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日,准备从昆明回泸西老家。中午才离开,有一上午的空闲时间。在地图上看到一个叫做“关上野生菌大市场”的地方,我们决定到那里去看看。在我的印象里,关上就在我小时候和外婆一起生活的饵块营那个方向。

野生菌大市场其实就是一个集贸市场,主要经营鲜菌,也有卖水果和蔬菜的。走进市场,有一股淡淡的菌香扑鼻而来。我太熟悉太喜欢这种气味了。四下里摆放的各色野生菌,有的色彩艳丽,有的颜色暗淡。不管什么颜色,我知道,那都是些美味。价格也很不菲,鸡枞菌一公斤100元左右,干巴菌300元左右。转着转着到了市场南边的街道,那里是野生菌加工区域,几条街道数十户人家在从事野生菌加工。所谓加工,就是将野生菌洗净、切片、晒干、装袋。将鲜菌加工为干菌,容易保存,便于长途运输。不过,加工过程已经将很多营养成分破坏了。在我的印象里,经过加工的野生菌跟树皮差不多,没有一点菌的味道。因此,要吃到美味的野生菌,只能在云南。

从市场出来,因为还早,就继续逛进一条东西向的街道。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酝酿着,似乎是一种回家的感觉。也许又仅仅是某种对奇迹的期待,也许冥冥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正在走进儿时曾经嬉戏的那片土地吗?我很不确定。大体上是那个方向。但一切早已改变。我离开那里的时候,还是到处是农田,水沟、池塘,而现在,没有一片田没有一条沟也没有一片水了。四下里是商店、医院、饭馆、停车场,是密密麻麻的住所,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即使是我曾经嬉戏的地方,那片土地也早早被淹没在深深的地下了。不过,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希望看到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证明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走着走着,看到路边一处建筑门前挂着“福德社区办事处”的牌子,想起来——当年外婆所在的村子不就是“官渡区福德大队”吗?没错,我现在所在就是我幼时曾经生活的地方。可是,再努力寻找,仍然找不到当年那个熟悉村庄的任何迹象。

从云南返回武汉的前一天,我们去拜访小姑姑。几年前我去看过小姑姑,那时她住在新房子里。那一次,由于时间匆忙也由于小姑姑的新房子与我以前生活的环境相距遥远,我很失望的没有搜寻到儿时生活的一丝信息。这一次去的是小姑姑的老房子。老房子就建在我小时候和外婆生活的那个小院子里。那个院子原来是个尼姑庵,解放后分给村民居住,只是保留着正殿作为生产队仓库。进院子的地方原来应该有个山门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片断墙。正对“大门”,是一口古井,井沿被绳索勒出道道深深凹槽。井的左边,是一户我们叫做老太祖的人家,在我的印象里,她家人口众多,似乎也比较富裕。记得我父母来的时候,他们家的人碰到都会很客气的说来家坐坐来家吃饭而且经常是很诚恳的口气,但我从来没有进过她家门。正面现在作为生产队草料房的正殿我也没有进去过。似乎那时候殿里还有什么佛像藏在草料中,这给我很恐怖的印象。那时候外婆也告诫我不要接近大殿。久而久之,不仅不敢接近,看一眼都会害怕。外婆和小姑姑一家住在院子的南边。那时候外婆一个人带着我,与小姑姑一家相邻。那时候,院子还有土墙围着。那墙也就一米多高,所以有时候我们可以翻过墙去玩。墙外就是乱草丛和垃圾堆,所谓玩不过是躲迷藏或者在垃圾里翻检牙膏皮或者废牙刷之类的东西。在翻检垃圾的过程中,我产生了最初的对贫富不均的认识。对我和外婆来说,一年到头很少见得到肉,而我在垃圾堆里却可以看到别人家丢弃的很粗很大的鱼骨头,有时候还有罐头盒!

我上大学的时候,小姑姑嫁给城里一个工人。那时候外婆眼睛不行了,跟小姑姑生活在一起。记得那时候他们就住在昙华寺附近。小姑姑和姑父对外婆都非常好,非常尽心。后来,小姑姑在外婆原来的住址上盖了一座三层或者四层的楼房。那时候,昆明城区正在向东边和南边扩展,处于昆明站南面的饵块营很快就成为城中村了。工作以后我每次回家都去看外婆。起初的时候还认得清方位,后来就逐渐模糊了,因为所有的标志物——水沟、池塘、老树、旧房都逐渐消失了。外婆去世后,我去的次数也就减少了。上次到云大开会,抽空去看看小姑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这次去小姑姑那里,是弟弟开车带去的。去的是小姑姑的老房子。车停在一个院子的时候,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古井!那一口古井,我曾经在边上玩耍又曾经从里面打水的古井!我有些激动,那些记忆似乎从井下汩汩地冒出。我一下子将方向辨识清楚了,似乎找到了在脑海中那张地图的坐标。这时一位老人从左边建筑中出来,是老太祖!打了个招呼,她老人家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小姑姑的房子又加了三层或者四层,现在有七层了。说来可笑,扩建住房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拆。尽管是一种赤裸裸的寻租行为,也没有什么好奇怪或者好指责的,人的行为是对刺激的一种反应,对个体来说,这样做是实现利益最大化的一种手段。小姑姑自己住在顶楼,下面七楼都出租出去了。租房生意似乎很好的,她说新房子也全部租出去了。到了顶楼天台向东边张望,我忽然吃惊地发现,楼下隔别好像就是我们前些天去过的“关上野生菌大市场”!一问,果然如此。天哪!那天在野生菌市场的时候,曾经有那样模糊而强烈的感觉,那样急切寻找儿时曾经生活和游玩的场所,曾经期待脚下就是当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果然,野生菌市场就在小时候那个院落的外侧,就在我们曾经翻检垃圾的地方!看着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野生菌大市场,儿时的情景浮现心头。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欣喜、悲哀、怨恨、惆怅……

呆了一会儿,我建议出门走走。小姑姑大概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想寻找留下的影子。出门左转,二三十米,有一家“云南土特产商店”,小姑姑说,这是老太祖家孙子开办的。我忽然间回忆起,有一年我从昆明回武汉之前,想给朋友们带点土产。本来想到沃尔玛的,上了出租车后,那司机建议我到关上,说那里有专门的土特产品市场。可以肯定我当时就是在这家商店买的土特产。那一次显然被司机和商家合伙骗了,我买了六七百元的干菌,其价格比别的地方要高出至少一半。往前走,来到一个叫做“佳盟花市”的地方,那里除了卖花之外还卖咖啡。小姑姑说,当年生产队的花圃就在这里,还说当年外婆就是每天早上从这里摘花然后挑到城里去的。那样的情景再次浮现心头,炎炎烈日下,外婆牵着我,蹒跚在煤渣铺就的灰蓬蓬的路上,鲜艳的花我无法欣赏,我所期待的是能够在堂子巷吃到一碗香喷喷的米线。多少年来,我都会梦见那种情景,梦见外婆摘花的这片土地。这些年,每次从昆明返回武汉,都会到花市买一些干花或者鲜花回家。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是,我每次来买花的地方正是外婆当年的花圃。

世事变迁如此之激荡,所有熟悉的东西都陌生了。在这种感慨中我不禁焦躁起来了。这里曾经是我生活和游玩的地方,可这里还是我的那个地方吗?如果说这个地方一直在我梦中清晰地存在的话,现在站在这片土地上,感觉却变得模糊了。我一直在努力寻找那个地方,没有找到之前,我以为那只是存在一种空间的距离,这种距离是可以跨越的;我总可以找到,总可以跨越。找到之后,才发现阻隔的不仅是空间,更是时间。由于时间的不可逆性,这种距离根本无法跨越。那个世界已经在现实中消失,只能在记忆的河流中偶尔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