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昌,说普通话被认为是一种文雅高尚的标志(十几年前的感觉,不知道现在是否改变了);在广州,说粤语则觉得骄傲。归根结底,还是嫌贫爱富的原因,设若海外有一个说南昌话的富裕的华人城市,南昌话肯定也会很时髦高贵,让人趋之若鹜。因此,我不由得要长叹一声,嗟夫!财富之弄人,亦已甚矣!世态之炎凉,亦已深矣!简直无孔不入,在方言上都要体现出来。
我从小虽不认为说南昌话特别耻辱,但看见说普通话的,还是隐约觉得高自己一等。对普通话,我舅舅名之为“打官腔”,可见它的势力。在中国做官,是可以鱼肉百姓、予取予求的,于是,它所代表的语言,也就自然会高贵起来。
不过后来我渐渐的意见改变了,在北京呆了十几年,反而很想听到南昌话,有时在校园内走路,偶尔耳边飘过一两句,甚至很惊喜。而且,我也不认为说南昌话有什么卑贱的,非但如此,反而要凌驾普通话而上之。尤其对我们学中文的来说,南昌话在理解古典文学的音律美方面实在有很大的帮助。每当有学生向我抱怨,他死活也分不清楚古代的入声字,不能体会诗词中入声韵之美时,我就满怀同情地望着他,想说:“先生,你应该学学南昌话。”每当有朋友向我苦恼他横竖记不住古代声母的清浊时,我就沾沾自喜地望着他,说:“先生,学学南昌话罢,你不会后悔的。”但是当我的南昌老同学向我请教上声、去、入三声怎么分阴阳时,我只能奇怪地望着他,说:“哎,你怎么不充分运用自己的母语南昌话呢,它会告诉你很多啊。”在某些时候,南昌话就是个聚宝盆,我从里面掏出一件又一件东西,并为此沾沾自喜。
我有个好朋友也是南昌人,他老婆一心要融入“上流”社会,坚决禁止他们的孩子学说南昌话,我为此感到可惜,迄今位置,他儿子所学会的很少几句南昌话竟都和男女的生殖器有关。这倒不是不好理解,因为我那个朋友自从归化普通话之后,平时严格不说南昌话,但偶一激动时,自小熟烂于心的南昌脏话却仍会见缝插针地夺门而出,如锥处囊中,不可遏止。史迁说:“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其实人在激动兴奋时也会反本,而生殖器实与天、父母具备同样的功效。好莱坞电影里,上帝往往和“fuck”齐飞,并非民族特色,而是普世价值。
不学南昌话,而只会经过胡化的普通话,是很难成功做到弘扬传统文化的。段玉裁曾经写信给江有诰,说他虽然知道归纳出上古韵部之、支、脂应该三分,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凄楚可怜,说自己老了,如果江有诰能够告诉他,他死也瞑目了。但江有诰自己也不知道,两个人都郁郁而亡。胡适为此取笑他们说,如果他们肯跑到广东随便问一个老农,一切都会涣然冰释,因为在广东方言中,三者分得很清楚。我读《淮南子》的时候,读到“亲母为之治扢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一句,发现清朝大儒如刘台拱都不知“扢”的意思,不觉失笑,因为在南昌话里,秃头就是称为“扢头”的啊,“扢秃”就是并列式合成词嘛,如果刘台拱当时能亲迈玉趾,到南昌来采风,随便问一个耕地的老农,一切也就涣然冰释了。
综上言之,方言之作用大矣哉。一个弃绝方言,以官腔为时尚的人,怎么去响应党的号召,弘扬传统文化呢,又怎么去爱国呢?啊?别的道理我说不服你,但是爱国,你总不该再跟我讨价还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