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宪国: 茶碗里泡出来的《门朝天开》


  那一日天气阴冷,寒风凛冽,老友曾宪国忽然间来了电话,说,大立你在哪里,有空没得,我们去通远门老城墙上喝茶。我正悠悠然躺在自家书房转椅上看书,抬眼瞅瞅落地玻窗外的街市,阴霾压城,人迹罕见,回答说,宪国兄你真是人老火旺,这种气候上老城墙喝茶,也不怕一把老骨头被西北风給刮散了架。他嘻嘻一笑说,有事跟你说,穿厚点,不见不散。

  等我三步两步赶到老城墙上,宪国早已安好桌凳摆好茶碗跷着二郎腿恭候我多时了。见我姗姗来迟,也不嗔怪,幽幽地说,我弟弟送我一罐好茶,明前茶,你尝尝。我端起茶碗细瞅,茶色清冽,呷一口,不错,好茶,嘴里却说,啥季节了,还明前茶!

  我和曾宪国相识多年,他长我几岁,出道也早我几年,在重庆文学界,我俩也算是相知久矣。记得当年我还在聂帅母校江津中学狂写小说做业余作家时,他就在重庆日报副刊部当编辑了。他还和黄济人等专程去江津中学给文学青年作报告,也算是我们此生的第一次相交。

  此后的故事颇多巧合。八十年代重庆“吞并”了江津,我几经蹉跎调入重庆日报社工作,他在日报副刊,我在晚报副刊,早不见晚见,工作上联系更多。后来我被调入日报副刊“继承”他的革命事业,那就更成了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了。

  到了重庆日报,我才晓得这个曾宪国非同小可。上世纪五十年代,十来岁的他就进了供电局做了学徒工,跟着师傅们翻山越岭过沟跨坎风里雨里到处乱跑,去为人民架设高压输电线,也就见多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荤的素的故事塞满了他的脑袋;正因为有了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他梦想着当作家爱上了文学创作写起了小说。别看他书没读几年,写起小说却是绘声绘色口若悬河,洋洋洒洒水流沙坝动辄几万言几十万言,把重庆底层社会那些靠力气或身体吃饭的诸如船员民工棒棒大姐小妹之辈写得神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看了手不释卷、回味无穷。八十年代脍炙人口并轰动一时的中篇小说《人市》、《嘉陵江边一条街》和长篇小说《雾都》等等,曾宪国用重庆人习惯的语调、鲜活的语言,勾勒出一个个活跃在下半城的小人物形象,将大变革时代社会底层的生活形态和人物群像展现出来,从而折射出一个时代的镜像,引来了众多的关注和深刻的思考。

  更让我讶异的是,曾宪国还是一个音乐发烧友。1997年末我调入重庆日报副刊,又与他楼上楼下为邻,听说我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便带我去他家观瞻摆弄他的那套高级音响,的确让我大开眼界。这位从未受过正规音乐教育的作家,竟花了十数万的人民币买了国外的音响设备,据说当时在重庆也是罕见的。由此可见他对生活的挚爱。更让我感动的是,他还鼓动我也去买了一套美国的音响,那时我家庭负担重手头拮据,他二话没说就给我抱了两万块钱来,直到我把音响抬回家调试好。

   此后我俩各自在报社忙工作忙生活,文学田园难得兼顾任其荒芜了许多年。直到两三年前忽然在《红岩》上读到了他的中篇小说《耗子》,感觉其功力较前更加深厚凝重,方知他从未辍笔,一直在努力写着,探索着。《耗子》后来获得了重庆文学奖,评委用这样的文字对之作了极高的评价:作家把蕴含人性的悲悯情怀和对生活的敏感结合起来,展开极富气势的想象力,果敢而灵巧地运用现实主义的小说艺术,描绘了看似荒诞而却真实的那段特殊年代里的特殊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品具有深透的洞察力,直逼人类心灵深处,探究和维护人性的尊严。在娴熟的叙事中,赋予富有灵感的作品以巨大的艺术震撼力。

  歇息了好长时间的曾宪国用这部小说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的“第二春”。今年,他又在《红岩》上发表了中篇小说《铁驳船》,再一次引起文坛注意,并再度入选重庆文学奖。

  这些年他退了休,完完全全成了通远门老城墙上的茶客,只要天气晴和,便早早去了城楼上,一本书一碗茶,直坐到太阳西斜,才夹着书一步步慢悠悠走回老报社。后来听说我也退了,便隔三差五地约我去喝茶,五块钱晒着太阳坐上大半天,天南海北三皇五帝地吹得天花乱坠,眯缝着眼睛四处打望,倒也是一种乐趣。只不过我还有些社会杂事,不能老陪他;他可是不去通远门的老城墙便去大田湾的其香居,日日泡在那五块钱的茶碗里(偶尔也打打成麻,或者斗斗五块钱的小地主),乐此不疲。后来见我买了车,也去买了车;见我打高尔夫,就摆出老丈人的架子,硬让他女婿送了他一套球杆;呵呵,开着车去喝五块钱一碗的茶,开着车去渝州宾馆高尔夫练习场,好不惬意,好不自在了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十冬腊月里上老城墙喝茶,滋味可并不好受,我知道他肯定有事要说。一阵寒暄客套之后,宪国果然亮出了“真经”——在零上几度的寒风中,他两颊潮红,声音颤抖,分明是兴奋过度,但却竭力控制着情绪:大立,我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门朝天开》,写进城打工仔的,写了好几年了,终于完成了,马上就要出版,出版社说写得不错,好看,杂志社编辑也是赞誉有加。写的是一个武陵山区来重庆谋生的土家族青年的奋斗与挣扎,写他无遮无掩、放浪形骸的爱情与肉欲,写他和他的伙伴们与生俱来的困惑与无奈·····

  我忽然明白了,每天在老城墙上喝盖碗茶的曾宪国,是在用眼睛打望着这个纷繁喧嚣的世界,是在用心在琢磨小说里的各色人物,他这部长篇小说实实在在是在茶碗里泡出来的!我打心眼里佩服这位66岁的老兄,竟然在物欲横流、市场至上的环境里,依然保持着一腔激情,仿佛又回到了青春的梦里,开始了他文学生命里的又一次快乐的冲击。

  (注:曾宪国长篇小说《门朝天开》将发于《红岩》2010年第一期,并由重庆大学出版社出版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