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人,像爱故乡一样爱诗歌


                   祁人,像爱故乡一样爱诗歌

                  ■ 洪烛

我不敢说祁人是为诗歌而生的,但我敢说:祁人是为诗歌而活的.从青春期开始,直到中年,他的生活一直与诗歌紧密相连。诗歌是他的指南针,他的方向盘,既是他的目标又是他的跑道。

八十年代,祁人在老家四川荣县,就参予进红火的诗歌大潮,广交天下诗友,编选了好几种青年诗选,由出版社出版了。众所周知,四川出诗人,流派林立,祁人在其中并不是最抢眼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走得最稳的,坚持得最久的。

好多人都忽略了祁人原来是四川诗人的身份,因为他很早就走出四川了,走向北京。祁人这种人,不会满足于终生做一位地域性诗人,他的眼界开阔得很。1990年,祁人第一次来北京,在人民大会堂领了个诗歌奖。散会后他借了辆自行车,沿着大街巷小胡同骑了一大圈,就爱上这座有诗人艾青居住的城市。仅仅在第二年,他就辞去老家那份铁饭碗的美差,不是为了下海做生意,而是来首都追求缪斯女神。在那个市场经济大潮即将掀起的年头,写诗的成功率比下海小得多,要想获得缪斯的青睐,简直比登天还难。在精神与物质的取舍方面,祁人义无反顾地做出自己的抉择:宁做缪斯的情种,也不做财神爷的走卒。

祁人是为诗歌而来的,想为诗歌做点事。当时旧鼓楼大街的西绦胡同13号西门,有个艾青题词的中国新诗讲习所,租了某老式办公楼的整整一层地下室。负责人是何首巫,祁人承包讲习所的以举办活动为主的开发部。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祁人的,去他组织的几次全国性诗歌讲习班讲过课,也通过他这个诗歌据点认识了更多天南海北的诗友。

我们都属于比较早的那拨“诗歌北漂”。我是1989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文联出版社,租过农民房,睡过书库,后来才分了间8平方米的小宿舍,精神上仍觉得自己是“漂”在北京。祁人比我“漂”得更狠,他每月的生活费都要靠自己去挣、去创收,租的那间地下室既是办公室又是柴米油盐的家,算是最早也最简陋的“商住两用”吧。

可就是在那一溜光线幽暗的地下室,却为那个年代留下众多诗人的足迹,使诗歌的星星之火得以延续、得以燎原。就是在西绦胡同,参加祁人策划的各种诗会,我结识了牛汉、张同吾、朱先树等前辈,又与年轻一代的陆健、伍立杨、商震、李犁、雁西、朵朵、张况等成为密友。我们都是西绦胡同的常客,总是带着取暖的愿望奔向那溜地下室,那里有祁人,有祁人就有更多的朋友,更重要的,是那里有诗歌。别看当时北京已有二环,正在扩建三环,未来还会有四环、五环,偌大的京城,有诗歌的地方并不多。西绦胡同的地下室虽破落,在我眼中却是带光环的,那里有缪斯女神的沙龙。

在九十年代,诗歌的低谷期,我们这些诗友正是靠互相拥抱着,而把梦想坚持了下来。有了西绦胡同这个根据地,诗歌对于我们不仅是写作方式、思想方式,还成为社交方式、生活方式。它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少,又像空气一样不离我们左右。

我和祁人同为泛叙实诗派。子 午写过一篇《泛叙实诗派及其新的叙事话语方式》:“泛叙实诗派形成于90年代初。当时,有一批来自不同省份的文学青年陆续来京寻梦,并较集中地汇聚在北京旧鼓楼大街附近的西绦胡同13号西门。因为这里有一个以文怀沙、艾青、邹荻帆、张志民、牛汉等老诗人所热心扶持的中国新诗讲习所。于是,这里便成了这些诗歌北漂们的一个主要活动场所。而更重要的,他们已拥有彼时具有相当影响及实力的《中外诗星》、《中国诗人报》等诗歌报刊阵地。在这批已先后活跃于八、九十年代诗坛的青年诗人中,偏重于诗歌写作、编辑和诗歌活动的祁人、陆健分别来自四川、河南,偏重于诗歌理论研究和诗歌写作的子午(即呢喃)则来自广东。此外,还有一些实力青年诗人也以不同方式与他们保持着长期、稳定的诗歌及生活交往。如田原、洪烛、王明韵、阎志等。”

1995年前后,祁人配合著名诗评家张同吾老师,创办了中国诗歌学会。诗歌的路更宽了。可他们创业阶段也付出大量的辛劳。有些我是知道的,有些他们根本没跟别人说。祁人和他的恩师张同吾在这个方面非常相像:都觉得为诗歌吃点苦是应该的,是值得的,甚至以苦为乐。我只盼望,若干年后,或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他们能在回忆录里,记载下创业时的艰难,记载下自己为诗歌铺路搭桥而走过的更为漫长而崎岖的征途。我现在只能去想像。但我甚至已想像出了自己的读后感:正因为有无数这样虔诚、这样勤劳的诗人存在,中国的诗歌是不会死的(虽然前两年早有人说“文学死了”),中国的诗歌是有福的。

新世纪以来,诗歌果然升温了。诗歌作为精神是无形的,但诗歌会通过诗人团结更多的诗人,诗歌通过诗人的自强不息而变得强大。

祁人对新世纪诗歌的重要贡献是策划并组织了中国诗歌万里行。这个系列活动自2004年在湖北秭归(屈原的故乡)举办启动仪式,如今已走遍天南海北几十座城市。我曾经跟随中国诗歌万里行采风团,走访过云南楚雄、祥云,浙江海宁、开化、天姥山,江苏南通,安徵宿松,四川攀枝花,广东中山超人集团,湖南益阳……“万里行”以激发诗人写作为一大功能,我每去一地都写诗了。尤其2005年走进新疆南疆,回来后我陆续写了四百首短诗组成的诗集《西域》(已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祁人,我这几年不可能写那么多的诗。难怪诗人朵生春说“祁人,奇人也”,他是能激发周围的朋友、给朋友带去力量的一个人。

最难忘的还是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后,5月22日,祁人就带领中国诗人志愿采访团抵达四川灾区,我们在成都货运站搬运救灾物资,又购买了学习用品去北川、都江堰、什邡、绵竹、江油等捐献给灾区儿童,沿途遇上余震和山体滑坡。那段时间祁人尽可能理智而有条理地安排着这批诗人志愿者的行动,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疼痛和波动。这一次,他这个四川人,居然以这种方式回到四川。他这个四川诗人,如此悲伤地回到李白的故居、杜甫的草堂,回到自己的故乡。为了安慰他,我写下那首《我的四川》:从今天起,我要给自己追加一个故乡:四川/“一个人可以有两个故乡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今天起,所有四川人都是我的老乡/……四川,除了你,再没有哪个地方/让我流过这么多的眼泪!

祁人,从2008年5月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不仅仅是诗友,而且是同乡。你就把我当成一个说南京话的四川老乡吧。2005年5月,在四川,我和祁人那持续十六年的友谊,不再仅仅有诗、有酒、有旅行与风景,还承受了余震、堰塞湖、山体滑坡的威胁,经历了生死的考验,成为同甘共苦的患难之交。

2008年5月,我对这位老朋友又有了新发现:我不敢说祁人是为爱而生的,但我敢说祁人是为爱而活的——他就像爱故乡一样爱诗歌,又像爱诗歌一样爱故乡。当然,除了诗歌与故乡之外,他还爱亲人、爱朋友、爱生活,爱一个诗人应该爱的一切。他是一位博爱的诗人: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缺少爱。

祁人一直关注诗人博客的开设和博客诗歌的发展,相信它掀起网络诗歌的新浪潮,并且已成为中国诗歌的重要现场。2009年1月,世界汉诗协会推荐“2008中国十大诗人博客”,祁人和我的博客都入选其中。

既“揭”了祁人的“老底”,又谈了祁人的近况,说了这么多,还没来得及评价一下他的作品呢。就用一句话来概括吧:祁人的所有诗都是广义上的爱情诗,都是博爱的诗。

 

但我还想解读一下祁人近期代表作《和田玉》。

情感,永远是诗歌的主旋律。源远流长的人类情感,为诗人们的创造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与持续的动力,真可以说是万古长青。做一个优秀的抒情诗人,仍然是值得骄傲的。但抒情诗在当代也面临着越来越大的难度:抒发什么情感,以及如何抒发情感,对于作者而言几乎意味着严峻的考验。在凌空蹈虚的那类抒情诗走进死胡同、甚至遭受读者厌弃之时,祁人的《和田玉》,却巧妙地探寻到一条新路,把古老的情感与当代的生活相结合,使腾云驾雾的情感在现实的飞机场上顺利着陆,并且得以保鲜。《和田玉》以叙事的方式抒情,通过一只玉镯的故事,将一次旅行和一次婚礼联系起来,将亲情与爱情联系起来,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

这块来自和田的玉镯,本是“我”在新疆旅行时特意为远方的母亲挑选的礼物,若干年后,母亲却将这只带有自己体温的手镯,戴在一个准备做“我”新娘的女孩的手腕,像一次爱的接力……“为什么叫作新娘?/新娘啊,是母亲将全部的爱/变做妻子的模样,从此陪伴在我的身旁”,祁人将“新娘”的概念,作出诗化的演绎,这绝对是他独特的发现—同时也是其他诗人尚未发现或不可能发现的。祁人的运气真好,从戈壁的遍地砾石中信手捡到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他其实并未多做什么,只是在面对陈旧的母爱题材时,稍稍换了一个角度,就获得一首好诗,既可以献给自己的母亲,又可以献给自己的新娘。

这块美玉早就存在了,它的身边不乏人来客往,但他们都忽略了,视而未见;直到某一天,偶然来了个有心人……我好羡慕这个人哟。不仅羡慕他同时拥有母亲的爱、妻子的爱(妻子又成了母亲的化身,所以说是双倍的母爱),还羡慕他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能捡到被长期遗漏的珠宝。一首人人都可能写出、但至今无人写出的好诗。好,它归你了!我以前说过:不怕旧题材!只要能找到新感觉,或者说,只要有新发现。越是有难度的写作,越能挑逗起诗人的好胜心。你并不为了炫耀技艺,而是掌握了简便易行的办法:怎样才能尽快找到一条新路呢,那就是准确地插入众多的旧路的缝隙。哪怕它像刀片一样薄。只有种子不怕被埋葬;它在死亡地带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