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访谈


  

年轻人应该孤独地去背叛传统

11月26日,集美学家、小说家、诗人、画家多重身份于一身的蒋勋,在北京的单向街书店推出了他的两部新作。其中,《汉字书法之美》切入书法这个古老话题,寻找逐渐遗忘的汉字记忆;《孤独六讲》则被称为蒋勋文笔最好、也是最私人化的一本书,全书探讨了六种不同的孤独美学。

    现今两岸文艺界,能够贯通于文学、美学、艺术、绘画等领域,并仍有公众影响力的大家屈指可数,蒋勋无疑是其中一位。在台湾,他的一节演讲总是座无虚席,台湾女作家张晓风称蒋勋为“台北风流人物”,他也是林青霞“唯一的偶像”,林青霞曾多次专程飞到台湾,只为听一节蒋勋的课。

    华人世界要把孤独感找回来

    南方都市报:《孤独六讲》来源于你的演讲,当时你为什么感到需要给大众进行这种教育呢?

    蒋勋:1988年台湾解严,党禁开放,报禁开放,民众都有一种思想解放的渴望,但你会觉得一下子整个社会都跟不上。就像过去,有命令我就服从。可是今天突然没有长官了,你自由了,这个时候是最难的。因为你要做什么样的人,你要往哪里去,如何去建立你自己的纪律,这个特别难。很多人甚至宁可退回去。他说蒋经国的时代挺好的,社会很有秩序,没有人整天在街头闹来闹去的,立法院也不会打架。可是我觉得你从一个外在压力的秩序里解放出来,本来就会经过这个阶段。今天台湾很乱,每个人都在发言,可是他慢慢会找到一个秩序,这个才是真秩序。那个上面命令你讲的话,压的秩序,是假的。社会从一个命令和服从的秩序里,向个人自由的社会转型,大量需要思想解放的议题。所以我就作了六场演讲,从情欲孤独、伦理孤独、革命孤独、暴力孤独、语言孤独和思维的孤独六个角度来谈。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选择“孤独”作为突破口?

    蒋勋:“孤独”在汉字里面是很负面的意思。但在西方的文字里,孤独的字根sol原义是太阳,其实意思是说你是宇宙之间唯一的,你是不可取代的。但在儒家社会里恰好缺少这个部分。我当时演讲中引起很大反弹的,就是我说母爱有时候是一种暴力,很多妈妈写信骂我。我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在房间想写一点诗,思考一点问题,我妈妈十分钟敲一次门。她就是怕我一个人在房间不知道干嘛,她对那个孤独很恐惧,她觉得一群人才安全。我们常常说,儒家伦理下人情味很浓,可是我不以为然。我跟我妈说,你们家庭聚会我都不要去,几十个人,叔叔婶婶,表哥表舅,可是在大聚会里大家都言不及义,所有人跟人都是在表层里面做礼貌的应酬,碰触不到很内心的部分。我觉得这是中国走向现代化最大的阻碍,要让个体独立出来,个体要有独立的思考。

    在庄子哲学里其实是有孤独的,他常常说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后来发展到像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但儒家太在意人跟人的关系,这个孤独感在华人世界应该重新找回来,才能找到一个真实的自我。

    南方都市报:你在讲孤独的时候,其实是在讲自我的完整?

    蒋勋:我想说,这个文化走向21世纪很重要的一点是,每个人必须回来做自己,就是寻找孤独感。我不见得一定要反叛这个传统,而是说,这个伦理在21世纪必须受到一些撞击,如果它够牢固,撞击后重整,那才比较健康。你在台湾会发现,跟一个我这个年龄段人聊天,每个人都好委屈。上大学,选的是父亲定的专业,跟妈妈看好的女孩子结婚,回想起来全部是妥协,委屈。我跟母亲说,我生下来你就把脐带剪断,这样我才是一个独立的人。可是到了今天,那个脐带还在。甚至我已经50岁了,当了系主任,我妈妈还跟邻居聊天,讲我小时候尿床之类。

    我们的文化被捆绑得太厉害了

    南方都市报:你特别看重情欲孤独这一章?

    蒋勋:所有的伦理秩序里面,第一个框架你的就是情欲。如果在儒家的教育中长大,你会觉得追求情欲是一种罪恶。我也谈到,情欲是非常荒凉,当把一个肉体抱得最紧的时候是最孤独的时刻,因为没有办法完全跟那个身体在一起。人本质上极其孤独。我们能不能把这个感觉深处的东西找出来,找出来才会是一个诚实的自我。否则的话,你会觉得没有触觉到感觉的底层。张爱玲也写过,如果一个女人早上五点钟不起床将窗帘打开,别人就觉得她一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们的文化里有一个集体偷窥,我们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不敢触碰,对他人的身体却充满偷窥的欲望。觉得是合理的,可是不敢面对自己的身体。我们身体里面有荒凉、寂寞、孤独的东西,我们不敢触碰。

    南方都市报:你自己是在儒家的教育中长大的,是到巴黎留学的经历使你产生反叛么?

    蒋勋:我是从对书法的质疑开始的,因为五六岁被父亲逼在那个地方写“九成宫”,父亲每天让我写三篇大楷一篇小楷,很烦的。我们小时候犯了错,要跪着背《论语》。后来要到法国去,我在飞机上都想把护照撕掉,我就想再也不要回到这个系统了。

    刚去法国的时候很惊讶,那是1972年到1976年,接着1968年的学运尾声。学校里整天罢课。我发现他们在跟教授谈判,法文里原来称教授要用vous,就是阁下。如果把老师称为阁下,后面的文法全部不一样,全用敬语。他们说能不能从现在开始用tu,就是你,后面的文法就是平等的。学生说,全用敬语,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我这才想到,小时候不能叫我爸爸“你”,否则会被打一顿,必须叫爸爸。因此在爸爸面前我没有办法思考,很多部分就自动过滤了。我的语言必须修饰到一个非常体面的程度跟他说话。所以1968年罗兰·巴尔特提出来要从文字和语言的改革,去改造这个社会,否则外在的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是假的。所以那四年在巴黎,我受到很多的撞击,重新去思考很多问题,比如什么叫做革命。

    南方都市报:你的结论,什么是“革命”?

    蒋勋:在台湾的时候我曾经手抄鲁迅的《药》,那时觉得革命就是抛头颅洒热血。所以到巴黎,同学约我去革命游行,我很紧张。结果他说你觉得我穿哪件衣服去游行好,在那里选。我才发现,经过法国大革命200年来,他们对革命的理解已经不一样了。我适当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这可能就是革命,不是严重到要抛头颅洒热血。甚至后来革命就有点像嘉年华会,法国每年到五月一定会有罢工罢课,一定会跑到香榭丽舍大道游行,都很好玩。

    革命不见得一定要呼天抢地,革命的一方和被革命的一方都不必那么紧张,但我相信那要到社会足够成熟。我们从小读《正气歌》,学岳飞文天祥。看到所有的悲剧都是为一个伟大的祖国牺牲这个事情。但读到一首诗:祖国,有人为他丢了性命,有人为他发表演说。你忽然发现祖国变成一个荒谬的概念。母爱、祖国这种伟大的概念,它都是两面的,它可以真诚到让你感动到痛哭流涕,它也可以虚伪到完全是作假。所以其实《孤独六讲》我是希望去破这个结。让这个文化里很多假象的伟大符号,我们能够不那么被它捆绑住。我们的文化里被它捆绑得太厉害了,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经典必须重新被解读,重新注解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这些年来社会有进步吗?

    蒋勋:我觉得有。它不是立竿见影的,因为所有思想的解放,比社会的革命要更缓慢,辛亥革命可能是一夕间,但思想的解放恐怕要上百年。因为它是反复的,又进又退,总的来讲大方向不至于太过倒退。有时候我看《百家讲坛》会觉得,哎,退到三十年代以前去了。其实我很看重一个人———邱妙津。她26岁在巴黎读博士时自杀。她是女同性恋,她内心对于同性恋这个事情始终无法过关,所以在巨大的心理纠缠和痛苦里自杀,留下《蒙马特遗书》、《鳄鱼手记》,大胆写她自己的身体欲望。其实她是另一个形态的文天祥:如果有个东西要对抗,我们觉得很难,有些东西是你这个时代里大家都过不了关的东西该怎么办?她是我认为进步的一个标志。

    南方都市报:你刚才讲到《百家讲坛》,你对它怎么评价的?

    蒋勋:每次来大陆,我在饭店里都看。因为这些经典都是我很敬重的,可是我觉得我跟这些经典有一种拉扯的关系。比如《论语》有一段,一个父亲偷了别人的羊,这个小孩子就跑到法院告他爸爸。孔子就很不以为然,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说这个小孩子不对。这是现代法律不允许的事情。可是随着年龄渐长,我发现孔子是了不起的,这里的“隐”其实是隐恶扬善,因为他觉得如果都是父子相告,全是官司,他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社会。儿子也许可以提醒爸爸这个事情不能做,或者和爸爸商量一起把羊还回去。那个“隐”其实非常委婉细致。

    我觉得经典活了两千年,必须重新被解读,重新注解,我们需要21世纪的注解。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那我拿到哈佛的奖学金,我要不要走?经典之为经典,就是要你去挑衅它的,需要每一个人用他自己的生命行为去印证。

    目前我看到《百家讲坛》的传述是远不如三十年代的,整体上是个倒退。三十年代许许多多的人,像顾颉刚、鲁迅等人对历史的解读,都比我们更精彩。我们怎么看国家的道德,民族的道德,如果真是一种道德,这个道德是否经得起考验,这些话如果跟《百家讲坛》的人讲,他们肯定会觉得挺害怕的。那个真正的道德感绝对不是这么简单讲出来的东西,每一条讲出来大概都会心痛的。但这可能是有一段时间很多年轻人都没有读原典,所以需要这个过渡。可接下来的问题不是读原典,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理解原典。我期待下一波的《百家讲坛》不是把经典当成是表层浅薄的东西来看,而是可以跟它对话,深层的对话,而且举出很多现代的实例,来印证生活里周遭的很多事件。

    能够冷静地审视欲望,才是启蒙运动的开始

    南方都市报:《汉字之美》里你完全是在赞美传统汉字文化。

    蒋勋:我觉得这两本书之间存在一个矛盾,我一方面感觉到我们的文化传统里面有非常动人的东西,非常强大的力量,另一方面我觉得年青一代应该孤独地去背叛这个大传统,如果不背叛过,他其实对这个大传统敬意是不够的。如果这个文化真的够成熟,它应该鼓励每个个体的生命可以出走,也可以背叛它。我自己很喜欢胡兰成老师,其实他一直在讲浪子。我想浪子的意思你自己必须从大文化里面流浪出去,亦步亦趋的尊敬反而会灭了这个文化。

    南方都市报:你曾经说,台湾的文化像是南朝的文化?

    蒋勋:其实我有很复杂的感触。我常常提到,我觉得我们在历史上很少注意东晋、南唐、南宋这些偏安的朝代,它们在政权上是失败的。但也许因为这个失败会让人看到一些比政权更重要的东西。我们看到王羲之是借书法建立自己另外的信仰。他常常在信里说“奈何”,可是在无可奈何的感伤颓废里他相信有一个大的文化的东西,可以度过这个信仰消失的时代。

    我那时候问胡兰成怎么会跟汪精卫合作,胡老师跟我讲,你知道那时候有多少政府吗?你不知道什么叫打天下吗?他说打天下也就是三分闲情。其实我们很幸运,我们刚好在政权失败的平安的地方有机会去散漫跟颓废。而政权在这样一个文化面前,还是有一种尊敬。比如《汉字书法之美》也提到,天下最强大的大唐帝国唐太宗,看到王羲之任何一个小纸片都珍惜。南朝的文人在大战乱之后,用汉字的信仰传承的一个精神,而那个东西竟然是可以对抗朝代兴亡、可以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东西。

    南方都市报:你曾说你要写一部批判自己的自传?

    蒋勋:卢梭的《忏悔录》,讲自己一生中有多少次偷窃、杀人的欲望,败德的欲望,这么诚实解剖自己,才是整个启蒙运动中最动人的东西。整个华人社会都面临这个问题,这个结不解开,这个文化真的没有办法再往前多走一步,因为天地君亲师都在我们身上。牢不可破的鬼魅影子,几乎让你无法思考。我已经在写这个传记,但要很审慎。因为我回头看觉得好像有些作假,有些夸张,是不自觉的。所以说思想解放谈何容易。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农村,厕所墙上有洞用卫生纸堵住,我就拿掉纸往女厕所偷看。解剖人性不从自我开始是不真实的。我觉得如果我对这个文化还有一点贡献,大概是我可以把真实的自我讲出来。这里面多少被过滤了,你认为那个偷看的人不是我。可他真的就是“我”。一个成熟的启蒙运动一定要把这个“我”找到,我期待两岸都有这个启蒙运动,对自己所有的贪婪、欲望能够冷静地去审视它,才是启蒙运动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