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也生耶2
——转载学生徐育伟小说
张大庆浑浑噩噩地跟刘士文上了一辆锃亮的北京现代。这车是村里买的,供领导干部使用。像张大庆这样的普通百姓,平日里在路边见了这车,总免不了要迎着被车轮扬起的飞尘向车点头致敬。而进入它身体内部,切身感受它飞驰时带来的快感,在张大庆看来,不啻于他这样的男人去睡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也就是说,张大庆明明知道那车子属于村集体财产的一部分,但他从没去想车子究竟是车灯属于他,还是某一颗螺丝钉上刻着他的名字。
然而,张大庆却实实在在坐在车里了。车里味好闻,让人神清气爽,仿佛有无数朵看不见的鲜花密布在他周围。张大庆闭上眼睛,说不出是在享受,抑或是默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张啊,你那事我琢磨来琢磨去,总算想出了一个招。”刘士文开车跟他说话一样慢条斯理,眼看着前面红灯就要亮了,他都不肯冒险加速闯过去。
张大庆眼前闪过一团红色,那是他儿子的鲜血。他盯着刺目的红灯说:“刘书记,你能不能开快点啊!”
“老张啊,我知道你心里急,但是再急也不能闯红灯呀。这红灯可是好东西,要是路上没红灯,那这些开车的人个个都要把车开得飞起来,这样肯定会出事。红灯是约束,它提醒你注意,前方是禁区,是危险地带,必须得停下。”刘士文感慨道,“跟你说句实话,我这个书记是石头缝里的草,当得难啊,老百姓有事我要是不管,大伙肯定会质问我干嘛吃的?但事事去管又谈何容易,就拿你那事来说,批你一块宅基地可不是我一个说了算,还得找上面批,上面办事看什么你知道么?首先得看国家政策吧,违法国家政策的事谁干啊?就算你真有实际困难,他跟你非亲非故的,犯不着为你的事影响仕途。最后,所有难题还不是都扔到我这儿来了。”
张大庆默然。
“老张,你下午跟我去一趟镇政府吧,咱们当面去找农建科科长,我以前跟他说过这事,他也没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村南不是有块麦地吗,挨着路边的那犄角我看了看,大概有两分地,那儿都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平了。村里也只有那个地方能给你建房用了。但这里面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那麦地属于基本农田,依照国家政策法规是不允许建筑的,你一会儿好好跟李科长说说,让他给你想想办法,唉!”
张大庆依旧没说话。
车到医院门前停下。他们一路问到急诊室。最后在手术室门前看到了张大庆的儿媳妇燕茹。燕茹哭着喊了声“爸”,说她男人正在手术室里。
“他伤得怎么样?医生呢,怎么说的?”刘士文发现张大庆自始至终都像丢了魂似的。
“医生说问题不大,没伤到骨头内脏。”
这句话让刘士文吃了颗定心丸。
“爸,这是药费单子,我没钱。”
张大庆木木地看着燕茹,身子动也未动。刘士文猜测张大庆也没带钱,便一抬手接过药费单子,说我先给你们垫上。
“爸,您说句话呀!”燕茹哀哀地说,“我可是亲眼看见老二拿铁锹把他哥劈倒在地上,他怎么就下得了手啊!他差点就让我成了寡妇,差点就让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世就死了爹啊!”
张大庆的视线停在儿媳妇胀鼓鼓的肚子上,这才回过神来,那肚子里孕育的生命有他的血。
“狗东西!”
“你骂谁呢老张?”刘士文交完药费回来了。
“二小子。”张大庆说,“刘书记,你报案吧,让警察把他抓走。”
“报案?你真打算报案?”
张大庆咬咬牙,吐出一个字“报”。
“老张,我可得提醒你,这事可大可小。从法律上来说,你老二是有罪的,真报了案没准判个一年两年的。你掂量掂量。”
张大庆不作声了,要是老二真判了刑,他这一辈子就毁了。张大庆心痛万分,他实在不愿承认一个事实,自己的两个儿子竟会手足相残。老婆死时,他心里只是悲痛。但是现在,他心里弥漫着难以名状的悲哀,像深秋的浓雾,笼罩着他,世界开始消失,唯一可以感知的便是悲哀,无边无际。
“啪”——张大庆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哽咽着说:“是我无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啊……”张大庆泣不成声,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人的面掉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仿佛融入了人世间所有的辛酸,沉甸甸的,以至眼眶难以承受其重。
刘士文掏出一根烟,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语。
在医院安顿好儿子,张大庆上了刘士文的车。刘士文把车开到一家烟店跟前停下,进去买了四条软中南海。
“老张,这烟你拿着,一会儿偷偷送给李科长。”
“这——那回头我把烟钱还你。”张大庆接手提袋的时候,瞅了一眼,发现是中南海,四条,一算将近一千块钱。
“不用。”刘士文说,“老张,就算是我还给你的……”
“这怎么好?上次……”
“算了,这个你就别说了。”
张大庆心里不是滋味。哪有送出去的礼又还回来的?他见刘士文眉头紧锁专注开车,也就不再说话了。这刘士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张大庆有点琢磨不透了,刚才在医院给他交药费,这会儿又代他买礼品,可是在他申请宅基地这事上没见他如此热心啊。
不到一刻钟,车子就开进了镇政府大院。刘士文带着张大庆直接去了农建科,结果被告知李科长开会去了。他们便坐办公室等。办公室分里外两间。里面那间紧闭,外面这间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心不在焉地看着报纸。
张大庆瞅了几眼,女人那张脸他看不见,但是报纸上一行猩红的字极其显目:关注民生,改善民生。
“李科长开什么会去了,长不长啊?”刘士文跟那女的搭话。
那女的放下报纸,慵懒地说:“好像跟民生有关吧,这几天尽开这个会,报纸上也无孔不入地谈论这个,没意思。”
民声民声,又是民声!张大庆心里有点憋闷,他奇怪上面对“民声”这个问题是如此的重视,天天开会学习讨论,怎么就对他的事不感冒呢?怎么就不肯听听他的想法呢?这和只打雷不下雨有什么区别嘛!他不是“民”吗?他的诉求不是“民声”吗?
等了十多分钟,刘士文掏出电话,摁了李科长的手机号却没拨出去。又断断续续地来了些办事的人。将近四点钟,李科长才拿着一大叠材料,神情倦怠地走进办公室。刘士文跟张大庆赶紧站起来。李科长径直走到那女人跟前,将那些材料扔到她跟前,说,小陈啊,你看看这些文件,回头给我写份学习总结,记着啊,围绕民生来写,突出重点。
女人一扫慵懒,微笑着说,知道了,一会儿就写。
“李科长,您回来了。”刘士文上前笑道,“可算等着您这位大忙人了。”
“没办法啊,事多。”李科长又扫了张大庆几眼,便说,“进屋来说吧。”
李科长掏出钥匙开了门。张大庆跟在刘士文后面,心跳加速。来前刘士文还提醒过张大庆,别紧张。因为张大庆有个毛病,一紧张舌头就打结,说话不利落。衙门有深有浅,张大庆以前只是跟村委会的干部打交道,现在他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名正儿八经的科级干部,不紧张那是扯淡!
刘士文介绍道:“李科长,这就是我跟您提起过的张大庆。”
“李——李局长,您——您好,我是张大——庆!”张大庆舌头又不听使唤了。他很窘迫。那种感觉跟家丑外扬无异。
“坐吧,都坐吧。”李科长坐下后,冲屋外说,“小陈,沏点茶。”
“不喝了,不喝了,我们不渴。”刘士文说,“李科长,闲话就不说了,关于张大庆申请宅基地这事,您看……”
“你们村里不是已经没宅基地了吗?”
“我琢磨了几天,觉得有块地是不是能给他盖房用。他家里情况我也跟您说过,就在上午,他两儿子还为房子的事打了一架,差点就闹出人命来了。”
“是啊,是啊,李科长,我谢谢您了!”
“老刘啊,只要符合政策的事情,咱们都好说。来,先喝茶。小陈,你把刘书记村的土地规划图找出来。”
张大庆还没喝就闻到了一股茶香。那茶水的色泽气味跟他家里十块钱一斤的茶叶泡出来的简直有天壤之别。张大庆端起杯子,放鼻子底下使劲吸了吸,然后嘬着嘴吹了吹,便吞饮了一大口。
刘士文瞟了张大庆一眼。村里的土地规划图拿来了,被展开平铺在李科长的办公桌上。
“刘书记,你自个儿看看,你们村确实已经没宅基地了。”
刘士文盯着村里的麦地瞅,然后视线定格在他事先说的那个犄角,指着那儿说:“李科长,这儿大概有两分地,都被踩平了,我琢磨着能不能把这儿给张大庆盖房用。”
李科长瞟了一眼,就否决:“那肯定不行!你看看这儿,全都是基本农田,这地能用来盖房吗?”
“这个我知道。”刘士文唏嘘道,“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这儿的……”
“这个你想也别想!回头你在这儿盖了房,遭强拆不说,我还得为这担处分。不行不行,老刘啊,你可别病急乱投医,你再想想其他办法。”
“李科长,我……”
张大庆突然跪在地上,恳求道:“李科长,您就帮帮我吧!”
刘士文目瞪口呆,他大概也想不到五十多岁的张大庆会抛弃男人的颜面跪在李科长跟前,他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这是干什么啊,起来,起来说话!老刘你赶紧把他扶起来,这算什么呀!该帮的忙我肯定会帮,不能做的事情绝对不能做,这可是原则问题!”
刘士文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便将张大庆拽起来。张大庆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无功而返。那四条香烟被刘士文硬塞给了李科长。刘士文拖着丢了魂似的张大庆回村。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木讷的张大庆突然说:“刘书记,有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什么事?”
“现在电视上报纸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在说民声的事,可我这点事怎么就没个人管呢?”
“不是没人管,而是……”刘士文突然沉默了。
“而是什么?”
“算了老张,跟你说也说不清楚。有时候我也糊涂啊,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干什么。你放心吧,你的事我回去在跟大家讨论讨论,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张大庆嘴上没说,但心里却想:看你能给我一个什么说法。
两天后,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广播,召集全村党员以及村民代表开会。张大庆不是党员不是代表,也被请去了。令他吃惊的是,这次代表大会的中心议题居然是讨论他家的宅基地。
刘士文将张大庆家的实际情况又说了一遍,然后提议将那块废弃的麦地给他盖房用。与会代表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表决的时候,有47票同意,5票反对,13票弃权。
张大庆老泪纵横,站起来给大家深深地鞠躬,颤声道:“我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了!刘书记,我谢谢你了!”
“老张啊,大家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刘士文也站起来,扫视一圈,又正声说,“但是,老张,你必须先跟村委会签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
“第一,你建房纯属个人行为,与村委会无关;第二,房子将来要是当违章建筑拆除,所造成的损失和后果由你一个人承担。这是最主要的两点,其他的再说明。”
张大庆别无选择。
张大庆豁出去了,他软弱了一辈子,但是这次他必须得强硬,像个爷们儿。所以他在协议书上签字的那刻就打定注意,他要把自己的这条老命搭在房子上,真要是被强拆,他就与房子共存亡。
张大庆开始盖房了。
有一天黄昏,刘士文出去遛弯,走到了那片麦地。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张大庆,以及从地里崛起的半截房子。红砖房在麦地里突兀地立着。而那时,张大庆浑然未觉,他无限深情地看着朝夕梦想的房子。
刘士文忍不住打断了张大庆:“老张,我还是有点担心啊,这房子要是被当成违章建筑拆掉……”
张大庆截断刘士文的话,坚定地说:“敢!谁敢拆我房,我就跟谁拼命!”
“拼命?你跟谁拼啊?”
张大庆愣了半响垂头走了。
刘士文暗暗叹了口气,眼前那座残缺的房子似乎也在张着空洞的双眼,静待命运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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