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此看来,当今皇上到底还是容不得我啊。”
从安葬武帝曹操的高陵祭拜回来,本来就两鬓斑白、形容憔悴的安远将军于禁曾经想一头撞死。儿子于圭和家人们好歹拉住了他,但他似乎一下子到了穷途末路,从那便卧床不起了。
前不久,江东孙权那边因为蜀主刘备起兵为关羽报仇,为争取曹魏这边能保持中立,无奈之下派使臣来献表称藩。这点儿心思应该是谁都能看穿的。为国家大计考虑,绝不能答应他们的请求,因为谁都知道那孙权绝非甘居人下之辈,要不曹公当年何以有“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叹呢!他眼前的此番举动实属无奈之举,自己也未必会抱多大希望。作为当今皇上,理应严词拒绝,当然也可以佯装答应以麻痹孙权,接着却派兵出击,一举打败孙权,据有江东,然后再对付西蜀的刘备就容易多了。不料那曹丕见了所谓的“降表”却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决定拜孙权为大将军,还要封吴王,加九锡。并且派了太常邢贞持节前往为孙权授封。——可以实现当年曹公雄图大略、一举统一中国的又一次大好机会,眼看就这样白白错过了。
唉,本来,“亡国大夫不可以图存,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作为败军之将,自己早已没有往日的风采了,国家的大事哪里还轮得到自己说话?说对了也不会有人听的,不管也罢。可是,邢贞出发前去高陵向武帝拜别,皇上却要求自己陪他前去。原想自己出征樊城本是武帝(那时还是魏王,死后才被当今皇上尊为武帝)派遣,如今归国他却已成古人,去拜谒一番是理所当然的。谁知去了一看,那庙宇里的墙壁上却画着“水淹七军”的画面。——画面上关羽那得意洋洋的神态、庞德那威武不屈的风采和自己当了俘虏的窘况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时,自己好像一下子被五雷轰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当初,自己兵败,不得已做了关羽的俘虏,关羽失败后又落到了东吴手里。这次东吴来献表称藩才又把自己作为礼物押还许都,交给魏国。当时自己便意识到很可能是吉凶难料。谁知见了当今的大魏皇上曹丕,他却拿春秋时荀林父、孟明视的故事为例,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通,道是什么:“从前晋国的荀林父在邲城那里打了败仗,秦国的孟明视在崤之战中全军覆没,晋国和秦国的君主并没有撤换他们,还是让他们保持原来的官职。并且靠着他们,后来晋国才拥有了狄国的土地,秦国也终于称霸了西戎。晋和秦当时不过是区区诸侯小国,对待臣下尚有如此风度,何况当今作为万乘之君的寡人呢?樊城的失败,是意外的水灾所致,并非战略战术的失误,应该恢复于禁将军等人的官职。”当即就下令封自己为安远将军。这意外的恩惠,使自己一时觉得他颇有乃父之风,当不愧为又一代明主,曾何等的感激涕零啊!
可是,这才仅仅过了几天啊,他却又拿兵败被俘的往事来羞辱我于禁,——不对,那壁画并不是今天才画上去的,——这不明摆着本来就没打算给我留活路吗?
——懂了,我懂了:朝堂上那番冠冕堂皇的言辞,可以为其博得圣帝明君宽宏大量的美名;而庙堂里那幅水淹七军的画卷,却咄咄逼人地告诉我于禁:打了败仗,当了俘虏,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这,这就是当今帝王的御人之术啊。如此作派,你也未免太阴损了吧?如果你认为我于禁该死,推出午门斩首就是,何必玩这样的把戏呢!
英明的武帝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大业未成,天下未定,您走得太早了!我跟你出生入死数十年,你应该知道,我于禁岂是那贪生拍死之辈,又怎会是咱曹魏的逆子二臣呢?当时不得已而“投降”关羽,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想留下这具七尺之躯,日后继续为您效力的呀。战败被俘而未尽忠,总是有缘由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关云长,当初不也曾投到您帐下过么?关羽当时的理由是为了保全他的二位皇嫂,我于禁也是为了不让部下三万多将士死于非命啊!对了,还有那著名的策士徐庶,也曾被您用计赚到了曹营,但他终生对您未置一计、未进一言,我于禁在关羽那里何尝不是如此呢?我虽做了俘虏,可是我没有卖主求荣、没有出卖咱曹魏任何的机密和利益啊。如果您还在世,您一定会理解我于禁的,是不是?
可是,您却老早地走了,带着未能统一全国的遗憾。早知您不能等到我回来,我当时还不如像庞德那样,激昂慷慨,一死了之!何至于弄得如今这样里外不是人呢!
于禁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了自己从军三十多年以来许多次出生入死的经历。
二
于禁的家乡是泰山郡钜平(今山东省宁阳县)。那里,北依泰山,南邻曲阜,汶河从北边穿过,向西流去,滋润着两岸的肥田沃土,也滋养着当地浓厚的文化底蕴,使钜平成了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孔子的大弟子颜回,前汉著名今文尚书学家夏侯胜,叔侄同时担任太子太傅和少傅的疏广疏受,后汉太常戴封,还有建安大文豪刘桢,许多贤人名士都是那里的人。也难怪啊,那里离孔子老家曲阜只有几十里地,所谓“家居鲁国多君子,地接尼山近圣人”,一直是家乡人的骄傲。
当初,父亲给他取名为“禁”,字曰“文则”,也是希望他能像乡里的前辈贤人们一样,诵读经典,研习学问,成为一代名家,借以光宗耀祖。可是,于禁却走上了与父辈期望背道而驰的人生之路。他不甚热衷学问,而更喜欢兵法。他认为,生当乱世,再好的经典学问作用也是有限的,只有靠军兵才能平定天下。为此,他一方面勤学苦练,具备了高超的武艺,十八般兵器样样使得,尤其一条镔铁枪更是出神入化;另一方面,他潜心研究为将之道,更是颇有心得。他曾对乡里士子们放言:“文则此生不遇明主则已,若遇明主,任文则为将,当为其驰骋沙场、扫平天下。”乡中士子壮其言,无不另眼相看。
种种迹象表明,大汉皇家的气数就要尽了。宦官和外戚轮流把持朝政,搞得乌烟瘴气;外面军阀割据,攻战不休;社会动荡,灾祸频仍,人民饥寒交迫,流离失所。河北巨鹿人张角托言天命,道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冀州、兖州、青州、徐州、豫州各地的张角信徒和饥民纷纷揭竿而起,成为声势浩大的黄巾军,席卷了中国北方,公开与汉家朝廷分庭抗礼了。
于禁仔细琢磨过黄巾军的命运。他觉得黄巾虽然人数众多,号称百万,但缺乏明主的领导和统一的组织,打仗无非就是靠一哄而上,所以最后的命运不会比当年的赤眉军强到哪里去。新莽时期,山东一带樊崇等人起义,还拥立了也是钜平(当时叫做“式”)老乡的刘氏宗亲——放牛娃刘盆子为“建世皇帝”,可是,他们最终因为没有明主的领导和严密的组织,很快兴起,又很快衰落,最后投降了光武帝刘秀。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于禁认为当朝皇帝虽然虚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尤其各地军阀豪强还有很大的力量,真要组织镇压,黄巾军是坚持不了多久的。相反,谁能在平定黄巾中建功立业,却可以出人头地,上慰朝廷,下安黎民,甚至取汉家天下而代之。
这样的人就是于禁心目中的明主,于禁期待自己能早一天遇上这样的明主。
因此,尽管当地参与黄巾起义的老乡们不少,朋友昌豨他们也一再来拉他共同举事,于禁始终没有同意。
这时,一个人物进入了于禁的视野。他是鲍信。
鲍信字允诚,是泰山郡平阳(今山东省新泰市,在今宁阳县东)人。此人少有大志,沉勇有谋,文武兼备,宽厚爱人,在郡内外享有盛名。他一直在等待时机,试图有所作为。不久前,鲍信受大将军何进委托,以骑都尉身份回乡招募士卒,即将进京帮何进对付把持朝政的宦官十常侍。此事若能成功,鲍信便可成为当朝有大功之人。于禁闻讯,即前往投奔鲍信。他以为,凭自己的武功和谋略,如得重用,定可建功立业。
可是,鲍信本人似乎并不幸运。当他招募到一千余人时,便组织向洛阳进发。但没等他们到达洛阳,京中局势早已大变,何进已被十常侍所害,京中朝政则被董卓把持。那董卓本非良善之辈,大权在握后更加肆无忌惮,胡作非为。鲍信见此情状,知道久留无益,就带兵回乡,继续招兵买马,手下士兵很快达到了两万人,成为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第二年,渤海太守袁绍因废帝问题与董卓决裂,通告天下讨伐董卓。各地诸侯纷纷响应,共推袁绍为盟主。鲍信以济北相身份起兵,也成为盟军中的一支劲旅。盟军里的东郡太守曹操与袁绍联名上表皇帝,为鲍信讨到了破虏将军的封号。
此时董卓面对势力浩大的盟军,自知不是对手,便火烧洛阳,强迫汉献帝迁都长安。鲍信与曹操等人追至荥阳汴水,遭到董卓部将徐荣的阻击。双方激战,曹操、鲍信均负了伤,鲍信的弟弟鲍忠在这次战斗中也阵亡了。
后来,鲍信回到济北,坐观形势变化。两年以后,青州黄巾军攻打兖州(治所在今山东巨野县境内),兖州刺史刘岱打算派兵迎击,鲍信劝其坚守勿出,刘岱不听,结果兵败被杀。
刘岱战死后,兖州无主,鲍信与州吏等人主动到东郡迎接曹操来担任兖州牧。曹操到兖州后,认为黄巾军得胜后骄傲轻敌,于是设奇兵在寿张迎击黄巾军,曹操与鲍信率少量骑兵先到达战场,而后续的步兵未到。此时部队已与黄巾军遭遇,双方激战。鲍信拼死救出曹操,但自己却被敌人杀害。
鲍信的部下全都归顺了曹操,于禁也成了曹操部下的一员,担任了都伯(下级军官,相当于连长)的职务。鲍信自己时运不佳,也没能给于禁提供用武之地,但却在其死后把于禁留给了曹操,算是把于禁领上了一条正道。
于禁归顺曹操后,隶属于将军王朗的部下。那王朗亦非等闲之辈,颇有识人之明,与于禁接触不久,就另眼相看,认为他是大将之才,很快把他推荐给曹操。曹操接见了于禁,见于禁身高七尺,沉毅稳重,武艺超群,且深谙用兵之道,当即任命他为点军司马。在后来的战斗中,于禁总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所带兵马军纪严明,很有战斗力,初步显示出了他的军事才能。
一年之后,曹操派于禁独自率军攻打徐州的广威。于禁知道,这是第一次显示自己用兵才能的机会。他身先士卒,奋勇作战,一举旗开得胜。曹操大喜,马上提拔他当了“陷陈(阵)都尉”。
于禁很清楚,自己已经找到了心目中期待已久的明主。从此,便一心无二地跟随曹操征战天下了。
此后三年,于禁连续立下了赫赫战功: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随曹操大军到濮阳讨伐吕布,在濮阳城南攻破了吕布的两个营寨,又与别的将领一起在须昌消灭了不肯归顺的地方豪强势力高雅。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随曹操大军攻打寿张、定陶、离狐,在雍丘围攻张超,都取得了胜利。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随曹操大军征讨黄巾军余部刘辟、黄邵等,部队驻扎在版梁那里。刘辟、黄邵等夜间偷袭了曹操大营。于禁闻讯,带领部下拼死力战,救出曹操,打败了偷袭的敌军,杀掉了刘辟、黄邵等首领,招降了其部下众多人马。其后,又随曹操主力在若县围住了袁术的大将桥蕤,于禁力斩桥蕤等四将。这年,他被擢升为平虏校尉。
三
于禁记得很清楚,最能让曹操对他另眼相看的应该算是建安二年(公元197年)的那件事了。
当时,于禁跟从曹操大军到宛城招降了张绣。
那张绣是原董卓部将张济的侄子。当时张济已死,张绣统领其所部人马。张绣那人说起来也是个人物,文武兼备,卓尔不群,选择降曹也算是走上了正道。可是因为曹操贪恋张济遗孀邹氏的美色,将其收入帐中淫乐——唉,曹公一世英明,就这事儿做得不够名堂,一时放纵自己的欲望导致了雄图大志受挫。怎么说呢?于禁想:嗨,曹公也是人啊!胜利之后头脑发热、偶尔忘乎所以也是难以避免的,——此事导致张绣心怀不满,再次反叛。他派人偷走了曹操卫士长典韦的双戟,然后于夜间袭击曹操的大营。典韦力战被杀,曹军四处逃散,互相失去了联系。这时,一些将领们只顾到处寻找曹操,根本顾不上约束军队。只有于禁率领部下数百将士,保持着作战队形,且战且退,连一个伤员也没有落下。等到追击的敌人离得稍微远了一些,自己又整好队伍,敲着战鼓,向着曹操落脚地舞阴(今河南泌阳)集结。
还没到曹操驻地,却在路上见到有十几个受伤的人光着身子没命地逃跑。于禁当即让兵士叫住他们,问是怎么回事,那些人说:“我们是遭到了‘青州兵’的打劫。连衣服也脱给他们了,还是不肯放过,正在后面追杀呢!”
原来,当初曹操当了兖州牧之后,招降了大批黄巾的兵马。曹操把其中的精壮编为“青州兵”,由其亲信大将夏侯惇统领,从此成为曹军中的一支劲旅。说起来,后来曹魏得以统一中国北方,“青州兵”的确功不可没。但是,这些部队本来就没经过严格的训练,士兵纪律观念很差,那时候还是经常犯在黄巾时的老毛病,肆意烧杀抢掠。曹操因为他们归顺不久,对他们管理上也比较宽松,不料他们却习以为常,不思悔改。如今,又做出这样令人忍无可忍的事来。
于禁闻言大怒,对部下说:“‘青州兵’现在也是曹公的部队,还能像过去当贼寇时那样为所欲为吗?!”便下令放过那些逃命者,带着部队向后面追来的“青州兵”迎击过去,杀掉了追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后面的一看来者是平虏校尉于禁,吓得赶紧往回跑,找曹操告状去了。
这时后面远处烟尘又起,于禁知道是敌人追兵又赶上来了。便命令兵士们抓紧安营扎寨,准备应对敌兵。有部下将领提醒他:“‘青州兵’肯定找曹公告状去了,你赶快去找曹公申辩要紧,这时候还忙着立什么营寨?”于禁说:“敌人很快就要追上来了,我们不做好迎战准备,敌人来了怎么对付?你们放心,曹公那样英明的人,怎么会连这样的是非都分不清呢?”
后面的敌兵追上来了,见于禁部队已经立好营寨,严阵以待,知道再战也难取胜,不得已撤走了。
见没有了后患,于禁这才整好衣冠,去见曹操。
曹操大营里,人们正议论纷纷,猜测于禁追杀“青州兵”的事儿。统领“青州兵”的夏侯惇认为于禁肯定是“反”了,其他人也将信将疑。曹操捋着胡须,沉默不语。这时,中军报告:于禁来了。
曹操用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逼视着于禁问:“许多人来报告说,你于禁将军反了,到处追杀我的‘青州兵’。这是怎么回事?”
于禁正色答道:“‘青州兵’已非昔日黄巾,乃是您曹公麾下劲旅。今其部众仍有恶习未改者,烧杀抢掠,大失民心。我所追杀者,是那些贼性不改、追杀百姓的败类。”
曹操说:“这也罢了。那你为什么不先来说明情况,却要先在那里指挥兵士安营立寨?你就不怕我听信别人的话,对你不利么?”
于禁当时说的是:“大敌当前,迎敌为先。个人得失,不足为虑。”
曹操又问:“后面的追兵现在到哪里去了?”
于禁告诉曹操说:“追兵已至,见我有备,现在撤走了。”
曹操这时走下座位,拉着于禁的手,在帐中走了一圈。他面色凝重地对着帐中诸将,高声说道:
“此番遭遇此难,大军四散奔逃,只有于将军在乱军中保持了部队的严整;见到违纪作恶的士兵,又能不怕担责,以军法整肃;事后不急于自我申辩,先立营寨以退敌兵。这种节操和气度,是作为将领的根本啊!就是那些古代的名将,又有几个做得能比我们于禁将军更好些呢!你们都应该好好向于将军学习才是!”
将领们唯唯听命。因为他们还没听到过曹操对任何一位将领有过这样高的评价。不用说,于禁的形象在大家心目中又一下子提高了许多。“青州兵”统领夏侯惇将军还向于禁道了歉。——他是曹公的本家,平时何曾把于禁这个外姓人看在眼里过?
那次论功行赏时,于禁被封为益寿亭侯。
四
连续几年的讨袁战争,于禁觉得,也是很值得回忆的。
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开始,于禁又跟着曹操攻张绣、擒吕布,协助曹仁斩眭固,屡次立有战功。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绍已占有了青州、冀州、幽州、并州的大片土地,势力日益扩大,正准备进攻曹操的根据地许昌。曹操亲自带兵迎敌。这时,袁绍大军号称七十万,形势十分严峻,将领们都心怀恐惧。后来知道,有的文臣武将还与袁军暗中联系,为自己安排后路。当时的战局的确很不乐观。
“狭路相逢勇者胜”。于禁知道,袁军虽然人多势众,但主帅多疑,文武不和,有什么可怕的呢?!便主动请缨,愿为前锋。曹操当时正愁着没有人敢打头阵,见于禁挺身而出,顿时提起了精神。他马上调集了两千步卒,由于禁率领,把守黄河渡口的延津,在前线抵抗袁绍的进攻。曹操自己则带领大军驻扎在官渡(今河南中牟县)。袁军见曹军有备,便不敢贸然进攻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内,两军呈相持状态,双方都不肯主动出击。
到了第二年(建安五年,公元200年),那位不甘人下、以“皇叔”自居的刘备在徐州背叛了曹操。曹操认为刘备虽然目前势力不大,但其人野心勃勃,又善于收买人心,乃是心腹之患,而袁绍近期不会动兵,便带着主力部队东征刘备。
袁绍听说曹操主力东征,以为于禁势单力孤,便对延津发起了攻击。他哪里知道于禁在延津早已做好了坚守的准备,袁军几次强攻,都被击退。
这时,曹操得悉袁绍发起进攻,怕于禁支持不住,又派将军乐进带兵增援。得了这支生力军,于禁便改变了战略,以攻为守。先安顿好城中的守备,然后和乐进带着新来的五千步骑兵,不时袭击袁绍其他的营寨。他们从延津西南顺着黄河,一直到汲县(今河南卫辉市)、获嘉(今河南获嘉县),先后拔除了袁军的三十多个据点,杀死和俘虏的袁军各有数千人,还招降了袁绍部下将领何茂、王摩等二十余人。这一战术果然奏效,袁军不仅不断损兵折将,还一直未能前进一步,从而保证了曹操东征刘备大获全胜。刘备跑到袁绍那里避难去了,他的义弟关羽则投降了曹公。
曹操打败刘备后,回师西进。改派于禁另外带一支军队屯兵原武,在杜氏津袭击袁绍的其他营寨,也都取得了胜利。那时节,曹操提拔于禁当了裨将军。
随后于禁跟着曹操回到官渡大营,在曹操身边参赞军机。这时,袁绍的军队又进逼上来,两军分别筑起了土山,隔营对峙。袁绍仗着人多势众,命令士兵向曹营中轮番射箭,曹营士卒多有死伤,军中一时闻敌色变。于禁这时担任了督守土山的任务,袁军居高临下万箭齐发,于禁便与诸将率领军士同时以盾牌遮蔽。袁军又暗挖地道试图偷袭,幸亏于禁及时发现,让士兵们围绕大营掘出壕沟,截断了袁军的地道。组织反击时,于禁亲自擂鼓,鼓舞士气,终于把曹军将士的勇气激发起来,打退了袁军的进攻。
官渡之战胜利后,于禁又被提升为偏将军。
建安十年(公元205年),盘踞冀州的袁氏父子终于平定,早已归顺的昌豨这时却又叛乱了。曹操便派于禁带兵去征讨他。
那昌豨原来与于禁还算是朋友。黄巾起义时,他带着一伙人盘踞在泰山一带,打家劫舍,形同土匪。他这人,有奶就是娘。他曾几次归顺,又几次背叛。于禁想,这一回,曹公明知我和昌豨有旧,为什么还要特意派我去带兵剿灭他呢?明白了,这是曹公对自己的又一次考验。
当时于禁带着队伍向昌豨大举进攻。昌豨的队伍是一伙惯匪,很是顽强,打散了很快就又能聚集起来。可他毕竟不是于禁的对手,在凌厉的攻势下,昌豨终于撑不住劲了。他觉得和于禁是老朋友,向他投降保住命应该没问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到于禁帐下投降。
该怎么处置这个屡降屡叛的老朋友呢?有的将领也知道于禁和昌豨是老朋友,怕他面子上磨不开,便提议说:“既然昌豨已经投降了,还是把他送交主公,听他处置吧。”于禁知道如果这样做绝非曹操本意,便说:“各位难道不知道主公的军令吗?‘围而后降者不赦’,就是说,顽抗到最后才投降的,其首恶决不能赦免。我只有奉法行令,才是为将之道。昌豨虽然是我的老朋友,但我怎么能讲究私情而违背军法呢?!”他端了一碗酒给昌豨喝了,对他说:“老伙计,君命在身,休怪我于禁不够朋友了!”然后流着泪看着昌豨被砍头示众,把头颅挂在了辕门外。唉,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但人情不能大于王法啊!
曹操知道这事以后,更加看重于禁了。因为他很清楚,昌豨这种不讲信义、没有原则的人,如不根除,终为后患。平定昌豨之后,曹操又上表皇帝,封于禁为虎威将军。
四年以后的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梅成、陈兰又叛乱了。曹操派出两路人马平叛。命于禁和臧霸讨伐梅成,令张辽、张郃等讨伐陈兰。结果于禁带兵一到,梅成就带着三千多人投降了。可是,这家伙很快又再次叛变,带着人去投靠陈兰了。于禁当时带兵追赶,赶到时见张辽等正和陈兰相持不下,而张辽部队的粮草已经供应不上了。于禁便主动承担起运粮任务,协助张辽彻底消灭了梅成和陈兰叛军。转运粮草当然不如担任主攻更能建立功勋,但作为大将,必须着眼全局,配合作战。事后曹操对于禁此举又是大加赞赏。
那时,于禁和张辽、乐进、张郃、徐晃被并称为曹军之“五子良将”,曹操每次出征,于禁不是担任前锋,就是用作后卫。曹操知道于禁治军严谨,军纪严明,缴获的财物,从不据为己有,赏赐时给于禁的总比别人要多要重。于禁并不贪图赏赐,但对曹操的赏罚分明却十分感激:跟着这样的明主,怎样流血牺牲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当时,大将于禁的威名传遍了军内外。
曹操对从袁绍帐下投降过来的将军朱灵一直有看法,想剥夺他的兵权,但又投鼠忌器,怕激起兵变。曹操觉得,满营将领中只有于禁的气质风度能压得住朱灵,便派于禁拿着命令到朱灵营中去宣布撤销他的职务,剥夺他的兵权。
将领们都知道那朱灵不是省油的灯,剥夺兵权又等于要他的命,断定他不会束手就范,都为于禁捏着一把冷汗。
于禁也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但他更清楚,办这样的事去的人越多就越容易坏事。他只带了十几个亲兵,来到了朱灵营中,召集朱灵及部下将领,郑重地宣读了曹操的命令。朱灵及其部下虽心感愕然,颇不服气,但摄于于禁的威严,都表示服从调度。一件看似很难完成的重大任务,于禁很轻易地就完成了。满营将领们知道了,无不佩服。曹操怕朱灵日久有变,便让朱灵做了于禁的副将。其部下也都表示愿意接受于禁将军的指挥。
此时的大将于禁,真可谓是威风八面啊!
曹操给汉献帝上的奏表中,是这样评价于禁的:“武力既弘,计略周备,质忠性一,守执节义,每临战攻,常为督率,奋强突固,无坚不陷,自援枹鼓,手不知倦。又遣别征,统御师旅,抚众则和,奉令无犯,当敌制决,靡有遗失。”
这样高的评价,满营将领们都认为于禁当之无愧。
五
于圭见老父从高陵祭拜回来便卧床不起,心中充满惶惑。
父亲被俘之后,于圭一直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国家大张旗鼓地表彰不屈而死的庞德将军,对兵败被俘的父亲却不置一词,曾使他很长时间里寝食不安。父亲为什么要下令部下投降自己也做了俘虏?他的选择肯定是有道理的,但这种选择究竟是否可取?国家对父亲被俘究竟是何态度?对于圭来说,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他想,如果皇上认为被俘就是十恶不赦之罪,那么就该株连到三族五族,可是,近两年来,无论是曹操生前,还是曹丕继位之后,都没有追究此事。可是,如果说皇上认为父亲被俘不算什么罪责,那么,对自己家人的冷漠就无法解释。自己和家人就是这样心惊胆战地熬日子。每天太阳落山了,就松一口气:又过去了一天!第二天一早醒来,就又陷入担忧和恐惧之中:灭门之祸会不会今天来临呢?!母亲就是在这种长期的惊恐不安中患病去世的。
终于等到父亲被东吴押解回京。朝堂上,当今皇上一番宽容大度的话,在朝野传为美谈,自己的心里也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难得皇上圣明,对父亲有个公正的评价,今后不图大富大贵,总算可以过一种平和宽心的日子了吧。可是,谁能想到:父亲从高陵祭拜回来,就一直卧床不起了呢?
是因为怀念武帝,悲伤过度?不像。父亲当日回来,提起武帝已成古人,曾经在家里大放悲声: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他老人家如此大哭过呢!可是,哭过之后一两天,也就恢复正常了。想想也是,就算自己爹娘死了,也不能总是沉浸在悲痛之中啊。这次去高陵,痛哭流涕是难免的,但总不至于比乍知道武帝辞世更难过吧?为什么竟一下子卧床不起了呢?
不行,应该去开导开导他老人家。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事,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父亲!”于圭来到卧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于禁的下巴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时有轮回,人有寿夭。武帝辞世,不知有多少人心里难过。您要想开点儿才是。”
“儿啊,不是为父心路儿窄,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懂得啊!”于禁老泪横流。
“当今皇上对您老还是蛮不错的。他在朝堂上的话已经传遍了世间,博得了多少赞誉啊!”
“我倒宁愿他在我一回来时就把我枭首示众!”于禁忽然提高了声音,硬梆梆地说。
“这却是为何?”于圭大惑不解。
“儿啊儿啊,你是无法理解的。为父生当乱世,得遇曹公,施展平生所学,可算一大幸事;但未能喋血沙场,却最终沦为战俘,毁掉了一世英名。所无愧于心者,并非为父贪生怕死,实在是因为不忍心数万将士死于非命。与数万生命相比,个人荣辱孰重孰轻?但当今皇上一面做出宽容大度的姿态,给人一种远追古代圣帝明君的假象,另一方面却又羞辱为父,逼着为父不得不死,这才是为父最难以承受的啊。”
“当今皇上曾羞辱父亲?”于圭一脸茫然。
“他是杀人不见血啊!——你去看看高陵那里的壁画就知道了。”于禁摇了摇手,又垂下了眼皮,陷入了沉思。
“我会去看的。”于圭说。
“父亲,您总是相信只要您的选择是有道理的,别人特别是君主也一定会理解,可是,当今皇上已经不是过去的武帝了啊。”于圭又说。
“唉——”于禁长叹一声,两行老泪刷刷地又流下来。
“父亲,我知道您做人处事是有自己原则的。在生命与道义之间,您肯定会舍生取义,就像您平日教导儿子的那样。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让您下达了投降的命令?您能告诉儿子吗?”于圭又问。
“我不能眼看着三万多将士白白送死啊!要知道,他们每个人不仅仅是一条生命,而且都还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啊。这几十年,战乱频仍,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有的一个县活着的只不过两三万人,还尽是老弱妇孺!三万多丁壮,能让多少家庭恢复生机啊!”
于禁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在樊城之战中的遭遇。
六
天下逐渐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孙权、刘备的羽翼日渐丰满,竟然与魏王曹操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曹操一面在北方大举屯田,发展生产,使当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荒凉悲惨局面有了好转,一面积极备战,等待机会,扫平吴蜀,统一天下。
已经十几年没有打过大仗了。于禁也总算过了十几年安富尊荣的日子。但他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要曹操抓住时机,战争随时都会开始。自己作为老将,还是要随时准备驰骋沙场的。
这样的时机终于来了。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曹操派遣大都督曹仁进攻替刘备镇守荆襄的关羽。不料曹仁在樊城被关羽围住,情势十分危急,便又派于禁和庞德带兵相助。
出师之前,于禁怎么也没想到,那里竟然是自己军旅生涯的的最后一站、而且是唯一蒙受耻辱的一站。
于禁和庞德带着援军赶到樊城。此时两军还在相持之中。他们把营寨扎在城外,与城内的曹仁内外呼应。虽然其时关羽兵势正盛,但一下子也不敢贸然行动了。还不到决战的时机,大家就那么相持着。谁想入了秋,却连续几天下起了瓢泼大雨,那雨太大了,是人们几十年都没有见过的。汉水决口了,平地里的水也深达数丈,魏军的营寨地势低洼,全都泡在了水里。要知道,魏军的将士都是北方人,没有几个熟悉水性的;再说也没有战船,怎么能抵得住关羽那些熟悉水战的荆州兵呢?于禁和庞德都一下子没了办法。樊城里的曹仁呢?则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出城相救。
“我当时与庞德带领众将登高望水,见士兵们无处可逃,都沉浮在水中,哭喊求救之声惨不忍闻。作为战士,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悲惨的呢?虽然多年没有打仗了,但经过出师前的突击训练,你爹我带的兵还是很有战斗力的。如果是陆战,大家拼命,拼一个够本儿,拼俩赚一个,谁怕谁呢?可是这样活活被水淹死,岂不太窝囊、也太可怜了?!
“这时关羽指挥着许多大船又来进攻,并说我于禁若降,便可搭救那些水中的士兵,否则,只能像砍瓜切菜一样把他们全都杀死。士兵们在水里,有的已经淹死了,没死的都在做垂死挣扎,不要说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也没有啊。那种惨象,不亲临其境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而每过一会儿,就有不知多少士兵白白丧命!万般无奈之下,为了给三万多士兵争取一条活路,我下令投降了。将士们在我宣布投降后,被关羽的部下从水中救出,都成了俘虏。
“后来关羽把他们编入自己的部队。但是,他们没有几个人呆得住,不久就都陆续跑回老家去了。
“我当然知道,下令投降,很可能毁掉自己的一世英名。但一个人的名节和几万人的生命相比,孰轻孰重?
“庞德将军也被活捉了,他坚持不投降,被关羽杀死。
“我被押解到关羽在江陵的大本营里。在江陵,关羽问我曹营的任何机密,我均不置一词。后来他派他的卫士长周仓来做说客,——那周仓是咱的钜平老乡,当初曾占据卧牛山打家劫舍,后来被关羽收服,成了关羽的爱将——为父也不为所动。后来我就被他们一直关在监狱里,绝没有做过对咱们曹魏不利的事啊。
“关羽打了胜仗,又夸大战果,编造了‘水淹七军’的神话,赢得了‘威震华夏’的大名。其实,他并没有取得整个战役的胜利。他并没能拿下樊城,只是打败了我带领的这支援军。再说他能打败我,也不过是老天爷帮了他的忙罢了。如果不是大雨造成汉水泛滥,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三十年的戎马生涯中,你爹我打过几次败仗?而那位声名赫赫的关羽打的败仗该少吗?
“但关羽这次的局部胜利从战略上讲却是极不可取的。由于他长期把主力部队驻扎在樊城一带,与我军相持,后方自然空虚。后来不久他就被吕蒙用计攻破了他的根据地江陵,自己也在麦城战败被杀。这固然是由于他的刚愎自用,其实又何尝不是他‘水淹七军’、荼毒生灵的报应?!
“孙权得了江陵,释放了我,我乘马与孙权并行。因为在为父看来,孙权最多是一介藩王,也该是曹公的臣下,而我于禁是曹公麾下的大将,他孙权比我于禁高贵不到哪里去!后来在东吴的柴桑,我一直也没有把自己再当俘虏看待,孙权对我也还算客气。我明白,他知道我生是曹公的人,死是曹公的鬼,肯定不会为他东吴出力,不过是想在必要时把我当作他手里的一张牌打出去。
“在江陵和柴桑期间,我日夜盼望着能回到许都,向曹公谢罪。在煎熬中度过了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两年。说实在的,关羽和孙权都没有虐待我,但是,两年里,我头发都白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我心中的苦楚,有谁能真正知晓呢?
“后来听说曹公辞世,当今皇上继位称帝。我曾经面向北方,遥向祭拜。而这时,孙权却面临着刘备复仇大军的巨大压力。他不得已向我们魏国献表称臣,不过是怕我们乘机夹攻,他自己腹背受敌罢了。这时,他终于把你爹我这张牌抛出来,送回许都。
“老天爷啊,想我于禁一生征战,所向披靡,却在垂暮之年,成了战俘。至今须发皓白,形容憔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有谁能理解我于禁心里的苦衷呢?”
“曹公啊,我只有到地下去向您倾诉了!”于禁大喊一声,口中喷出几口鲜血,把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父亲——”于圭哭着,赶紧把父亲的头扶正,但他却再也不会说话了。
大将于禁
评论
2 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