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宫殿 (3)祝勇


旧宫殿 (3)祝勇

【火】

 

(下)

                                          

 

棣踏进宫殿的时候,大火已经熄灭,惟有残留的少许微弱的火苗,在不易察觉的角落里,艰难地喘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那些在大火中消失的器物、锦缎、纸张、香料甚至肉体,已变成青烟,依然停留于原先的位置上。那种难闻的气味如同看不见的粘稠的液体,拨弄不开。棣本能地扇动了两下袍袖,毫无作用。

时值夏季,南京城的天气炎热而滞闷。被焚毁的皇宫,更是让人透不过气来。已经消失了形骸的大火,体温却触手可感。那残存的温度足以将手掌烫红。虽然隔着袍服,皮肤仍有烧灼感,仿佛有一万个火星在筋肉间滚动。空气仿佛突然间不知去向,棣张着嘴,但他什么都呼吸不到。他深吸了一口,嗓子眼立即感到异常疼痛,火辣辣地,像被一只火钳夹紧。他有些恶心,要呕吐。他伸出手,想扶住柱子。但他的手什么都没能碰到,一阵晕眩中,身体的重心开始偏斜,几乎跌倒。

“燕王!”

周围的兵士忙把他搀住。他站稳,慢慢抬起头来。大火已将皇宫的景象篡改得面目全非。昔日熟悉的宫殿,巨大的宫殿只剩下黧黑的骨骼,红色的梁柱上金漆的图案,已被大火抹成浓黑。结实挺拔的金丝楠木巨柱,几乎成了焦碳,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化成粉末。烈焰焚烧后的灰屑已经没过脚掌,脚步落处,都会掀起一阵黑色的波澜,那些细小的粉末,如同没有体重的黑色的精灵,在空中舞蹈和晃荡。满地的黑色中还间杂着少量灰白的余烬,行走时,脚下的黑色旋涡深处,偶尔还会发现萤火般猩红的亮点。

棣行走的脚突然被一只手勾住。棣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被烧焦而卷曲变形的胳臂,如同尘土中露出的一段树根,表皮上还有几个凸起的疤结,鹰爪似的手指攥住了他的半个脚掌,仿佛不是棣无意中踢到它,而是被它有意抓取。棣想摆脱它,但它很有力量,紧紧地攥住,不肯撒手。棣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有些失态地大吼一声:

“朱允炆!”

棣不知因何喊出了这个名字,他的吼叫无疑惊动了士兵。他们循声赶来,顺着棣手指的方向,搬开了几根木梁,一具弯曲的尸体显露出来。他长长的头发像液体般流了满脸,并且早已嵌在皮肉里,掩盖了他狰狞的表情,只能看到几颗牙齿,尖锐地突出着。显然,他在死前挣扎过。也许他曾经为自焚感到后悔,他有机会逃跑,但是塌落的梁木阻止了他的脚步。他被压在下面,无法动弹,只能忍受烈火的刑罚。

士兵试图搬动尸体,但尸体与金砖的接触面已被烧成糊状,紧紧地粘在上面。棣转过头去,一挥手,几名士兵一齐用力,一阵撕裂的声音过后,尚未烧焦的肚肠像流质一样倾泻下来。建文帝的尸体被收拾走了,地面上,大半张人皮还粘在上面。一截龙袍的残片,被血肉模糊的皮肤覆盖在下面。

 

拾壹

 

第一次呼唤朱允炆的名字时,朱允炆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后宫里传出他的第一声啼哭,并无他将成为天子的预兆,诸如衔珠而生,或者天象异常之类。他不过是皇太子朱标的第二个儿子,他赤裸的身体与那些降临在农家土炕上的婴孩没有区别。十六岁的朱棣把他抱在怀里,侄儿歪着小脑袋,安静地躺着,他不知抱他的人是谁,也对这没有兴趣,朱棣臂弯的弧度刚好使他感到无比舒适,这对他就足够了。朱棣笑了,来不及对他的命运作出任何猜测。与父母兄弟一样,朱棣沉浸于家族添丁的喜悦中,一个刚刚降生的弱小生命竟然带着如此神奇的力量,朱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朱棣的长兄朱标却隐隐地陷入一种莫名的忧虑。烛火闪动,在夜里降生的婴儿还无法看清这个世界。对于市井人家而言,一个男婴茁壮的身体可能预示着家族的兴旺,而将这名婴孩置于层层宫阙的背景中,他的未来就显得有些扑朔迷离。那时标同父皇的关系十分紧张,已处于自身难保的境地中。他焦虑的面孔在烛光中时隐时现。寻常人家通常求子大富大贵,而朱标却祈祷这个出生于至尊之家的婴儿一生平安。

朱允炆的童年记忆几乎全部与家庭的亲情有关。那时他是家族中最年幼的后代,因而无论是祖父祖母,还是父母叔伯,都给予他格外的关照。尤其当他六岁时,兄长朱雄英早夭,更使他成为一个小小的核心。朱元璋性格暴如烈火,他曾经在暴怒之下当廷用椅子摔打太子标。而家庭中和睦气氛的形成,与两个勇敢坚毅,却温柔如水的女人有关。他们便是朱元璋的两个妻子高皇后和马皇后。朱元璋在陷入困境的时候,马皇后曾经在怀里偷藏炊饼送给朱元璋吃,不惜烫伤了自己的皮肉。高皇后死后,马皇后便把朱棣和三个哥哥以及朱橚当成亲生儿子养育成人。无论是朱棣,还是朱允炆,都无法忘记马皇后温暖的怀抱。他们生命之初最生动的记忆不是来自形象而是来自温度。那温度朦胧、适宜而且富有弹性,不像烛光那样尖锐,那样让人不敢亲近。长大以后,朱允炆才从对温度的眷恋中品出几分忧伤。

朱棣抱着允炆看戏。锣鼓的喧响,以及舞台上光怪陆离的人物令允炆感到莫名的惊恐。那些奇妙的脸谱在允炆眼中无疑具有一层恐怖色彩。他把小脸深埋在朱棣的怀里,不敢把头抬起来。朱棣想用案上的橘瓣逗他,但他睡着了,嘴里衔着手指头,置一出绚烂的好戏于不顾。叔叔怀里的温度把他摆渡到澄明的梦境,尽管那时,他还不知睡与醒的区别。

“允炆——”

朱棣轻轻地唤他。朱允炆紧闭着眼睛,那声音比梦境更遥远。

 

拾贰

 

柏自焚的消息传入棣的耳中,他知道自己要被逼上梁山了。他们隐约听到铿锵的鼓点越来越密集,周遭的钋刀像鬼火般闪动,一出好戏的大幕就要拉开。

棣与柏的最大区别在于他更加冷血。这使他比兄弟们更具备作帝王的素质。朱允炆称帝后着手削藩,先后铲除了几位对他的帝位有所威胁的叔父,而对最大的目标,他却迟迟未敢动手。他知道朱棣的份量,对朱棣采取行动,必将是一场巨大的冒险。户部侍郎卓敬的密疏摆在他的案上,密疏上的字句,他不知看了多少遍,几乎能够背诵下来:

“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所由兴。今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夫将萌而未动者,机也;量时而可为者,势也。势非至刚莫能断,机非至明莫能察。”(见《明史·卓敬传》)

卓敬主张将燕王由北平徙南昌,但在朱允炆看来,这种做法也会打草惊蛇。在这样的时候将朱棣分封至南昌,其涵义,双方都会心照不宣。朱允炆没下这样的决心。他削藩的计划被最难的一步棋绊住了,他的手在空中停留已久,最关键的一子始终落不下来。

削藩是一条不归路,甚至,称帝也是一样。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抓捕朱橚开始,同室操戈的悲剧就不避免。他接到柏自焚的密报后黯然落泪。焦急的忠臣齐泰、黄子澄在关键时刻听到了朱允炆孱弱的声音:“此事到此为止吧。”他想终止这场荒诞的游戏。但是,他手上已经沾了亲人的血,他惟一的出路就是将屠杀进行到底,并赋以正义的名义。齐泰、黄子澄失望地对视了一下,他们谦卑的举止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恼怒。走出宫殿的时候,两人嘴里挤出了同样四个字:“妇人之仁!”

朱允炆的犹豫给了朱棣准备的时间。朱棣已经决定参与这场你死我活的角斗,他清楚地知道角斗的规则——要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必先取下朱允炆的人头。在这样的角斗中,谁更冷血和残酷,往往比谁掌握时间和力量上的优势更能决定最终的结果。坚硬冰冷的剑刃将最终指向仁慈者的脖颈。朱棣命人在自己居住的元朝故宫里秘密打造兵器。他在宫苑里饲养了许多家禽,指望用鸡鸭的叫声掩盖打造兵器的铿锵之声。形势对他已十分不利,朱允炆接受齐泰的建议,调发军队驻守曾是元上都的开平(今内蒙古自治区多伦县),表面上是防御蒙元势力,实际上是为节制燕王;而朱棣自己的精锐部队,则被调走。身边的官吏,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偷偷换掉。到处是监视他的眼睛。燕王妃的哥哥徐辉祖最先发现了朱棣宫苑深处的秘密,立即报告给朱允炆。朱棣派往南京奏事的长史葛诚也向建文帝告发了燕王。朱棣无奈中向北平按察使陈瑛行贿,陈瑛收下的银两,朱棣焦灼的内心平缓了些许,但没过多久,陈瑛就被朝廷逮捕,罪名是收受贿赂,心怀异谋。朱棣倒吸一口凉气。

朱棣生活在密探的世界里。他举手投足都将成为密奏上的文字,成为烟尘古道上的快马,成为封赏的金银。即使在深宫里,他仍觉得不时有寒风吹来。他叫人拉紧帷缦,但这无济于事。空洞的宫廷令他有点恐怖。他感到了来自建文帝的压力,他知道这种压力并非朱允炆所有,它是制度的结果。是皇权,将朱允炆的孱弱的喘息成倍放大,成为蛊惑人心的呼号和不可置疑的命令。他没有什么不会为朱允炆不知,包括自己心中的任何闪念。他无处躲藏。

棣与人对羿。此人不是别人,是名臣刘基之子刘璟。刘璟在这个时候被建文帝派至北平,其用意已十分明显。午后的深宫宁谧得如同坟墓,只有棋子敲落的声音,和若有若无的操琴声。黑子的面积越来越大,朱棣的白子似乎在劫难逃。朱棣感到皮肤有些发麻,疼痛感深及骨髓,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栅栏将自己夹紧。他用手拂了一下臂膀,什么都没碰到,但痛感没有丝毫削减。他恍惚觉得这股力量来自对面的刘璟。他抬头看了一眼刘璟,发现刘璟神态安详,端坐着,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夹着一粒棋子,注视着棋盘上的战争。那场战争在古琴优雅的伴奏声中展开着,恍惚中,朱棣听到了马蹄踩踏血浆发出的那种空洞的声音。

 

拾叁

 

炉火。这样的炉火在盛夏的北平绝无仅有。溽热的北平,每个人都挥汗如雨。没有风。汗无法挥发,就像胶液一样粘在皮肤上,在皮肤上形成粘稠的胶膜,那些发亮的薄膜有着弯曲的边界,呈碱白色,层层叠叠。

棣着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炉边烤火,一边烤火,一边浑身打战。他问,外边冷不冷,下雪了没有。他全身像一个干瘪的核桃一样缩在一起。

碳火在炉中呈现出青蓝色,如同一群精灵,穿着青蓝的透明衣舞蹈。棣把脸凑过去,火苗在迎上来,挑衅似地在他的面前晃动。棣下巴上的汗水滴到炉膛上,立即被蒸干了——准确地说,在接近火炉的刹那就已被蒸干了,棣几乎能够看到晶莹的汗液在下坠的途中化为一股若有若无的轻烟,咝啦一下就不见了踪影。这时他的内衣已被汗水湿透,棉衣也吸饱了汗水,比铠甲还要沉重。但他依然紧咬着牙关,牙缝中挤出一个颤音:冷。

装疯并不需要过多的技巧,它惟一需要的只是耐力。除了身体上要有惊人的承受力以外,心理上能否支撑至关重要。装疯是一种长时间不能松懈的表演,任何懈怠都可能露出破绽,对于被监视的棣来说,尤其如此。在六月的酷暑中,当整个城市都像一片被烤焦了的叶子,发黄打卷儿的时候,棣亲手点燃了火炉,邪恶的火苗可能成为惟一能够使他获救的恩人。火苗拯救了柏,也必将拯救棣,只是他们获救的方式有着本质的不同。柏要逸出规则之外,不受权力规则的管束,他以生命作为交换条件;但棣不会参与这样的交易,因为他承认你死我活是天经地义的法则,他考虑的不是自己怎样死,而是怎样置对手于死地,他乐于在沉/浮、灭/生的翻覆中体验生命和政治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