捧红她,还让她争钱,又用优厚条件把我支走------
把你支走?什么意思?
郭老师可能不知道吧,我原来也是旗乌兰牧骑文工团演员,是能歌善舞的台柱子,夏“大搂”用高工资高待遇做诱惑,把我调到他侄子的“黄牛公司”当部门经理,我也是一时糊涂,贪财“将计就计”就去了。到那儿才发现,他们那“黄牛公司”干的那些缺德黑心事!
他说着说着就愤怒了,声音变高,我赶紧示意,又从包里拿出一盒“大中华”扔给他说,别着急,先抽颗烟,慢慢说。
“黑狼”这才嘿嘿乐着,点上烟悠悠地抽着,平息了激愤情绪。多天没刮脸,络腮胡子黑麻拉茬地遍布多半脸,从嘴巴里冒出的烟就象是点着了一片乱草冒出来的,十分可怖。过去把他这种人叫做“胡子”,倒也十分恰当。
他接下来讲开夏“大搂”叔侄如何利用权力威逼利诱百姓,如孩子升学、土地草场承包、“低保”福利待遇、看病、打井、卖粮、等等众多手段让农牧民把小牛犊低价卖给他们,二三百元廉价进后经三个月催肥就卖八九千元高价,获二三百倍的暴利;尤其是,催肥的“骨粉”等激素饲料全都是全世界禁用的黑市走私货,换贴上新安检标签使用, 对人体极有害。他先是正当地提意见后遭到报复,给扣上“账目不清”“经济问题”等罪名将其开除,无奈之下他才干出“盗牛”事件。
我打量着他那张瘦削的黑呼呼脸,笑着问他,有个事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把那一百头牛赶进大漠里,活活晒成了臭牛干儿?
嗬嗬,很多人问过我这事,是这样的,我原打算避开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堵截,从他们想不到的北边大沙带方向突围,事前我探过路,然后再穿过沙漠,把牛赶到二百里外的通辽市去。
赶到通辽市?我一听更惊讶了,你是想赶到通辽市屠宰场?
不,不,“黑狼”挥挥手坚决否定,准备赶到通辽市公安局门口,去自首!去揭发夏“大搂”和“黄牛公司”黑幕,让他们给这些被我赶去的黄牛做司法检疫取证!那一百头牛,是他们的铁的罪证!
哈哈,你的想法还真够大胆,也就象你这样狂人才能想得出来!其实,叫我说呀,你这是简单的一厢情愿的举动!我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是,郭老师说得对,我真是一厢情愿了,甚至是幼稚可笑,唉。把牛群赶到沙带里之后,走得可比想象的慢多了,第三天在沙漠中又突遭一场沙尘暴,迷了路,人都差点活埋在那里。没办法,我让同伴回去自首,假称受我胁迫把事全推给我,并让他带人找到现场立功赎罪。“黑狼”叹口气,抬头看看我,又有些不无得意地说,不过,我把一头牛深埋在另一处沙坑里,还带走三十斤生牛肉送到一个朋友那儿,储存在医用冷冻柜里了!
嗬!你还留了一手!是不是将来给自下己上法庭准备了一条出路?还行,有点头脑。我忍不住笑了,又问他,那么,你刚才说的“将计就计”假离婚,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有点、隐私了----“黑狼”挠挠头。
嗬,闹成这样了,还隐私那?我更乐了。
是老婆不让说,“黑狼”露出黑黄牙挺单纯地笑了笑,没想到他还有这层挺可爱的朴实一面,不过很快就接着说道,其实也没啥,我就全告诉你得了,我没能按照原计划办成事,反而把自个儿搞成了“罪犯”,老婆跟我斗嘴唧唧喳喳吵起来了,我就赌气说,那咱离婚算了,我也不给你戴“盗牛贼”老婆“罪犯家属”这恶名了,反正夏“大搂”那边追你追得七魂出窍紧咬着不放,不耽误你们了!老婆一听我这话,更是跳起来说,离就离,怕啥呀,离完我就嫁给夏“大搂”!就这么着,一气之下我签了字,她跑去办了手续!
哈哈哈,真简单,真痛快!我拍掌乐。
一旁的包顺这时说话了,郭老师,你听他瞎扯呢,吵归吵,可两口子早有默契!我这位叔伯姐夫呀也是个“色鬼”,他哪里舍得离开我那漂亮的大美人姐姐呀,他是为了保护她,为了她名声,为了掩人耳目才暂时办得手续。其实呢,也是为了给姓夏的老色鬼继续下套,玩“美人计”咧!两口子鬼着呢,今天你没看见吗,一红一白,唱得多热闹!嘎嘎嘎----
包顺坏坏地陷在沙发里拍掌乐。手舞足蹈的。
我也忍不住,摇头笑说,真有你们的,假戏唱得真的似的。
包顺接着揭老底儿说,郭老师,别看他俩“离婚”了,可什么也没耽误,嘎嘎嘎-----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意思就是说,我姐现在肚里有了他撒的种——包顺还没讲完就“哎哟”一声,“黑狼”的大拳头砸在他身上。
这时有个人没敲门就推门进来。
门口登时亮堂了。亭亭玉立,丽容亮眸,是索伦“格格”。已卸去一脸浓重演出妆,皮肤显得红润白皙,在苗条颀长的身上穿着牛仔衣裤,整个人朴素大方温文尔雅,完全没有了“王爷厅”包厢中那般“风尘浪女”的样子。
我一时怔愕。旁边的两个人,都“腾”地站起来迎接她。
只听索伦冲“黑狼”奚落道,你那点臭事,还没跟郭老师唠叨完那?真够罗嗦的。
然后,她转过脸来冲我嫣然一笑,郭老师,你别以为他多能个儿,他刚才冲进那包厢去,哪儿是为保护我呀,是为了保护他的儿子!这么多年为了事业没要孩子,结果无意中在这节骨眼上却怀上了这 “江洋大盗”的野种!格格格,快三个月了才知道呢,真逗,不知哪儿出了问题,反正现在什么都不安全了,格格格。
索伦“格格”还是那副口无遮拦直人直性的样子。
姑奶奶,你留着点行不行,什么都往外倒!这么黑灯瞎火的,不在家呆着,还跑这儿来干什么?快坐这儿歇一歇。“黑狼”扶着老婆坐沙发,没想到他五大三粗的野样子,对老婆还那么细心体贴入微。
看见没,他这是担心肚里的小人呢,哪儿是关心我呀。才三个月,我手脚利索着呢,照样能蹦能唱,你瞎操心什么呀。我这不是不放心你嘛,让夏“大搂”出了丑,万一他找人布下网把你这大盗贼抓进去怎么办?让你见笑了,郭老师,我们都跑您这里来聚会了。
我笑一笑说,没关系,你一来我这儿更热闹了。
我心里倒挺赞赏这小两口子嘴上骂着心里疼着的恩爱样子。可惜,这么好一对儿佳人却遇上这么大的麻烦,捅出这么大的乱子,真是造化弄人。俩人可怎么趟过这道人生大坎儿,命运劫数呢?
索伦进屋还没坐上几分钟,没来得及跟丈夫说上几句话,从外边窗户下传出一阵夜鸟啼叫声。“黑狼”登时“噌”地站起来,变了脸说,外边有情况,还有很多事儿要办呢,我得走了,不能再待在这儿了。郭老师,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我们和夏“大搂”一伙儿的斗争,现在都集中在保护和开炸翁格都山这件事上了,今晚你也看见了,这帮人为了一小撮集团的私利,为了赚黑心钱,不顾一切地要开山炸石,破坏祖先留下的萨满文化遗迹,破坏优美环境和生态,这是我们绝不能答应的!我今晚冒险来您这里,主要是为了邀请您明天去参加一个祭祀活动。
噢?祭祀活动?我惊奇地问。
明天上午,翁格都山四周六村一林场百姓都要自发地登翁格都山顶,举行一次祭天祭敖包的祭祀活动,由我们的老萨满爷爷主持仪式。郭老师不是很想了解萨满的“安代”文化吗,告诉你,明天也有一场萨满爷爷领舞领唱的群众跳“安代”舞场面,欢迎郭老师光临指导!
“黑狼”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自制的桦树皮请柬,上边烫着烙画,有九足雄鹰,有一老翁举着哈达跳萨满舞,上边刻着蒙古文字:安代。
是这样啊,这太有意思了,我一定去,这么难得的场面,我一定要好好领略好好欣赏老萨满大师的风采!难怪今天他老人家出动了金羊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捧着那张别致朴素的请柬,我心里忍不住激动。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我先撤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过夜?是去“格格”家吗?我关心地问他。
郭老师说错了,那也是我的家,不过不能去了,今夜肯定会有人在那里蹲守的。办完事,我可能还是上翁格都山,去山林里过夜。“黑狼”刚毅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一口干了桌上剩下的半瓶啤酒,看一眼老婆转身就要走。
等一等,索伦喊住他,把带来的一个包裹递给他说,这是换洗的衣服,别弄得自己脏兮兮的象个野猪,真成了土匪模样,抽空再刮刮胡子啥的。另外,山林里冷,包里放了件厚毛衣,别忘了穿上,我可不想跟一个冻僵了身子的盗贼复婚!
索伦说这话时嗓音在颤抖,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不掉出来。
放心吧老婆,野外住惯了,没关系,我先走了。包顺,一会儿你把姐送回家,从前门走,我走后边小门。“黑狼”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泪光,叮嘱包顺,再硬的汉子也有儿女情长的一面。
我从一旁静静目睹着这一幕,心里发酸,心也变得无比沉重。
多年来,我这是实实在在地头一次感觉到底层民众的生活,远比想象的严酷和多难,更不是晚会或电视屏幕上那般成天的歌舞升平。
(未完待续-本小说以《金羊车》之名刚刊登在《中国作家》杂志第十期上,心急读者可去那里阅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