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觅我童心多少年




觅我童心多少年

——读曹旭散文集《岁月如箫》

留  白

  不知道我算不算曹旭先生散文的最早读者,但我敢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直接从一封封寄自日本京都的书信中,读到他最新作品的打印稿的人并不多。我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我在江南的一所中学教书,而曹先生则远在东瀛访学,客地思乡,文思泉涌,时有佳篇,我每次打开日本来书,总是惊喜不断。这给我那忙碌而寂寞的教书生涯带来许多别样的快乐。现如今,那些鼓鼓囊囊蜷缩在信封里的文字,如《客寮听蝉》、《京都狗》等,已经被选入各种教材和散文选本中,曹先生也出版了自己第一本散文集《岁月如箫》(人民文

 

学出版社2007年版),跻身于学者散文家的行列了。作为他的读者和学生,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岁月如箫》里的大多数篇什,我都在第一时间看过,这次捧读,更如亲旧重逢,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为一般读者所不知的是,这本散文集所显露的,充其量只是曹旭先生对于散文的爱恋和执着的“冰山一角”,而海平面以下,还有着许多“看不见的风景”。

  如果把曹旭散文比作一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庄稼地,你会发现,这个一会儿种田、一会儿打猎的农夫很不安分。或者说,他不仅贪心,而且野心勃勃。如果做农夫也有“十八般武艺”的话,那他一定是想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的。所以,我们看到,在将近二十年的写作中,曹旭散文渐次形成了几个相对独立的种类。

  一类是写个人生存状况的讽喻性散文,如《我的位置》、《乘车遇偷记》、《斗鼠》、《养草书斋记》、《工厂的浴室》诸篇。这类文字幽默诙谐,艺术手法上杂以变形和夸张,或刺世疾邪,或反躬自嘲,主人公“我”痴态可掬,颇有顽童心态,明明左右掣肘,却常发出“苦恼人的笑”。这类文字既是生活写真,也是时代寓言,皮里阳秋,古道热肠,世相百态,赤子款曲,纷然杂陈,让人想起梁实秋的《雅舍小品》。

  还有一类是写人叙事的纪实性散文,常以白描出之,屐痕旧影,雪泥鸿爪,无声处常有惊雷,一颦一笑,一境一叹,时或直抵人心,低回唏嘘,不在话下。比如《老爸的棋友》,明写棋枰之间你争我斗,暗喻人生如棋,终盘之时,满目沧桑,一派寥落。文中几个人物如老万三,顾大舅,老巢和半条命,犹如漫画人物,寥寥几笔,便在纸上立起来,活起来,甚至斗起来,让人过目不忘。再如《漂流遇匪记》,几乎是小说笔法,明山秀水间突然剑拔弩张,寇仇相看,真是惊心动魄。最耐人寻味的要数《日本米》,这篇万字长文,文体介于散文、随笔、特写、游记、杂文之间,洋洋洒洒,娓娓道来,时而感伤,时而激越,时而外观,时而内省,小小日本米折射出拳拳中国心,韵味深长,读之每患其易竟——曹旭散文种种情思技巧,于此备矣!

  第三类则是抒情散文。亲情,爱情,友情,物情,世情,无不包罗。按照写法和情境,又可分为两类,一类着力渲染“有我之境”,如《客寮听蝉》、《窗外有棵树》等;一类则尽情挥洒“无我之境”,冥思玄想,情思绵密,如《萤赋》、《致三月》、《回忆》等。大概与个人性情有关,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前者。因为我常在这样的文字中读到一个忧郁感伤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这形象,毋宁说是作者的一个带着诗人气质的“精神自我”。在《客寮听蝉》里,我为这样的段落而动容:来了;唱完;飞走;我们都一样。在这里,我们都是客。你客于树,我客于寮;你客于夏,我客于秋;你是天地之客,我是他乡之客;你属于造化,我乃是逆旅。我们共同的感受:一树碧无情,春归在客先。

   这样的散文,何尝不是诗?正是在这样富有诗性的表达中,曹旭散文体现了不可多得的文学品质。

  一个成熟的诗人或作家,常常会不断使用某一个突出的句式或意象。雨,便是曹旭散文中最值得注意的一个意象。大概平生爱雨,所以作者先后给自己的住所起名为“听雨庐”、“梦雨轩”。一个东西喜爱得久了,便成为生命中寤寐求之的一部分,雨对于作者就是如此。

  你看他描绘异国的雨季:“蝉声潜藏的五月,枇杷黄了,京都满城都是风絮。梅雨,似长长的卷帙;天空,似诗人的病脸。”紧接着又翻进一层,说:“随意而漫不经心地翻着雨天的卷帙:前卷雨;中卷雨;下卷雨。”真是奇句纷出,令人惊艳!写蝉在秋风中吟唱,也忘不了写雨:“怎么唱到后来,越长越快,越长越轻,越长越急,突然洒一阵秋雨似的变了调:轧——轧——轧地低唱,像促织求偶,游子漫吟,……”动感与声感并茂,境界全出!

  再看《忆江南》里的雨:“我忆江南的落花,江南的雨丝;雨中的柳,柳边的船,船上的人,人吹的箫,箫声的哀怨。今天的雨,怎么说着梦呓?今天的雨,竟如邻船的病狗,孩子般‘呜呜’地哭?那是东瀛的雨,没人听——我病了,病于江南。”雨在曹旭的散文里,一如诗歌的韵脚,流利唇吻,怎一个“美”字了得!

  连写日本涩谷“街头族”的散文也要冠以《涩谷雨》,大段大段的描写,中年人对于新新人类的“友邦惊诧”,最后竟落实在一次东京大学纤巧女生的书法展览上,你正纳闷怎么通篇无“雨”字,到得末尾,终于冷不丁来上一句:“下小雨了,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要回京都的。微微的涩谷雨,就这样湿了衣衫。”那一刹那的失魂落魄都化在那润物无声的小雨里了。

  作者写日本京都“寮门和门前的景物”,仍然离不开雨。这一回不是写雨,而是写门外那些无主的自行车:“刮风了,下雨了,这些聚集在寮门前的无主车一任风雨。风雨会在车身留下雨的印记,假如你真的对你的坐骑有感情,弯下腰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座位和三角架上有深深浅浅的雨痕。车之有雨痕,如脸之有泪痕;泪干了,痕迹留在脸上。尤其是春天,尤其是细雨,淅淅沥沥,嘀嘀嗒嗒,不停地,旧痕未了,又添新痕。”在这样细腻的笔触里,诗人的脸愈发清晰了,我们甚至听到了他那雨一样轻柔的心跳。

  还有《一诺到底的后果》,本来黑色幽默的可以,没想到文到尾声,又有一场好雨:

  淅淅沥沥,下雨了。

  有人突然大声宣布:下雨啦!下雨啦!请大家注意,现在下的不是中国雨,是加拿大的雨啊!

  这声喊大概是真有的,可在人潮涌动的异国机场,谁会真的在意呢?除了对雨有着无穷眷恋和怀想的诗人?“加拿大的雨”,是不是“欧风美雨”的隐喻呢?去国的人也许在想:江南雨好呢,还是加拿大雨好呢?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和一般学者的散文不同,曹旭散文很少书卷气,学究气,思辨性,显得不够“学者”。有时候,你简直看不出这是一个学者的文字。但曹先生却是一位公认的有学问的学者,他的学术著作,向以考证严密,穷尽文献,且文采飞扬著称。一个学者竟然不愿在散文中炫耀才学,这无论如何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这也即是文章开头我所说的“看不见的风景”。

  当年曹门立雪之时,我曾就此问题向作者当面讨教。得到的回答是:散文家不是文抄公,没必要掉书袋,没必要引经据典,一切以性灵为上,出乎胸臆,发乎真情,便是佳境。学者写散文常常先有身份感,这样一来,便“隔了一层”,不是真正的文学了。

  如果可以的话,不妨把曹先生的这些话当做他的散文美学观。他这样说,也这样做。做得是不是到了极致可以讨论,但这一种美学观是有其价值的。有的人一辈子搞文学创作,也未必能形成自己的美学。而曹先生虽不是高产作家,但他对散文的这一见解我以为属于真知灼见。曹先生是诗学专家,以研究钟嵘《诗品》享誉学界,钟嵘所谓“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诗品序》),对曹先生当有直接影响。

  事实上,曹旭散文也并非空诸依傍。在他的散文中,经常可以读到宋词的调子,泰戈尔的颤音。他喜欢用“最是”这个词,偏爱把句子拆成若干段,做成长短句的模样,喜欢在抒情之后来一段俳句似的尾声,都是渊源有自的证明。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我想,“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正是曹旭散文心向往之的高标吧。

  但我也常常学子路之勇,抱了自己的私见,斗胆向曹先生“挑衅”。比如说:不掉书袋的散文固然好,但掉书袋的散文未必不好。再比如:有些段落,为什么要写得像散文诗?个人的偏见,散文诗既非散文又非诗,是文学中最尴尬的物种。还有一次,我甚至说,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文章分成那么多章节?在我看来,除了《日本米》、《漂流遇匪记》等少数几篇外,其余大可不必“一二三四五六七”。最是——我也来个“最是”吧——为什么每页都要“旁批”?自古以来,自己注释自己不少见,自己批点自己却仅此一家,而且,有的批点不过摘句,变成为批而批的“形式主义”,又何苦来哉?……

  这样的挑衅常常是带有故意刺激的动机——没准儿奇思妙想便在这样的小动作中灵光乍现亦未可知。对于我的“自说自话”,曹先生常常报以宽容的微笑,而后才是动情晓理,循循善诱地解说。说也奇怪,差不多每一次我都会被他说服。诸位有所不知,曹先生不仅雄辩滔滔之时势不可挡,而且还练就一个独门绝活儿,就是能几乎一字不差地朗诵自己的散文,他那浑厚的男中音极具表现力和魅惑性,一不小心便让你“临阵倒戈”!我终于明白,曹先生写散文,心中读者千万,难调众口,我欲得而专之,其可得乎?上述自以为是的所谓“私见”,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自私之见”罢了。一事未解,一理未悟,发言遣词,可不慎乎?

  一句话,曹先生是个难得的好老师。好老师不一定没脾气,但好老师一定有雅量。宽容厚待我这样颟顸刁钻的弟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有一点也不得不说。就是曹先生的心态一直保持在三十岁左右,这常令我辈惜贫叹老、无病呻吟者心生嫉妒。李贽尝云:“天下之至文,夫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童心者,真心也”。此理谁不知道?可说时容易做时难,事到临头,往往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先生因为时怀“童心”、“真心”,故能从善如流,不改其乐。又因为有此“童心”与“真心”,故常怀朋侪后生未有的“痴”“狂”二气,所以他能于稠人广众之中顾盼自雄,引吭高歌。此一状态每每为人所诮,未尝不是源于为人所妒。在我看来,曹旭散文虽未定型但已自成一格,与其人素养“童、真”二心、常怀“痴、狂”二气,大有关系在焉。

  龚定庵诗云:“瓶花贴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曹先生以此两句诗为《自序》收束,岂巧合乎?抑自证乎?

  最后,我想说的是,《岁月如箫》的出版,是一个有着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对于曹旭先生的散文创作是如此,对于如我这般读着他的文字成长起来的后生晚辈更是如此。这部散发着芳香的散文集已经在不小的范围内积聚着浓浓的期待,那些充满深情、个性鲜明的文字,将会赢得更多的读者,当是可以预见的。小子狂简,言不及义,谨以此文向恩师致敬。

 

                     上海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刘强

                       2009年9月22日写于有竹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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