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书》第十讲 志学第十
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
我们在讲第八章的时候,就谈到过在《通书》里进德修业主要的途径就是改过,知耻改过,这个是非常重要的,佛教里讲修行,修行就是改过,自己有过错,把它弥补起来,自己就提升了,就升华了。
中国的圣贤心性之学,围绕一个根本点就是改过,如果不通过改过的途径,一个人要想提升,怎么能提升呢?所以,以前说法什么叫烦恼?什么叫菩提?转烦恼才能成菩提,转动了,提升了,那个烦恼本身就是菩提,所以,对自己的过错,一定要把它当成成佛的必经的旅途,千万别去赋与积极意去文过饰非。文过饰非是一个人最大的麻烦,我们有没有这样的胸怀,有没有这样的毅力,敢于承认自己的过错,敢于改正自己的过错,这就是一个高明的人和不高明的人的区别,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所以,我现在对佛法,对修佛教的人,很明显就有这种动态:你们都学得非常棒,书也读得非常多,也会背什么次第,什么仪轨,像模像样的,但是就是不改过,你一说他的过错,就找一万条理由来为自己辩护。
“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作为圣人,他的目标是天,要达到天人合一与天地同在的境界;“圣希天”,也就是说,一般的高僧大德菩萨,他的目标是成佛,也可以这样说;“贤希圣”,作为贤达之士,孔夫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他们的目标是跟孔圣人看齐,终极的目标是当圣人,学佛的人别说成佛,能修成罗汉,修成菩萨,修成高僧大德也不错,能当善知识也不错;“士希贤”,作为一般的士大夫,一般的世人,一般的知识分子,一般的壮士烈士豪士,他们想自己成为一个真正贤达的人。每个人的价值观念都是向善的,都希望自己的整个人品,整个人脉能够向善,比以往的自己更高明起来。人格的升华,能力的升华,是这个原则的三个层次,下面就举例了——
“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大家都知道伊尹这个人是成汤的宰相,伊尹是大厨出身,煲汤的本事可不得了了,那个时候天下第一,也当过奴隶,也是管弄饭的,开始去侍候夏桀,夏桀看不起他,把他弄成奴隶。后来,又到了成汤那儿,给成汤当家臣,通过烹饪饮食出发,到烹饪天下,所以老子《道德经》才有“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说法,如果没有伊尹这个圣贤以身作则,通过烹饪技术来烹饪天下,哪有老子这句:“治大国如烹小鲜”。颜渊也是大贤,孔夫子七十二贤人中最牛的就是颜渊,颜渊也叫亚圣,非常了不起。
“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作为成汤王来说,他是圣君,尧舜汤武是中国古代君主的楷模。尧舜是禅让制度的楷模,成汤和周武王是君主制度的楷模。大家翻到《易经》的革卦,彖辞的倒数第三行:“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我们谈了几十年、一百多年的革命,从甲午开始,就在大谈革命,结果,革命这个词是《易经》里的,我们有的时候非常新鲜的语言好多都是《易经》里的。
“汤武革命”,成汤和周武王是最早的革命家。当年,伊尹在给汤武当宰相的时候,君为尧舜之君。汤武去世以后,他的儿子太甲当皇上了,当了夏朝的第二代君主,伊尹就写了篇《伊训》这篇来辅导他,希望他能象尧舜和成汤一样大贤大圣。但太甲后来荒淫无道,沉溺于酒色,于是乎,伊尹就摄政,放逐太甲,那个时候离禅让制度也不是很远,一个宰相可以把国君拿来流放,放到五七干校去学习。三年后太甲改造回来,伊尹又写了《太甲》三篇对太甲规导,希望他改过后能重振成汤之业,成为尧舜之君,言辞恳切,循循善诱。《尚书》里有伊尹的五篇文章。孔夫子整理六经的时候,在《尚书》里把这五篇保存下来。
“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一夫,我们每个人,都是匹夫也是丈夫,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相应的环境,应“得其所哉”,大家都知道这个成语,我们要得其所哉,得其所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知位。在什么位子上,你就要把这个位子守好,把这个位子干好。“所”就自己的环境,自己的位置,如果不得其所,不知天时,不知地利,不知人和,去干一些超越自己能力半径的事,超越因缘,去干一些事,那不行,那会把自己陪上。作为一般的老百姓而言,不得其所,都未必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看到这个社会上很多衣食无着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成了无业游民。一是没有这个技能,也没有这个因缘,这个叫不得其所。大多数的人,只要有一亩二分地,就老老实实地守住自己的工作,哪怕工资低,报酬少,只要能养家糊口,也就乐天安命干这个事,那也可以。但是毕竟有那么些人不得其所,那些黑社会的,还有很多运气糟糕透了的,无论怎样都没饭吃的,这个叫不得其所。
“若挞于市”,古代对一些犯人被枷锁起来游街示众,对民愤的还会不时加以鞭挞。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搞土改时,对“地主恶霸”常被戴高帽子游街。文化革命初期“撗扫一切牛鬼蛇神”时,对那些“五类份子”也大搞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的活动。被游街示众的就“若挞于市”,这是比服刑还要重的人格羞辱。
“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所以,我们也应该经常反省自己,如果我在自己的环境中,不能与环境和谐,甚至在环境中优胜出来,自己要感到害羞,自己要感到可耻,经常感到被游街示众,被别人用鞭子在抽打我一样难堪。要有这样的荣誉感才行,没有这样的荣誉感是不行的。我当年读小学,读中学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那时家里也穷,经常打赤脚,没有袜子穿,就是有鞋都是家里我奶奶自己做的,那里有钱到街上去买鞋呀,开玩笑,一双鞋还得一两块钱,一家人的工资就那么几十块钱,还要养七八口人。那时候大家都笑我的裤子穿了个“反扫荡”,哪有皮带用,都是一根索子往腰上一勒。看自己的同学呢,有的是革命家庭出身,高干子弟;有的是四川大学、成都工学院、四川音乐学院的教授子弟,都很洋气,自己觉得有点窝囊。也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父母也不管我,自己管自己,头发经常又长又脏又臭,在同学里真是可怜兮兮的。那个时候,谁料理你呢?心里就矮了几分,常有一种不如人的羞愧感。
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下乡,跟几个老和尚交道,自己一下就变了。跟本光法师学的时候,法师说:“什么都不教你们,教你们比别人高明一点点的学问,你走出去就感觉比别人高明一点点。”三个月以后,的确就是焕然一新的感觉。我们在老师那里也给自己提了要求: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果十天半个月我不能焕然一新,就没有脸到老师那里去。那个时候,可以说立竿见影,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气象真的焕然一新,后来很多同学再见我:“啊,老冯你怎么了?现在有点气象都不一样了”。我也不好意思说,有的同学我也介绍到海灯法师、本光法师那里去,那时候他们哪看得上老和尚?根本没感觉。我跟这些老和尚在一起是如鱼得水,一去就黏在一块,而他们根本坐不住,也听不进去。现在如海灯法师、本光法师这样的老和尚,你就是供养一百万,一千万,要想如我当年那样天天泡在一起也不可能,最多陪你喝个茶,也不会有时间一整天、一整年陪你。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抱定了这个宗旨:“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下乡时我找到一部曾国藩编的《经史百家杂钞》,一下就对其中的《通书》有感觉,于是就背了下来,并时时用束警策自己。“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一定要有这样的气概,要有这样的羞耻心和荣誉感。现在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很可悲,很可怜。
“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颜渊是孔夫子最穷的学生,孔夫子有教无类,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就忙乎一天。穷是穷,但是他“不迁怒,不贰过。”什么叫迁怒?迁怒就是性格上的麻烦,我们知道迁怒于人指桑骂槐的事情,有些人在什么上级领导那里受了点委屈受了点批评,找个其他的地方去发火去发泄,这样不行。张三那里受了气,到李四那里去发泄,这很窝囊,要有承担精神,即便是委屈,受了就受了。“不贰过”,就是不两次犯同样的错误。犯了一次错误,教训就足够了,并立即加以改正,使自己以后不再犯。如果犯两次同样的错误,说明这个人愚蠢犯傻,那很麻烦。
什么是“三月不违仁”呢?颜渊当年向孔夫子请教“仁”的时候,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为仁焉。”颜渊是拳拳服襟,“三月不违仁”就是能长期保持这个状态。对佛教徒而言,要讲“保任”,不同修行阶段应有不同的“保任”能力和受用。受了三皈五戒,自己是不是守得住?有的未必守得住。“三月不违仁”,就象我们说:“这个念头,我要把它守住。”守三个月是个什么境界?以得定来说,那就是定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内不动心不起念,这个是好大的功夫?你能够一天不违仁,那都很有功夫啦,不违仁,身语意三个方面,都能够严格地按照仁来行事。能够一个月、三个月地达到这样的境界,实际上已经打成一片了,你本来就是仁,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仁。仁的体现并不是服从于仁,遵从于仁,而是仁跟你完全融为一体了,你就是仁,仁就是你,没有宾主之分。学佛的人有时叹到:“哎呀,已经开悟了,怎么打不成一片?”三月不违仁,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打成一片,打成一片才能三月不违仁。这个是最高的践履功夫,有的人说悟后起修怎么用?这个就是悟后的境界。
“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对我们而言,我们要有伊尹那样的志气,要学颜渊之所学,这个的确不一样,现在很多人的志向很低,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叫价值观念浅薄,没有高的价值观念。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那个中小学生都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解放全人类”,要“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全球”,那个时候志气多大啊!哪怕自己没有饱饭吃,但是志气很大,天天关心亚非拉受帝国主义奴掠的老百姓。尽管现在看来那时是无知幼稚的,理想胸怀也是空而不实的,但毕有有一种崇高激荡于胸。
现在的人呢?就是挣点钱,找份工作,找份差事,如此而已。怎样使自己在当今的社会里有更加优秀的价值观念,有更加优秀的志向呢?在座的很多也是搞企业的,也能赚钱,也很会赚钱,但是,除了赚钱之外,还有没有更高的人生目标?很多人学佛,你学佛的目的是什么?看着周边的人学佛,也开始跟着去烧香去礼拜,别人叫他念阿弥陀佛也念阿弥陀佛,别人念心经,他也念心经,教一个大悲咒,又去念大悲咒,但是,你玩这个的目的是什么?“志伊尹之所志”,志,我们当代的人应该把志放在什么地方?学佛的人应该把志放在什么地方?成都的寺庙的红墙外经常写着这样几个大字:“庄严国土,利乐众生。”我们是否能庄严国土?是否能利乐众生?你凭什么去庄严国土?凭什么去利乐众生?那得有菩萨的本事才行,没有菩萨的本事,你能庄严国土吗?走出来都是窝囊相,还庄严呢,不是给国土丢脸吗?利乐众生,还让众生来供养你、救济你,你还能利乐众生吗?所以,这样不行,得有我们的志气。志气是什么?是动能,是推动我们成就的力量。我们一定要有圣人之志。
“学颜子之所学”,颜子学什么呢?学的是圣贤之学。就是要学颜子之所学,在圣贤的道路上走下去。结果怎么样呢?“过则圣,及则贤”,如果你超过伊尹、颜渊,你肯定是圣人;你能达到伊尹颜渊这样的境界,肯定是个贤人。如果有的人根性差一点,达不到,“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你也会有很好的名声,很大的名声。中国历史上谁能及伊尹、颜渊这样的人呢?那也是很少很少的,诸葛亮也不敢说自己及伊尹,而仅以管仲、乐毅自居。二程、朱熹也不敢说自己超过颜渊,颜渊是亚圣,二程朱熹不敢说自己是亚圣,他的徒弟也不敢这样说,这些只能称为贤人。“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标准,当然,佛教说得不一样,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我们都可以明心见性顿悟成佛,那么,更方便一点。现在要说顿悟成佛,那么容易顿悟吗?谁顿悟了?放眼当今的佛教界有几位顿悟的呢?数数看看,虚云老和尚是开悟的,虚云老和尚之后没听说几个是开悟的。听说南怀瑾是开悟的。认为他开悟的很多,批评他的也不少,大多数学佛的人都认为南先生是开悟的,我的很多师长也认为他是开悟的,我们也恭维他老人家是开悟的。
除此以外,也没听说几个是开悟的,很多老先生也不敢说自己是开悟的。很多老和尚也不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是开悟的,来跟我学吧?”我听过几个法师到韩国日本去印证开悟的过程,那个简直是玩游戏。其中一个公案,愿炯法师跟我聊了好几次,他也很欢喜,韩国有个很又名的禅师,是曹溪宗的——有个公案,什么公案呢?一只老鼠正在猫碗里偷吃猫食,猫来了,请下一转语。那位老禅师对愿炯法师说了,第二天,愿炯法师跟老和尚说:“老和尚,我知道答案。”老和尚说:“啊,你的答案是什么?”愿炯法师倒在老和尚面前,眼睛闭上,说:“死了。”老和尚就说:“哎呀,我这个公案很多人一年都参不出来,你一晚上就参出来了,了不起。”我听了,觉得这是幼儿园的玩意,真的就是幼儿园的玩意,但是在南韩在日本,这样的就多。净慧法师前年在韩国搞了一次世界禅宗的研讨会,也是要考查勘验,“下边请中国的净慧长老给我们演禅!”净慧法师上去拿着麦克风:“喝!”然后把麦克风一放,出去了。哇!下边掌声雷动,你想想这个能说明什么?当然,净慧老和尚的演绎是没错的,这个也是临济家法,但是,下面的掌声未免太啰嗦了点。如果是我,我就要上去说:“老和尚,你这一喝且住,另外道上一句。”连这个胆子都没有,在那里瞎鼓掌,那个算什么呢?那个叫大家都是瞎子,没用的。所以,我们怎样立志,怎样从学,这可是个大事。
真正的佛是顶天立地的,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要有这样的境界。赵州老和尚说的:“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处急走过。”这样的境界,有佛的地方不住,对不起,你这儿佛气太重了,我躲远一点。无佛处不停留,你这儿佛都没有,我坐在这儿干什么呢?这是什么样的境界,再如船子和尚对夹山说:“直须藏身之处无踪迹,无踪迹处莫藏身。”这些的确是现在学佛的人应该思考的。今天,第二届世界佛教论坛正在热烈地召开,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