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写作背景

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1766—1834）因其1798年的《人口论》奠定了其卓越思想家的地位——不仅由于对经济学发展的影响，而且由于他启示了达尔文和华莱士而为经济学赢得了更多的赞誉。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最初来自他与父亲关于人类理性能否完善的讨论。

先介绍一下马尔萨斯的父亲丹尼尔.马尔萨斯。丹尼尔曾经在牛津大学接受教育，但没有取得学位。他性格温和，脾气柔顺，为人仁慈，思想激进。他具有渊博的知识，热心结交知识界的名流；他对法国启蒙运动思想保持着坚定的信念，对人类进步充满信心；他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有着良好的人缘，很受朋友们喜爱。——以上褒扬，来自伟大的经济学家凯恩斯。凯恩斯非常崇拜马尔萨斯，将其称为第一位剑桥经济学家。说到丹尼尔的好人缘及其与知识界的交往，需要提及那个时代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公案。

这段公案就是休谟和卢梭之间的争吵。最近在读莱昂内尔.罗宾斯的《经济思想史：伦敦经济学院讲演录》，罗宾斯提到卢梭时，用了“卑劣”一词。就宗教、哲学、政治观点而言，我相信并支持卢梭，但就他与休谟的争论而言，我完全站在休谟一边。1762年，卢梭出版了《爱弥儿》。书中，卢梭宣扬一种自然的教育方式，并对教会主宰下的僵化教育体制进行了猛烈抨击。由此，卢梭遭到教会的疯狂迫害，被迫四处流浪，颠沛流离。休谟素来对法国思想界有好感，对卢梭也一直敬仰，就邀请其到伦敦避难。丹尼尔和休谟是朋友，他同时也是卢梭的崇拜者。得知休谟邀请卢梭到伦敦避难，丹尼尔亲自打扫整理好一处住所，准备送给卢梭居住，不论时间长短。卢梭曾经在休谟的陪同下参观过马尔萨斯的庄园，他对丹尼尔的藏书给予过称赞。热情好客的丹尼尔没有想到他做错了一件事，就在卢梭来访的同时，丹尼尔又接待了另外一位客人，而此人是卢梭死敌的儿子。卢梭生性多疑，这可能让他不快。没呆多少时间卢梭就离开了。

休谟是那样一个豪爽大方潇洒自如的人，是一个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勇士。看卢梭那样的诚惶诚恐，丧魂失魄，休谟决定帮助他。在没有征得卢梭同意的情况下，休谟代他向英国国王申请了一笔年金。休谟纯粹是在无私地帮助朋友，之所以实现没有告诉卢梭，是因为他连感激都不需要。对卢梭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起码可以解决生活问题。但卢梭一辈子受尽了政府的迫害，因此而患上严重的受迫害狂想症。他怀疑休谟和英国政府相勾结，给他设计一个圈套，将要进一步陷害他。卢梭偷偷离开英国。此后，公开发表言论诋毁休谟。休谟不得不写文章为自己辩护，二人于是展开争吵。

回来接着说马尔萨斯与父亲的争论。

其实他们父子之间的争论，是当时欧洲思想界大讨论的缩影。

到十八世纪后期，在产业革命推动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经确立，其内在矛盾和弊端正在逐步显现，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也在不断深化。资本主义的现实与资产阶级革命之前人们期待的那个美好社会似乎在背道而驰，资本主义并非人们向往并为之奋斗的那个美好社会。在这种怀疑和批判中，人们开始设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替代方案，这样，共产主义或者空想社会主义进入人们的视野。不过，共产主义是否可行依然是一个问题，人们的怀疑是，共产主义实施按劳分配，其结果可能是人口的无节制的增长。这样，共产主义是否可行的问题转化为能否有效控制人口的问题，进一步转化为人类理性能否完善的问题。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作为一个激进主义的支持者，丹尼尔相信人类理性能够完善，相信人口可以得到有效控制，相信共产主义可以实现。丹尼尔的信念来自他对戈德温和孔多塞的理解。下面说一说戈德温。

威廉.戈德温（William Godwin,1756—1836年）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著名政治哲学家、小说家。戈德温思想激进，作为一个空想社会主义者，主张无神论、个人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戈德温最初是个牧师，后来因为信仰无神论而放弃教职。戈德温很长时间靠写作谋生，曾经出版过几部小说，后来还做过书商。作为小说家和书商的戈德温都不是很成功，经常处于生活拮据的状态，甚至需要朋友和亲戚的周济。1793年，戈德温出版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政治正义论》。戈德温在书中阐述了这样的思想：人是理性的动物，人能根据自己的认识采取自觉的行动；同时，人的理性又是环境的产物，公正的制度促进理性的形成，而不公正的制度破坏理性的形成；政府是一种强制暴力，是个人自由的敌人，也是个体理性成长的障碍；私有财产是一种罪恶，它破坏精神平等，是对人性的侮辱，其危害甚于政府、宗教和法律。

接着说一段花絮。《政治正义论》的出版，为戈德温赢得一流思想家的声誉，使其在知识界的地位迅速蹿升，从而引起一位女权主义者的注意。玛丽.沃尔斯通克拉福特（1759—1797）是那个时代最有影响的女权主义者，其著作《法国革命的回顾》、《男权的维护》和《女权的维护》是现代妇女运动的主要理论来源，至今在相关领域还有重要影响。当戈德温因为《政治正义论》的出版而成为知识界精英的时候，沃尔斯通克拉福特刚刚同他激进的革命者丈夫离婚，也许，戈德温的改良主义更适合她的胃口。于是，沃尔斯通克拉福特开始了追逐戈德温的历程。戈德温最初的策略就是逃跑。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着，戈德温反对一切形式的人为制度，在他眼里，“所有的政府、法律、婚姻，事实上所有的社会制度都阻碍着人类的幸福”，“婚姻是相互欺骗和枷锁”。沃尔斯通克拉福特对戈德温穷追不舍，戈德温搬到哪里她就搬到哪里，她甚至假扮下层人士住到戈德温隔别，还假扮仆人应招为戈德温服务。戈德温最后只能投降，沃尔斯通克拉福特还为戈德温带来了两个女儿。但是，好景不长，结婚没几年，沃尔斯通克拉福特因为难产而去世。

再继续八卦一段。戈德温的思想深深影响过伟大的诗人雪莱。1812年，经受人生磨难处于寂寞惆怅和无助中的雪莱读到了戈德温的《政治正义论》，如果一道闪电划破寂静黑暗的长空，雪莱似乎找到了奋斗的方向并获得了革命的动力。他把戈德温看成是自己精神导师。后来，雪莱频频造访戈德温，从而与戈德温的女儿玛丽相识。后来，他们相爱并结婚。后来，玛丽写出历史上第一步科幻小说《费尔肯斯坦》，在雪莱去世后，还编辑出版了《雪莱诗集》。暂时八卦到此。

接着说丹尼尔所接受的戈德温的思想。戈德温对人类理性的完善，对人口的控制及对共产主义的实现持有乐观的态度。在他看来，个人的理性可以不断培养提高，从而人类可以不断完善。理性进步和人类完善的主要障碍是财产私有、经济政治不平等和国家的强制。社会的灾难和不幸，源于社会制度，源于私有制。如果废除法律和财产，那么犯罪就将从地球上消失，人与人的关系将变得和谐，人的健康就将是完善的，人甚至将成为永生的。丹尼尔相信这一切，而马尔萨斯只能对此耸耸肩。

下面说一下孔多塞及其对丹尼尔的影响。

孔多塞（1743—1794）是启蒙运动最杰出的代表之一，被称为法国大革命的“擎炬人”。孔多塞早年因研究数学而享有盛名，他曾经著文研究数学尤其是概率估值在政治决策中的应用，为此被看成是公共选择学派的重要渊源。法国大革命期间，孔多塞参加了制宪会议并发挥重要影响。由于政治立场的问题，1793年，孔多塞被罗伯斯庇尔政府以反叛罪判处死刑。孔多塞闻讯后逃亡。在此期间写出了他一生最主要的著作《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孔多塞是在1794年被捕的，此前，一直辗转于朋友提供的掩护所。被捕之前，孔多塞感到风声越来越紧，朋友们对他的掩护面临的风险越来越大，于是在他的书稿完成之后主动投诚。被捕后不久，孔多塞就死于狱中。他的著作在1795年出版，那时，罗伯斯庇尔政府已经下台。

孔多塞是一个真正的圣人。即使被追杀期间，仍然对人类理性的发展保持着信心，对人类的美好未来保持着希望。在《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中，孔多塞表达了这样的思想：人性是可以完善的，社会终将走向进步；随着人性的完善，战争将被消除，不平等将被平等取代，教育将普及；对于人口问题，孔多塞强调，随着社会的进步，人口将会增加，但技术进步可以保证食物的供给增长会快于人口。

1797年的冬天，正在担任牧师的马尔萨斯每天晚上就在火炉边与父亲争论人类理性能否完善这样的问题。马尔萨斯对父亲所信赖的戈德温和孔多塞关于人类理性前景的乐观估计持有深深的怀疑，“一个作者可能告诉我他认为人最终会变成驼鸟。但是在他希望任何有理性的人同意他的观点之前，他应该表明人类的脖子已经不断在拉长；嘴唇已经长得更硬和更突出；腿和脚每天改变其形状；毛发开始变成羽毛的残根。”但是，马尔萨斯很难说服顽固的父亲。丹尼尔不仅知识渊博而且极富口才，而马尔萨斯虽然对自己想法有着坚定的信念，但他的表达能力远逊于父亲。

马尔萨斯决定写一本小册子来表达自己的观念，并将其命名为《论影响于社会将来进步的人口原理，反对葛德文、孔多塞和其他作家思想的评论》，该书于1798年匿名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