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里睡在村部,听见几次疾驰的马蹄声,几次村狗狂吠不已。
呼秘书仍不安分,想跑出去探看,我笑说,你还挺好事的啊,不怕黑灯瞎火有人下家伙?
干吗对我下家伙?
你忘了自己做了什么吗?那个磨刀老汉怎么对你的?其实“黑狼”自个儿也奔这方向来的哩,这你知道的。听我这么一说,他顿时吓得缩回脖子,不过嘴里还硬,那死老汉,我早晚跟他算账!
得得,跟一个老农民计较什么劲?我还要接着采访他家老爷子呢,你就别再添乱了。
见我口气变硬,他才收敛了些。
我心里想定,天一亮非把你打发走不可,现在你已不是监视哨,而是颗小炸弹。
囫囵睡到天亮。早上一起,我对他说,呼秘书,你先回乡上去吧,替我把铁青子还给夏乡长。
见他还要纠缠,我加了一句,其实呢,你待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老农民不懂法,谁知他们会干出什么来,我也没法保证你的安全。这两天我会让包顺村长陪着我的,如果用交通工具我从旗里直接要,我也骑马骑累了,你就回去吧,向夏乡长转达一下我的谢意。
呼秘书看我态度坚决,又感到这里的确存在安全隐患,他就慌了神,当即骑上马又牵上铁青子一溜烟跑走了。我从他后边直摇头乐。这情形,叫过来喊我吃早饭的包顺看见了,“咦?”了一声问,呼秘书怎么不吃早饭就跑了?
担心呗。
担心什么?
这里有安全隐患哟!
包顺会意,哈哈笑起来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敢碰我们的呼大秘书一根毫发呀!也太惜命了吧?不过,我倒是服了 郭老师了-------
我明白他的话意,笑一笑,不作答。
吃完小米粥加咸菜等乡村早饭,我对包顺说,请村上安排一辆小胶轮车吧,你陪我去道尔-锡伯屯。
哦?包顺愕然,去那儿干什么呀?
你不是说老“萨满”爷被请到那儿作法事了嘛。
这-------包顺想起昨晚说过的话,一时语塞。
可今天,他在不在那个屯子,不好说呢------
怎么?他跟我玩捉迷藏啊?
不,不是那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要不你们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
没、没有啊,郭老师,请别误会。包顺说着赶紧摆摆手,好吧,好吧,我带您去道尔-锡伯屯找找看就是。
这还差不多。我心里笑,今天我一定要找到老“萨满”不可,同时也一定要盯住你,看你到中午时怎么答复那个“黑狼”,也看看你们这些表面安分实际十分“狡猾”的农民们,究竟在玩什么猫腻想搞什么。
套一匹马的小胶轮车,号称草原沙地小“吉普”,沿着锡伯河岸奔驰起来。相比套老牛的勒勒车,小胶轮可是快捷多了,比骑在马背上也舒服多了。赶车的包顺,心事重重的样子,默默注视着前路。我凝望右侧那座巍耸的翁格都山,突然想起“黑狼”对夏乡长发出的警告语,以及有关这座山的种种传说。
翁格都山又叫哈得太山,意即圆石山,三百年前从西边黄教界来了一位老喇嘛法号迪安禅,宣称这座山下藏有一个大恶魔“莽古斯”,要帮助此地驱魔镇邪普渡众生,为此住进山前边大沟念经作法,一居三年。在《库伦史志》以及一些野史记载,当年被蒙古人称为“罕王”的努尔哈赤被敌人追捕,逃进翁格都山前的这条大沟藏匿,得到正在此修炼的迪安禅喇嘛救助后脱险,离去时许下大愿:将来在此大沟修庙建寺,弘扬喇嘛黄教。清初开始在翁格都山前边的这条大沟兴建兴源寺、福源寺、象教寺等三大寺,册封那位迪安禅喇嘛为“涅济·脱因·额尔敦尼大喇嘛”,赐予一座御椅,史称“席热吐·库日延沟”意即“御赐金椅之沟”,并规定每届住持大喇嘛圆寂后,必由青海塔尔寺——喇嘛教圣地寻觅出一藏人转世灵童派来这里继承衣钵。同时,在这里设置旗制,赐封为“席热吐·库伦喇嘛旗”,旗王爷由住持大喇嘛兼任,成为清政府惟一“政教合一”旗。从此,库伦旗渐成东蒙黄教圣地,史称“小库伦”,与北边另一圣地“大库伦”( 即乌兰巴托)遥相呼应,经二三百年朝廷扶持终于取代蒙古人(也包括满族人自己)原先信奉的萨满教,让黄教成为国教。这个原本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库日延沟”, 也以奇特的方式繁荣起来,每年举行盛大庙会,云集八方香客,同时形成一个远近闻名的大“马市”,引来关里关外商贾交易,热闹非凡。
世间万物,有一兴即有一衰。日伪时库伦旗喇嘛教开始衰落,1948年这里搞“土改”更遭灭顶之灾,当时的反动喇嘛王爷罗布桑·仁钦被拉出去枪毙,所有喇嘛遣返还俗,空下的大庙被新成立的政府占用,囤积的财富被充公或分给无产贫民,那座高耸威严的正宗大庙兴源寺的八十一间庙堂,统统驻进旗政府各机关。一车车堆如山高的经卷、法器、袈裟帐幔付之一炬,法力无边盛荣几百载的库伦旗喇嘛教,一夜间灰飞烟灭,风流云散。到了“文革”,“红卫兵”们干脆以“封、资、修”残渣余孽之名拆掉了所有大庙,连大门口的石狮子也未能逃脱大劫,被砸得稀烂,所有遣返还俗还活着的喇嘛们统统被批斗游街,几乎扒了几层皮,受到了一场脱胎换骨的彻底改造。
想着这些,面对库伦大地面对翁格都山,我不禁喟然长叹。
那么,第一个来东蒙宣扬黄教的那位迪安禅喇嘛,为何偏偏选择了这座翁格都山开启教义呢?显然,他是有着良苦用心。说开来,这也是一种宗教理念的碰撞。蒙古人信奉萨满教,信仰天地自然万物均有神灵,不可践踏,是个“多神教”;而西天喇嘛黄教,信奉唯一主佛,它主宰万物生灵。恰恰翁格都山顶有一座古老的圆石“敖包”堆,何年何月何人立谁也不知,也无文字记载,只传说自古那里是一位乘“金羊车”的萨满大“巫师”的祭天场所。迪安禅喇嘛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精神直陈这座圆石敖包山有恶魔,足见其决心多大。也是机缘巧合,与努尔哈赤结缘东蒙地大兴黄教,“萨满教”从此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翁格都山顶那座古圆石“敖包”堆,也被后来继任的库伦喇嘛王爷下令铲除,只是由于“敖包”的底座盘石与山体连接而未能根除。这也算是天意吧。
有一只苍鹰,在翁格都山顶的高空盘旋,它才是这里亘古的主宰者。一侧的锡伯河,曲曲弯弯向东南伸展流去,也是亘古不变的样子。人世万物都可更替,唯有大自然永恒。
这时我突然发现,在我们前方有一辆奇怪的小车在行驶。
细一打量,竟是一辆羊拉的车!
晃晃的秋日阳光下,六只公羊拉着一辆车篷镶金边的矮矮棚车,在沙石路上缓缓行驶。更令人奇怪的是,那羊车好象无人驾驭,车篷挂着黑红帙幔看不清里边,任由羊拉着行走。
金羊车!我和包顺不约而同脱口喊出,同时愕然地相视。
这一传说中的“萨满巫师”专车——“金羊车”,突然真实地在出现在这里,着实让我们吓了一跳。传说和现实交错,亦真亦幻,尤其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羊拉的车,我心中的惊异无法形容,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有一种神秘而怪怪的感觉,同时疑窦丛生,这传说中的“金羊车”在此突现意味着什么?无人驾驭荒野上行驶,是闹鬼还是萨满大巫师显灵?
快,小包,跟上金羊车!我喊起来。那辆羊车这时拐上另一小岔路,直奔翁格都山而去。包顺结巴着问,那咱、咱不去道尔-锡伯屯了?
先追上金羊车再说!
听说,谁碰、碰见金羊车,谁就倒霉,要发生不祥的事-----咱们就别追了吧?
听了他这话,我一时也犹豫。
这是后来演变出来的一个传说,而且跟“黑狼”说的那道“黑命天”的“黑风咒”有关。早年,大约是在那位迪安禅喇嘛第五代继任者名叫“道格信”喇嘛王执政时代,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带领众喇嘛按规定在翁格都山作“驱邪镇魔”法事,这一年他下狠手拆除了山顶的那座神秘的圆石古“敖包”堆。七天法事结束,这位喇嘛王爷乘坐从本旗一位老“萨满巫师”叫包莫-博的那儿没收来的一辆“金羊车”,洋洋自得地回庙中府邸。半路上,突然从翁格都山顶刮来一股黑黑的旋风,遮天蔽日,正好裹卷过他乘坐的金羊车,众喇嘛风后发现,他们的喇嘛王爷已经口吐黑沫咽气在羊车里,怀里还落有一只黑铁铸小鬼人——“黑风咒”!
由此,有关“金羊车”和“黑风咒”不祥之说,在库伦旗盛传开来。
我一直认为,神神鬼鬼的事可信,可不信。今日,既然亲见古老的“金羊车”再现,这也许是缘分,管它不祥还是倒霉,先追上它一睹个究竟再说。
听我的,小包,跟上金羊车!它出现在这里,你不觉得蹊跷吗?我几乎是命令般说。
好吧,好吧,我跟上就是。包顺见我态度坚决,不再迟疑,吆喝上马加快了速度。
金羊车,在我们前方颠颠荡荡,如梦如幻,拉车的六只公山羊一个个高扬着染成红尖金边的长犄角,奋力向前,似乎感觉到了我们在后边追赶,更加飞速奔驰。车幔的条条金穗随风飘飞起来,而山羊脖套上的金铃铛则发出阵阵悦耳的清脆叮当声,传荡在这金秋的原野上,更让人觉得此一景似是一个什么神秘的童话世界。
很快,金羊车驰进翁格都山北麓一片林子里。当我们赶到林子边上时,已然不见它的踪影。林子茂密,金羊车消失的那条羊肠小路太窄,我们的马车进不去。包顺“唷!唷!”吆喝着马,停下车犹豫,我着急地跳下车,抬步就往林子里追。
郭先生,等等我!包顺从身后喊,他把马缰绳拴在路边树上,匆匆跟来。
我停住脚步,回过头打量着包村长,你是想前边带路吗?
郭先生真的还要继续追赶那辆金羊车?
我从不开玩笑。
嘿嘿嘿,那您还想不想去道尔-锡伯屯了?
不去了。我要寻访的人,可能就坐在那辆金羊车上。
噢?这么肯定?包顺细长的眼睛犹疑地看着我。
小伙子,我吃的盐可能比你吃的饭还多!你车载着我,满世界转游,跟我玩捉迷藏,就是不打算让我见到老萨满是吧?哈哈,人算不如天算,今天半路上遇到金羊车了!
郭先生说到哪里去了?金羊车跟萨满老爷子有啥关系嘛!包顺尴尬地挠挠头,辩解。
你不必再绕圈子了,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正碰上你们和萨满老爷子有什么事要忙活,金羊车出动,证明此事也许还不小。传说中的“金羊车”,除了他这老“萨满博师”,谁还有资格乘坐呢,我敢断定,我苦苦寻访的老萨满吉木彦,就坐在那辆金羊车上!你可别对我说那辆羊车,无人驾驭自己在满世界乱跑,更别说那是在闹鬼!哈哈哈------
我大笑着,不再理会包顺大步奔向那条林中小路。
这时,从一棵大树后慢慢闪出一个人来,拍掌笑道,哈哈!真不亏是老文化人!对萨满文化对金羊车,还这样了解,对事情的判断也这样精确!
黑古勒!你怎么在这里?我愣住了,脱口而喊。
嘿嘿,这有什么不可?世上事儿,皆有可能!你这大北京人,不也出现在这翁格都山脚下吗?我这土生土长翁格都山人,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其实,我身旁的包顺的惊讶一点不亚于我,他看看我又看看“黑狼”,装不认识不是,打招呼也不是,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哇,包村长,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这可省去了我大白天摸你们屯子的麻烦,我可不想当年鬼子进村那般偷偷摸摸了!哈哈。“黑狼”打破包顺的尴尬状,主动打招呼。
是吗?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说的呢?包顺瞟我一眼,悄悄给“黑狼”使眼色。
我假装没看见,扭过头去暗笑。
那好吧,我先不跟你扯。“黑狼”又转向我,挤挤眼,老文化人朋友,你想见萨满老爷子,恐怕还得搭一盒“大中华”了,昨天那半盒都被人抢光了!反正你也不抽,正好贿赂我,当作买路钱吧!
好说!我还真愿意送给你抽!接着!我拿出一盒“大中华”,立马扔过去。
“黑狼”一伸手“啪”地接过烟,同时手往林子深处一摆,爽快地发出邀请。
请!
四
这是一所护林人木屋。
沿着一条乔灌丛中若有若无的小路,步行了足有一个来小时才到达这里。
这片翁格都山北麓的森林,面积不小,归锡伯河上游的哈尔林场管辖。我心想,这“黑狼”真是神出鬼没神通广大,找了这么一个隐秘之处,难怪夏乡长他们连他的影子都摸不着。从那位矮敦粗黑的中年护林人眼神,可以看出他也是“黑狼”的死党。
木屋里有十来个老中青年龄男女,正围着一大木桌吃喝,一旁放着几箱啤酒和几瓶老白干。有一人在炉子上烤着野兔,汗流浃背的。
嗬,包顺,你这狗日的终于驾到了!离不开老婆热被窝是吧?有人朝刚进屋的包顺笑骂。
高村长,达副村长,嚯,还有老白支书,你们都在这儿啊!包顺也笑嗬嗬地一一寒暄。
有人还想说点什么,见多了我这位不速之客,就打住了话头。
这些人中不见老萨满吉木彦的身影。
“黑狼”在我耳旁小声说,老爷子可能在另一间小屋,我领你过去吧。
他们这些人是在这儿过什么节吗?往外走时我忍不住问一句。
啊不是,是看林人巴尔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大家来给他过满月呢。
好大的阵势,全是村长书记头头脑脑的啊。
嗨,这些附近村官们,谁还不需要点从这片林子里间伐的木材呢,嘿嘿嘿。
我一听言不由衷,堵他说,萨满老爷子也需要木材是吧?
不不,老爷子是被请来给娃儿起名字的,起名子的,嗬嗬嗬。“黑狼”够滑头,总能把话说圆了。我摇摇头,心想已经摸到你们这秘密聚会之地,我就不信探听不出一丝真实内幕。
木屋附近不见那辆神秘的“金羊车”,我心里不免产生一丝疑惑, 萨满老爷子是不是又金蝉脱壳逃逸而去了? 不过, 我的疑虑很快就被打消了。
在木屋的另一间房子里,我终于见到了这位神秘的老萨满吉木彦。
穿一身紫黑长袍盘腿坐在小炕上,屁股下垫着厚厚方毡毯,胸前飘着灰白色长髯,颧骨鼓突而红润,凹陷的眼窝深处有一双并不浑浊的双眸时而闪出火一样光束。九十岁高龄,如此精神矍铄,我不由得暗暗惊奇,心生敬意。我用蒙古语向他请安寒暄,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前边方桌上丰盛食物,对我说,上来坐,一块吃吧,到中午了。
我没有矫性客套,客随主便,的确也有点饿了,就上炕坐在老爷子对面拿起筷子。
老爷子还小酌两杯,我给他斟酒。“黑狼”先是坐在炕下边陪我们,后出去了一会儿。
听说你是打老远来找我的,有啥事这么猴儿急啊?这两天我也正忙着呢。
知道您老忙,都动用金羊车了嘛。我笑着试探一句,可老爷子并不接茬儿,无动于衷。我只好把拜访他的来意介绍一番,说自己对萨满教文化十分着迷,通过这次写“安代”舞台剧进一步宣扬“萨满”文化有益精神等等。当然最想了解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们几个老翁们怎么想到“旧瓶装新酒”让“安代”复活的,一时酒后狂热,还是“萨满”文化压不住的魅力使它“借尸还魂”?那么,自远古流传至今的“安代”艺术魅力究竟是什么?甚至后来闯关东过来的汉民都习仿“萨满”巫师“念咒作法”,自名为“跳大神”而跳之,其中有何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老爷子漠然地看我一眼,说出一句我压根儿没想到的话来。
我不是萨满教,我是“博额”,按百姓说法,是个“跳博的人”。
我一怔,想了一下也对。“萨满”这说法是书面语,主要出现在汉文字记载的史料中(也写“珊满”“萨蛮”等),蒙古人和蒙古文字史料中一般均称“博额BOO”(后简称“博”,也写“孛”),还有其它几种称呼如“幻顿”、“列钦”等,但泛称“博”为比较普遍。其实“萨满”这词也源于蒙古语, 是蒙古语“萨班”“萨本”的变化音,词意为“手脚乱挥乱摔打”,这与德国学者海西希说法“疯狂的舞者”基本相同。有趣的是,“博额BOO”这词蒙古文写法与摔跤手“博客”的写法一个样,在蒙古族历史中摔跤手享有很高荣誉和地位,是勇士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摔跤手上场比赛前也有一段炫耀自己威勇而跳起来的模仿雄鹰的舞蹈,正好与“跳博的人”舞姿颇为相近。由此可见,蒙古族原始宗教“博额BOO”和其原始体育活动“摔跤”有着很深渊源,把萨满“跳博的人”和“摔跤手”写为同一词“博额BOO” 就不足为奇了。
老爷子,您说的有道理,“萨满”只是个文本说法,按民间说法叫“博额”是比较合适的。我赶紧给老人家斟酒。
老萨满点点头,一口喝下我敬的酒,随后慢慢聊起来。谈起师承,他不无自豪地说,我老师是咱库伦旗名“博师”包莫-博后人,法号“黑鹞——哈尔-伊烈”,当年在哲里木盟十旗王爷聚会上被授过“金柄鞭”。那根“金柄鞭”可厉害了,能“赶山赶神”,赶小咒人“翁格都”四处飞!我是个孤儿,九岁给富人放羊时冲一股黑旋风啐吐沫被放倒,正好被路过的老师救起,说我跟“黑风咒”有缘,从此收我为徒弟,跟随了他老人家一辈子。
噢,又是“黑风咒”!我心里说,这老爷子师承看来还真不简单,渊源颇深。他祖师爷包莫-博何等人物,当年曾用“黑风咒”放倒过铲除翁格都山“敖包”堆的喇嘛王爷!而他的授业恩师“黑鹞——哈尔-伊烈”,则是当年“火烧千名萨满巫师”事件中凭功力幸存逃脱的“十三神博”之一!史料中有如此记载:“黑鹞——哈尔-伊烈-博,遁入库伦沟壑而无踪。”
我今日得遇“黑鹞——哈尔-伊烈”在世弟子,缘分不浅。
我谨慎询问他师傅“黑鹞——哈尔-伊烈”后来的境遇时,老人不愿多谈,只是叹口气说了一句,“土改”时为避灾就躲进翁格都山这片老林子,再没见踪影。老人家让我还俗当平民为生,也不许寻找他尸骨安葬。好在我们跳“博”之人,均视死亡为皈入天地自然,化入尘土为再生之路,也就无所谓了。这是长生天的旨意。
哦,长生天!我忍不住感叹。
是啊,长生天,一句成箴言。唯有“天”可长生,融入天地才可长生。我想,他老人家就长生在这座翁格都山中,守护着它吧。老“萨满-博师”吉木彦如此而说。
屋里一时静默。我不敢再打破这肃穆气氛,多说什么。
翁格都山在萨满文化中,尤其在这些“博师”眼里,早已被认为是发源圣地。近百年黄教失势后,附近百姓每年秋季自愿携石上山祭拜,已在山顶重新堆出了一座大“敖包”。由此,我也理解了这位在世老萨满为何此时坐在这里,也理解了神秘的 “金羊车”为何出现在这里。
你是远道来的客人,本应该请你多待些时间的,可对不住了,这两天我要作一场大法事,需要休养精神。等过了这阵子,你再去家里坐坐吧。老爷子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我有些遗憾,没办法,只好告辞离开。
“黑狼”送我出来,微笑着闪动两只狡黠的狼眼,警告般地对我说了一句,我相信你这位老文化人是个可交的朋友,不会象呼秘书那样去告密吧。
那可备不住哟,除非你告诉我,你逼包顺村长今中午表态,又聚集这么多村长书记在这里,你们想搞什么,密谋着什么活动?我索性直接逼问“黑狼”,已经到了这份上,不问清就来不及了。
“黑狼”的脸色“唰”地变了,眼睛顿时刀子般盯住我,口气冷峻地质问,你都听到了什么?谁告诉你的?是包顺那小子吗?
谁也没告诉我,昨晚在萨满老爷子家上厕所时我偶尔听到的,是我送给你的“大中华”烟味暴露了你的行踪!哈哈哈,没想到吧“黑狼”!我爽朗地笑着奚落他。
原来是这样-----“黑狼”一时无语。
放心吧,我不会随便泄露或告密的,除非你们要杀人放火,干违法乱纪的事。
这你说哪儿去了,我们能干那种事吗?“黑狼”沉吟片刻后,又说,好吧,你再等一天,到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这行了吧?
是事前告诉我。
对,事前。
一言为定。
屁!还不相信?我“黑狼”说话不是一言九鼎也是一言八鼎半,谁跟你酸个没完?他扭头而去,把我晒在原地,消失在木屋后边的林子里。
我哑然失笑,摇摇头,去找包顺。
隔壁的“满月酒聚”,也早已散席,村长书记们包括那位护林人均鸟兽散,不见人影。唯有包顺一人,站在那里等着我,笑咪咪地问我,郭老师,这回咱们去哪里?
回旗里。
好,我送你去,正好我也有事去旗里办。还得委屈你步行一段路,徒步走到马车那儿,要不我从旗里要一辆小车,来接你吧。
你还挺有能量的。
哪儿啊,当然得打你旗号喽,嘿嘿嘿。
算了吧,还是坐你的“草原吉普”舒服。另外,我还想跟你说说话呢。
跟我一个乡下小村干部能说啥呀?不是有那话嘛,豆包不是干粮,村长不是干部。
你别跟我扯,我当然有话跟你说,比如现在已到中午,你是怎么答复“黑狼”的?
包顺一愣,顿时站住了,眼睛瞬间火辣辣地看着我,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露出一贯的微笑装傻说道,郭老师真会开玩笑,我听不懂。
我心里还真暗暗佩服他的定力和随机应变能力,还有他这种超乎岁数的一股老练劲儿。
我还真不是开玩笑,不过现在不难为你了,咱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