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中的祖父孙三代人


五四运动中的祖父孙三代人

——献给五四运动九十周年

北京后改革研究所 陈永苗

我丝毫不相信现代儒生撰写的,以新文化运动压到五四运动的历史,丝毫不相信什么启蒙压倒救亡,文化优于政治。这里背后隐藏赤裸裸的权力欲和控制欲,在宏大叙事的法袍之下,祸水横流。

我会质问道,为什么不是《新潮》而是《新青年》成为五四的象征。只有把五四运动中五四学生自身当作五四精神本身的载体,并且把他们的祖父请回五四运动当中,才得以彰显五四“师父”的毒恶与狂妄。

五四学生相信“我们就是中国”,同样“师父”们也相信“我们就是中国”。然而这两种“我们”之间的共同体,只有共同的保守主义文化敌人逼近时,才得以维持。当面对政治或者政府的时候,就破碎开来。

五四学生们日益意识到他们能够而且应该不同老师,于是产生了由学生自己组成的新研究团体新潮社的想法。学生们把自己比喻成野猫,以行动在警醒黑夜中的人们。

“师父”们站在改良的立场上,由此暗中滑到秩序怀抱里面。而只有学生,才有最强度的对抗和撕裂。在天安门广场示威后不到三个星期,罗家伦就在一篇题为《五四运动的精神》的文章中,呈现五四运动的本性,突出它的反对精神,他提醒他的同胞,怀疑貌似神秘的权威,是可能也是必须的,以此来鼓励他们的斗争精神。罗家伦当时强调,青年学生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社会斗争和政治斗争,“非实行社会制裁不可”。

应该说,老师们和学生们在追求良治目标上是一致的,但是其不同手段,产生的政治结果,却足以划分楚河汉界。造成共同动机和目标,在这里暗淡在一个角落,而分歧凸现出来,其根本原因在对达到目的的渴望日益强烈,对行动的渴望日益强烈,而对手段与目的的关系,手段自身的和目的性,处在政治浪漫、迷信、或者弥赛亚主义当中,缺乏一个政治理性来制约它,这样就陷入偶然与暴力的泥沼。

这一点,“师父”们有感觉,有警惕,但是无可奈何,他们只能通过怀疑主义,和退到文化教育领域,来避免这个问题。他们把自己视为蛇,欲将怀疑的毒液布毒于长期信仰诉诸于行动,转变为现实的时候。可是如此一来,更是将学生推到偶然与暴力的泥沼当中。

处在对犬儒“师父”的痛恨和绝望中,学生越发渴望行动,诉诸暴力。对暴力和不合目的的手段,正当性论证只要构成对犬儒 “师父”背叛,就可以成立,也就是说对“师父”的超越,背叛的渴望,而不是自我克服(“师父”是学生的已有的,成熟的自我),与渴望行动的激情混合在一起,并且冒充了理性,来当作正当性论证。

把“师父”想象为越犬儒,他们就越伟大,并且是仅仅比“师父”更渴望行动,更在于渴望目的达成,就觉得超越了“师父”。把“师父”甩出“我们就是中国”代表权范围之外。他们不需要证明自己是理性光明的,只要证明“师父”是黑暗非理性的,而自己与“师父”不同,或者还是渴望与“师父”不同,就把自己的等同于理性光明的。

要指责五四运动对待文化传统过于激进,需要两个步骤的伎俩。首先,把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混成一体,并且用影响甚小的新文化运动来覆盖五四运动,造成新文化运动才是主导。其次,吹嘘放大新文化运动主笔“师父”的价值,给五四运动学生主角打上马赛克,让其自身的面目和独立的特征模糊不清,最后造成五四学生主角好像就是没脑袋的身体参与了五四运动,即使有一些不同于“师父”的独特想法,那也是小屁孩的,不值得认真对待,可以存而不论。

五四学生实际上没有那么反传统,而且实际上是传统的受益者。他们较少为反对传统的愤怒所累。与“师父”相比,他们反传统的格调和内容,都要温和一些。他们几乎同他们一样了解儒家经文(当然儒家东西也太少了,鸡零狗杂的)。这一些青年凭感情纽带同传统相系。

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是与当下的肉身有亲缘。传统具有当下的肉身性,是被建构起来的。感情纽带来自祖孙关系。也只有祖孙关系,才能冷却父子关系之间的背叛与超越。五四学生的师父们,与祖父之间,一样有前面说的,儿子与父亲之间的分歧与冲突。

三代人中,一代人对一代人的超越与背叛,是在一种最薄的追求良治的理想面具之下,展现老一辈控制年轻人的权力欲,与年轻人“弑父”的激情。后者无法吻合戴上前者的面具,留下了过多的黑暗、不确定的空间,留给迷信、欲望与政治浪漫来横行。那么追求良治的理想面具加厚变好,并且涵摄引导权力欲与“弑父”激情,成为我们继承五四理想的首要任务。

在“师父”谱写的五四运动历史中,祖父是失踪的在场者。祖父借着孙子得以在五四运动中在场。五四运动学生的祖父,大多是洋务运动之后的开明人士。开明人士的特征是超脱,不仅超脱于传统文化的束缚,而且超脱于反对传统文化统治的激情。不受或者很少受到必然性和现实条件的约束,属于靠近自由的。他们或者退离了公职,或者对当官嗤之以鼻,他们没有竞争负担。也与过去儒生不同,放弃了控制了他子辈的权力欲,他们更靠近他们的孙子。训练鼓舞着他们的孙子。我们可以轻易地看到,儒家传统中最僵化最冲突的就是父子关系,因为强化的父权,而祖孙关系更加自由融洽。

傅斯年回忆他最钦慕最尊敬的人时,把他的祖父傅笠泉放在最前头。傅笠泉放弃了进入仕途的努力,这里也意味着现实政治或者制度,不再促进良治目标,而是南辕北辙。那么,傅笠泉就不会通过掌握权力而“立功”,报效于国家和人民。在他们看来,这样做只会相反。傅笠泉在傅斯年幼小时,告诉他如何欣赏而不仅仅是记忆儒家经典。傅笠泉特别喜欢的《孟子》这本书,这是儒家中最具有自由和民生色彩的译本。傅笠泉造就了他的孙子一辈子对“仁”的概念感兴趣。“仁”对五四青年有莫大的吸引力。

傅斯年的好友疑古历史学家顾缬刚在自传中回忆道,祖父带我上街,或合我扫墓,看见了一段匾额,一个牌楼,一座桥梁,必把它的历史将给我听,回家后再按看见的次序写成一个单子……这是使我毕生受用的”。

对于孙辈而言,祖辈是传统活生生的媒介。祖辈对他们的宽容,让他们可以将古典作为遗产,而获得欣赏。孙辈能洞见祖辈交给他们的东西,那种开明,那种自由,那种宽容。他们可以对本民族的过去深切欣赏。

而对于“师父”们而言,由于他们小的时候只能读儒家经典,碰上废除科举,一切得重头再来,儒家带给他的是辛酸,是耻辱。他们断然不可能用一种自由平和的心态来对待,公仇私恨一起,恶狠狠地清算儒家。他们把文化当作政治战场,此外拒绝在政治中作战,把文化和政治纠缠成一体。让政治消解在文化中,妄图以文化否定政治,凌驾于政治之上,成为总体精神的载体。

对于“师父”,目标和新希望是精神,是价值,还不是实体,是从旧文化的统治中释放出来的高空清新之气,至少在他们自己的眼界里面,还看不到固定变为制度。他们只能不知疲倦地提出儒家学说的虚伪和政治腐败的例子。就像宗教改革最初抨击罗马天主教的教士。尽管追求良治的理想没有幻灭,然而这一批人只要吸纳入既有体制,心中的火种就会熄灭,并且回头过来,扑灭别人心头的火种。很大程度上说,他们的反传统,在于被现实利益排斥,尤其是科举制度的废除。

而学生不同,就几乎是一种确定的可能性。因为行动或者对行动的渴望,会肯定心中确信的信仰或者理念,会排除怀疑主义反思。

理想总是屈服于现实,精神总是匍匐于大地,然后爬行前进。尽管五四学生是新潮儿,后来成为中国文化和政治生活中的各个方面的领袖。然而,他们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被纳入体制,而延续了他们“师父”的路径,尽管有所推进。他们的生命激情已经不再搏击,而是神话中的人物,被当作历史动物园中珍奇动物,被赞美、被惊奇,被扭曲。而对五四精神的谱写,不再属于曾经激情燃烧岁月的他们,而是上供于曾经他们鄙夷、故意区分开来的“师父”们。因为他们已经成为另外一个老师或者父亲,只要他们找到了中学生作为学生。正如“师父”们的《新青年》是面对“师父”们,并吸纳像老师的五四青年,而《新潮》是面对五四青年学生和中学毕业生,并吸纳像五四青年学生的中学毕业生。

后五四的人或五四之子是没有祖父的。我们这一些人是站在断裂之后的,没有了祖父作为活生生的中介。古典的生活方式与政治体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身体烙印。我们的祖先,不是孔子,而是与古典“一桨撑荡开去”的民国先贤,他们是开新天开新地的盘古。之前的孔子儒家,做了史前史,做了材料,而不是启示或者方向。儒家并不是我们的,因为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就像一个生你但没有抚养你,并且遗弃你的父亲,纵然有血缘相承,但我们也无法爱他。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彻底告别以吏为师的道德政治传统。

与儒家相比,我们与民国先贤共命运,他们是我们的祖父,我们是他们的孙子。我们和他们,是历史中伙伴关系,他们在坟墓中和我们共同呼吸。我们对我们的“师父”,痛恨有加,背叛他超越他,我们的“师父”驱赶了我们的祖父,切断了我们和祖父之间的血脉关系,使祖父的灵魂在当下没法和我们在一起。

2009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