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花】云荒·《羽·赤炎之瞳》


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写作状态就会特别好……居然一天写了一万字。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就会关起门来拼命地写。好象只有通过这样才能告诉自己:你看,你终究还是能做好一件事的……你存在的价值就在于此处。
  写的累了,贴一些片花 出来热闹一下吧。都是昨天一天内写的。
  贴得没头没脑的,抱歉。
  -----------分割线-----------
  【前略】
  看着一向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居然一起进了密室,谈了半天也没见出来,殷夜来不由眼里露出一丝好奇。默默想了一会儿,没有一个头绪,便歪着身子斜靠在榻上,在伤痛和困倦之下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堇然!堇然!”梦里有人在唤着,伴随着阵阵的海涛声。那样的遥远而急切,似乎是想从时空的另一端伸过手来抓住她。
  她认得出那是谁,会这样叫她的人世上只有他。
  然而,不是已经晚了么?随着十年前那一场大潮的消散,在十字路口做出了抉择的她一路走来,早已不能回头——如果,当时的他能够伸出手拉她一把,或许她也不会就这样被命运的潮水卷走吧?
  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伸出手,尽管他有那样的能力——因为他要先顾上他自己,要夺取叶城继承者的位置,要在父亲面前做一个好儿子。
  所以,他没有对处于危难中的她伸出手来。
  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和拼搏,虽然境遇的高下不同,本质上却是一样——贫苦人家出生的她是为了生存,而钟鸣鼎食世家的他则是为了权力。在这两种巨大力量推动下,他们在那个十字路口背向而驰,终于背离了彼此。
  那时候她年少,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十年后她才明白,有时候,当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就像是溺水者需要一根稻草,虽然明知抓住后也未必能真的挽救自己,但需要的可能却仅仅只是为了抓住那一丝毫无用处的慰藉而已。
  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在那里,那么,以后他也永远不需要在了。
  “堇然!”那只手伸过来,拼命地想抓住她。
  晚了,晚了。她微笑着看着那只手,却没有伸出手去,只看着那个拼命对自己伸过手来的人,任凭自己在大潮里沉浮着,渐行渐远。
  是的,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或许以为能一路走到终点,但就在某一个十字路口,心念一动,一转身、一放手的瞬间,有些事情就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原本可以同路的两个人就从此再无相见的机会——这个瞬间来得残酷而突然,当这一波潮水过去,而在下一波来之前,两人就如浮萍般的永远各奔西东了。
  一切都是注定。
  然而,当她觉得自己即将迷失在那片蓝色里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那是一只柔软而冰冷的小手,幼儿的手,无声无息地攀上了她的脖子。
  “姐姐……”她听到背后有个细细的声音对她说,“姐姐,求求你……”
  她忽然间遍体寒意。
  不是已经死了么?不是早就死了么!为什么那两个孩子,还在……孩子冰冷的手忽然缩紧,扼住了她的咽喉,把她狠狠地往大海深处按去——幽暗的海底深处,隐约可以看到无数腐烂的尸骸,其中一具上还带着闪耀夺目的冠冕。
  头顶的水面从蓝色渐渐变成了血红,上面沉浮着一颗颗人头,彷佛有泼天的鲜血倾入大海,瞬间染红了视线,发出刺鼻的腥味。她在那一片血海里挣扎,然而眼前的红色无边无际,根本看不到出路。
  那只冰冷的小手死死地攀着她的脖子,把她往不见底的深渊里带去,溺毙其中。
  “不!不!”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声,“放开我!”
  “夜来?夜来?”她奋力挣扎, 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醒了过来。耳边有人在对她说话,那只托着她的手臂坚实如大地。她在恍惚的噩梦里茫茫然睁开眼,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坚忍而沉默,彷佛墨色的星辰。
  “墨宸?”她舒了一口气,喃喃,“是你?”
  “怎么不上床好好睡?”他低声埋怨,“又梦见‘那个东西’了?”
  “嗯,”她疲惫地笑了一笑,撑起了身体,不想多谈,岔开了话题,“本来想等你们谈完,不想身体撑不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哥呢?”
  “他?”白墨宸顿了一顿,道,“还有事情要处理,所以急着走了。”
  “走了?”殷夜来有些惊诧,也有些焦急,“他自己还带着伤呢!有什么事这么急?——方才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连我也要避着?”
  “没什么,就是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听说是钱庄那边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匆匆忙忙的走了。”白墨宸按照清欢交代的话回答,避开了真相,安抚她,“你也知道,他这个家伙爱财如命,一刻也放不下手边的生意。”
  “噢?”殷夜来微微蹙起眉头,想了想,“也是。”
  “所以说你尽管放心,好好休息。”白墨宸笑了一笑,扶着她躺下,凝视着她,“我在一边看着——等你睡着了我再离开。”
  “你这样看着,人家怎么睡得着?”殷夜来低嗔,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脖子,仰起身,把脸在军人冷硬的侧颊上贴了一贴,在耳边低语:“不如留下来休息吧,今晚别走了。”
  她虽在病中,素颜苍白,弱不禁风,然而这一声低语依然令人怦然心动,只怕心如铁石的男人也无法抵挡。连白墨宸这样的男人眼里一瞬也有动摇,然而他叹了口气,还是低头轻吻了一下她被冷汗濡湿的鬓发,低声:“今天你受伤了,得先休息。”
  “是么?”殷夜来轻轻叹了口气,“你好容易回来一次,我却不能好好陪你。”
  “养好身子,来日方长。”他重新扶着她躺下,为她掖好了被角。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显然“来日方长”四个字触动了她内心微妙的地方,沉默了片刻,她仰起头看着他:“你要赶着去办事么?能陪我说一会儿话么?”
  白墨宸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自从十年前跟了自己以来,夜来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非常微妙,虽然亲密顺从,却极少流露出这样的依赖,让人觉得她心里始终藏着一根刺。难道是因为今日受了伤,所以才这样的软弱起来?
  然而她的软弱有着一种令人不忍拒绝的力量,让他重新坐了下来。
  “说什么呢?”他笑了笑,有些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一直是个不擅于和女人相处的人,天性沉默,生平所熟悉的女人,除了妻子之外就只有殷夜来,平日里都是和几十万的男人们在战场上厮杀来去,一旦坐了下来,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一个伤病中的女人。
  “随便说说就行,我们都快要一年没有见面了。”殷夜来将脸颊侧过来,贴着他手掌的外缘,“有时候午夜醒来,忍不住会想,此刻你在万里之外的西海上做什么呢?”
  “自然是在打仗,”白墨宸笑了一笑,眼神温柔起来:“我寄给你的珊瑚,收到了么?”
  “收到了,”殷夜来也笑起来,用苍白纤细的手指绕着乌黑的长发,“已经拿到玲珑阁去制作了——本来还想在你回来前弄好,好戴上它给你洗尘接风,不料你竟回来得这般突然。”
  “没关系,等我下一次来,一定就可以看到了。”他不善言辞地讷讷说了一句,坐在榻边,将手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殷夜来靠在他的手臂上,如家常一般絮絮说了一些闲话,无非是青楼内外的杂事,姐妹之间的一些趣闻。
  “知道么?沙嫩刚吃了官司。”她闭着眼道,“她差点把婢女给活活打死了。”
  “为什么?”
  “为了男人呗。”她笑了一笑,语气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有个相熟的恩客,来往也有快十年了,一贯相好。那天来看她,沙嫩想留他过夜,可那个男人推辞说有事要走,她也只好怏怏地放了——后来你知道怎么着?”
  “怎么?”白墨宸顺着她的话问。
  殷夜来嗤的一笑,睁开了眼睛:“半夜她听到侧厢里有熟悉的声音,过去一看,原来却是那个白日里告辞的恩客留宿在了那个年轻侍婢的房里!”
  白墨宸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笑,却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种事。
  “沙嫩是堂堂昔年的八美之一,受惯了追捧恭维,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下便发作起来,闯了进去——恩客趁乱溜了,她气极了,只能把那个丫头往死里打——只差点没打出人命来。”殷夜来叹了口气,“那个侍婢也不是签的卖身死契,她外头的家人趁机告到官府,说沙嫩虐打女儿,要讹她。”
  “乱七八糟。”白墨宸摇了摇头。
  “后来还是那个恩客出了一大笔钱,才把侍婢的家人给搞定了。”殷夜来声音忽地低了下去,“不过那个侍婢也是可怜,被打瘸了一条腿,日后在青楼也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白墨宸点了点头,却在心里打了个哈欠。
  ——这些青楼的风花雪月,争风吃醋,在他听来半分趣味也无。但一想起夜来这些年不得不呆在这种地方,和这些女人结伴而居,耳闻目睹的尽是这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心里忽然间就微微的一疼。
  这些年,实在是难为她是怎么忍下来的。
  “其实沙嫩也已经三十多了,风尘经年,哪里还能和十几岁水灵的小姑娘比?”殷夜来却没有察觉到他的走神,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行就是这样,她偏偏放不下,还以为自己是十年前倾倒众生的花魁呢,才会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嗯。”他顺着应了一声,凝视着她的脸颊。
  ——她倒是和十年前毫无两样,岁月只增长了她的风华,丝毫不曾留下衰老的痕迹。
  隔了半晌,她又道:“你知道么?楚宫的玉京大半年前从良了。”
  “哦?”他根本不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只道,“嫁给谁了?”
  “据说是一个中州来的富豪——人家花了两万金铢给她赎身,排场很大。”殷夜来淡淡地道,“迎娶青楼女子这种事,本来是要在夜里进行的。可对方居然雇了五千个人,手执红灯,沿着花轿要走的路,从楚宫一直照到了港口船上!”
  “哟,好生阔气,”白墨宸笑了,“那不是要跟夫君回中州了?”
  “嗯,是啊。”殷夜来闭着眼睛笑了一笑,“多好啊……回到中州,就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个青楼女子了。可以脱胎换骨,做个好人家的妻子。而且,中州人么,毕竟还是回到自己的地方才好——云荒终究不是我们的家园。”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可惜却不长久。”殷夜来叹了口气。
  “怎么了?”白墨宸无可无不可地问。
  “那个富商本来要带着她回中州的,不料就因为平日行事太铺张高调,被蓝王那边盯上了,在他路过神木郡的时候,找了个借口没收了他的货,还要罚他一大笔钱。”殷夜来笑了笑,无奈地摇头,“一个中州人,哪怕再有钱,哪里还能和空桑藩王争论什么?——为了凑足那一笔款子,那人卖掉了所有奴仆和骏马,到最后还是不够,就打算把新娶来的如夫人也给折价卖了。”
  “什么?”白墨宸一震。
  “哈,‘做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殷夜来笑了一声,喃喃,“可怜玉京那个小妮子,本来还以为找到了良人可以白头偕老呢——可惜这美梦,也只做了三个月。”
  “后来如何?”白墨宸蹙眉。
  “后来?玉京写信给我求助,我便回了信,告诉她该如何应对这件事,”殷夜来沉默了一下,“于是她和那个富商说:神木郡当地的人并不富有,如果他这样急着在当地折价卖掉她,估计所得不过数千金铢。但只要让她回叶城,凭着她在叶城的人脉和恩客,不出三个月,她就能筹到两万金铢来救他。”
  “哦。”白墨宸点了点头,知道她说的不错。但是一个女人,在这种绝境下居然还有心情和急着卖掉自己的丈夫讨价还价,却也是实在太艰难残酷的事情。
  殷夜来淡淡笑了笑:“那人毕竟是商人,头脑精明,心里一盘算就知道这番话说的不错,于是扣下了玉京的身份丹书,让她轻衣匹马一个人返回叶城去筹钱。”
  白墨宸明白过来:“然后你帮了她?”
  “是啊,我找了诸多姐妹一起捧场,替她举办了几场赏花会斗酒会什么的,再加上我们的私下馈赠,两个月不到就凑足了两万金铢,”殷夜来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守信用的人,便带着筹来的钱去了神木郡,把那个人给赎了出来——那富商感激得痛哭流涕,想要和玉京再续前缘,带着她回乡去,却被玉京拒绝了。她说:‘当日你用钱替我赎身,如今我也用钱把你赎了回来,从此我们恩怨两清,再不必相见。’”
  白墨宸沉默着,许久才道:“你这个小姐妹,倒有几分你的风范。”
  “那段话的确也是我教她说的。”殷夜来笑了。
  他轻拍她的手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道:“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还是回到了青楼做这一行,”殷夜来淡淡的笑了一声,“虽然丹书拿回来了,算是赎回了自由身——可是得了自由后,四顾才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无处可去!哈,还不如回到这个勾栏里继续醉生梦死,好歹还热闹点儿,有姐妹陪着。”
  “……”白墨宸说不出话来,蹙眉沉默。
  “哎,说起来,当年我签卖身契给你的时候,好象只要了三千金铢呢。”她忽地眯着眼睛笑起来,看着帐子顶,“你将来可不会为了三千金铢就把我卖了吧?”
  “胡说什么呢?!”白墨宸低叱,语气蓦然重了起来。
  她睁开眯着的眼睛,静谧地望着他笑了一笑。军人的眼睛是黑而冷的,彷佛雪亮的刀,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手掌粗砺而温热,有着砂纸一样的质感,稳定如磐石。她的手在他掌心一分分的热起来。
  “为什么你还一直记着那张卖身契?”他低声,语音竟然有微微的震动,“早在九年前,我就当着你的面把它给烧了!难道你一直都还记着?”
  “我知道,”她微微笑了,“我不过是随口说笑而已,别放在心上。”
  “这种事能随口说么?”他厉声道,更用力的握紧她的手,“难道你觉得我会像那个家伙一样卖掉自己的女人来求一条生路?”
  她侧过头去,没有回答。
  夜来的肌肤还是白皙如雪,细腻柔润,和十年前并无两样——那么久的风尘岁月似乎在她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还是如同他第一次在暗夜的巷子里见到她时一模一样。然而,这样的恍惚在一瞬间被终结——当他看到她睁开的眼睛时,心里忽然便是一沉。
  不一样了。早已不一样了。那样的眼神,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少女所有。
  他看不穿她。
  白墨宸叹了口气,“跟了我那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希望的是什么。夜来,我真想能为你做一些事,以弥补当年对你的伤害。”
  “伤害?”殷夜来眼神微微一变,低声,“不,你没有伤害我——你救了我。不止救了我,还救了我一家。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是么?”他苦笑起来,“你不怪我当初的乘人之危?”
  她轻声叹息:“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你,我一家人恐怕早就全死了——恐怕连我的命,都留不到今天。”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奇异,贴着他的耳侧低语:“墨宸,我知道你为了留住我的命,承担了多大的风险——你本该在十年前‘那件事’结束后就杀了我的。”
  白墨宸稳如钢铁的手也颤了一下,双眉间掠过一丝冷意。
  十年。如今天下大定,歌舞升平,那段遥远而可怖的记忆已经渐渐沉入了血池底下,但只要微一触动,却还是能激起他内心沉淀着的黑暗和杀戮情绪。
  “我是自愿留在你身边的,因为我无处可去。”她微微的笑,如画的眉目间有脉脉如水的悲凉,“我犯下的事,这天下也只有你可以替我遮挡。”
  “十年前我没杀了你,十年后,更不会让别人杀了你。”他低声道,眼神里掠过刀一样的亮光,“这次的凶手虽然已经死了,但我不会就此罢休——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连根拔起,再不让任何事来威胁到你!”
  他的语气是如此低沉强烈,令她微微一惊。
  墨宸很少有这样杀气流露的时候——方才在密室里,清欢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你知道是谁要杀我么?”她低声,“我一直想不通……那个杀手是个鲛人,身手好得出奇,整个云荒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你不必担心这个,只要好好养伤。”白墨宸轻拍她的后背,安抚,“我答应了你哥,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来威胁到你的安全。”
  “嗯。”殷夜来微微一怔,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十年来,清欢和墨宸一直处于敌视的状况下,相互不买账。不料这一次,因为自己的受伤,倒是令这两个倔脾气的刚强男人坐下来握手言和。
  如此说来,自己这一番无妄之灾,倒是也值得了。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轻声道,抬起眸子看着他,“答应我别生气。”
  “嗯?”他微微蹙眉。
  “我杀了一个人。”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
  “是么?”他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来善后。”
  “我杀的是蓝王的侄子蓝扈。”她继续轻声,弯了弯纤细的手指,面无表情,“三天前的夜里,在暗巷的桥头上用白绫水袖勒断了他的脖子,扔到了桥底下——也不知道如今尸首浮出来了没?”
  蓝王的侄子?白墨宸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依旧道,“我来处理。你放心养伤吧。”
  “……”殷夜来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忽地撑起身体,转头盯着他的眼睛:“墨宸,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么?杀身份那么显赫的人物,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你杀他一定有你的理由。”白墨宸淡淡,“你从不乱杀人。”
  殷夜来一震,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不说话。空桑元帅的眼睛是深黑色的,比一般空桑人更黑,倒是像中州那边来的外族,黑夜般看不到底。
  他们两个人在床头对视了一瞬,彷佛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他不该虐杀了宝露……我实在是看不下去……真的,太惨了!我不杀了那个畜生,简直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会看到宝露死的模样在我眼前晃动。”殷夜来垂下头去,声音低低的,“我本来也不想惹事,我知道对这样的人下手会给你带来麻烦——我本来只是想设法把她给救回来,都已经拜托好人了,谁知道那畜生竟然……”
  “我知道,”白墨宸轻声叹息,“你一贯有侠骨。”
  “侠骨?”殷夜来笑了起来,有些惨淡,“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
  “不,”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粗砺的掌心,“你是空桑女剑圣。”
  “早已不是了,”她低声叹息,忽然间眼角又有泪沁出,咬着牙,“十年前就已经不是了——不要再和我提起‘剑圣’两字!”
  白墨宸无声叹了口气:“好,那我再也不提。”
  两人就这样握着手,在房内相伴了片刻。外面更漏遥遥,只听到黑夜里细雨簌簌开始下起来,敲打着屋瓦,白墨宸感觉到那只冰冷纤细的手在自己掌心一份份呢的温热起来。
  “下雨了么?”他喃喃。
  “似乎是呢,”她笑了一笑,转头看着窗外,“十月十五海皇祭一过,又开始下起雨来,真是令人厌烦。”
  白墨宸知道她的心意,顺着她的目光推开了窗——然而窗子刚一打开,窗外的檐下有个影子一闪,迅疾避入了黑影里。
  “谁?”殷夜来瞬地坐起,眼里有光一闪而过。
  “别担心,是我带来的十二铁卫,”白墨宸轻拍她的手,安慰,“这次你忽然遇刺,实在是让人后怕——我担心刺客不止一人,所以安排了十二铁卫在非花阁外守着,这中间你哪里也别去,就留在房里。”
  “什么?”殷夜来微微蹙眉,“刺客不是死了么?为什么还要……”
  “我担心你而已,怕再出什么意外。”白墨宸拍了拍她,“你休息吧,我得赶去行宫见驾了——白帝今天还留在叶城,明天就要起驾回帝都,最好是今晚和他见上一面,这样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不用入京那么麻烦。”
  他站起身,从衣架上拿下戎装和黑色大氅,重新开始穿上。她斜倚床头,看着他的背影——和丰神俊秀的慕容隽比起来,墨宸的确说不上是个美男子,但英气逼人,整个人挺拔如剑,有一种无欲则刚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视。
  尽管当初作出抉择时,内心是激烈而复杂的矛盾,夹杂着万般的不情愿和舍身般的绝决,然而今日看起来,却不知道是喜是悲。她是真的不想回头,还是早已疲倦?
  女人,难道真的是如此软弱而容易改变的么?
  “为什么忽然回来?”她看着他,轻声,“是前线出了问题么?”
  “不是,前线一切顺利,”他的回答照例是含糊的——不对任何人谈及军事国事秘密是他的一贯风格,即便是对她也不例外——然而这次仿佛是为了迁就伤病在身的她,他破例多说了一句:“我是担心后方出大问题,才连夜赶回来的。”
  “什么?”她愕然,“后方?”
  “云荒本土。”白墨宸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可能要出事。”
  “什么?那些冰夷难道还想染指云荒本土?”殷夜来有些不敢相信,“他们都被你打得龟缩在棋盘洲了——国破在即,还能做什么?”
  “没有谁会束手待毙,何况是破军的族人。”白墨宸回答着,俯下身来在榻前吻了吻她的额头,“云荒平安太久,帝都的那些人只顾享乐,完全不知道那些冰夷的可怕。不过,放心,有我在——无论是为了云荒还是你,我都会竭尽全力。”
  她笑了一笑,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自己也保重。”
  他刚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轻轻的敲击声。白墨宸彷佛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打开门,低声询问了几句守在外面的侍卫,不到片刻,捧着一物走回了非花阁。
  他把那个东西放在她窗前的小几上,打开木盒,里头却是一个粗瓷的大海碗。海碗粗陋,像是平民区路边摊的货色,里头盛着一碗虾爆鳝面,虾仁雪白,鳝段金黄,配着一些香菜碎末,面上还卧着一个荷包蛋,热腾腾的香味扑鼻。
  “啊?”殷夜来苍白的脸陡然泛起了一阵喜悦,“这是……”
  “这是八井坊里魁元馆的看家招牌,虾爆鳝面。”白墨宸看得她如此高兴,也不由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心里定然一直惦记着这滋味,派手下去买了一碗送来。”
  他把一双竹筷塞到她手里:“尝尝?”
  “……”她埋头吃了几口,只觉喉头哽噎,眼眶一热,有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无法控制地溅落在热面汤里。
  白墨宸默默地看着她,叹息:“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面,很想念她么?”
  她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下,又道:“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去店里见见她。”
  她咬着唇角,缓缓摇了摇头,不说话。
  “我知道,”彷佛明白她内心复杂而激烈的挣扎,白墨宸低声,“也是,十年前,他们就以为你已经死了——如今你也不想再去打扰他们。可是,夜来,如果你真的很想念他们,其实我不反对你去看看。”
  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是穆先生不许么?”白墨宸的眉头缓缓蹙起,“他管的也太多了。”
  她喝了一口面汤,终于哑声说出话来:“还是不见了为好——穆先生说得对,如果为了他们好,我就不该再出现。从十年前起,我在这世上就已经没有亲人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笑了一笑:“我只有你。”
  白墨宸看着她,默默无言。她的脸颊上还有泪痕,衬得眼神更为清亮如水——然而这样一剪秋水般的瞳子,虽然澄澈无邪,却令人看不到深浅。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看不懂她。
  正是因为他,她才远离了所有亲人,开始了另一种黑夜里的生活。金钱,交易,杀戮,秘密,权力,美色和感情——从最初的相识开始,他们之间便充斥着这些复杂的因素,种种恩怨纠缠难解,一年年的积累下来,彷佛交织的藤蔓,深深勒入了彼此生命的年轮里,再也无法分开。
  年深日久,竟然已经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心,哪些是不得以。
  “夜来,”他望着她秋水般的双瞳,沉默了很久,忽然俯身将她拥入怀里,低声,“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最初的最初,我们的这场相识不是以‘交易’和‘契约’来开始——那么到了今日,你会不会对我有半点的真心?”
  他低沉的语气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凉,令她陡然一惊。
  “我是一个粗人,只知道打仗,不懂得女人的心,”白墨宸声音低哑,“但是从一开始在那个巷角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她茫然地问。
  “是,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低声,“知道这世间血和泪的味道。”
  “……”她单薄的身子在他怀抱里微微一颤,说不出话来。
  十年了,墨宸很少对她提起自己的过往和家人。她只隐约听说他的出身不是很好,是北陆一个乡下小乡绅的儿子,以军功晋升。后来攀附上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白烨,和宰辅素问一起辅佐其登基称帝,后来又娶了白帝唯一的女儿,入赘了帝王家,从此平步青云。
  这是典型的平民奋斗史,说不上干净,但却不乏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业绩。
  这种出身,虽然要比锦衣玉食的慕容隽更贴近自己的人生,但,又哪里能真正和她的家世相比?这种苦痛和血泪,怎能会和她一样?
  “难道这就是你当年没有杀我的原因么?”她微笑着,“我一直好奇你当年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留下我的命,而不是杀了我灭口?”
  “你不信么?”他默默抱紧了她,她只隐约觉得他的手有些微的颤抖。那一瞬她又有些恍惚起来,不知道这个冷硬如一块铁的男人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帅,”沉默里,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禀告,“已经二更了。”
  “知道了。”白墨宸应了一句,抱着她的手臂渐渐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的,这次紧急而秘密地赶回帝都,本是为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事情,必须十万火急地禀告给白帝知晓。却不料一到叶城,就遇到了夜来被命轮刺杀这样棘手的事情。
  “你好好休息,”他低声,“我留下一半人手在非花阁看护你,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随便出去,知道么?”
  殷夜来笑了笑,顺从地微微点头。
  “那我先走了。”他拿起剑,转身走向门口。
  “墨宸,”她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忽地低声开口,“如果……如果这次你要去帝都,别忘了去看看白塔顶上的那位。”
  “嗯。”彷佛知道她说的是谁,白墨宸顿了一下脚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会去的,毕竟是我妻子。”
  -
  “白帅!”看到他走下非花阁,十二铁卫纷纷肃立行礼。他挥了挥手,从暗门里走出星海云庭,不曾惊动外面饮酒寻欢的那些人——当年,把夜来送到这里来安置的时候,他就重金买通了这家叶城最负盛名的青楼老鸨,建了一条从小巷直通非花阁的暗道。
  马系在侧门,然而牵马的却是一个青衣中年人,撑着一把油纸伞。
  “穆先生?”白墨宸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对着这个安插在叶城的幕僚,一拱手,“好久不见,先生可好?为何连夜等在此处?”
  “白帅安好。”穆星北恭谨地行礼,把马牵过来。
  “先生不是在八井坊么?怎么亲自过来了?”白墨宸微微蹙眉——这个穆星北是中州人,智计无双,精通天文地理,辅佐了他九年,堪称和玄珉并称的左右手。每当他带兵转战在海外,便留下他在云荒做策应,及时传递讯息。
  “八井坊那边一切都在控制之下,”穆先生微微行礼,逐一交代,“大娘和她的一对儿女都很平安,过得和普通中州人无异,白帅不必担心。”
  “委屈先生在陋巷安身,墨宸实在过意不去,”白墨宸叹息,“其实这些事,交给得力的下属去做也就行了,何必先生要亲自去?”
  穆先生却是正容回答:“那可不行。八井坊里的那一家人,关系着殷仙子,是决不可轻易委托他人的。前几日殷仙子路过八井坊,几欲和其相认;半夜三更又在桥头杀了蓝王之侄蓝扈——若不是在下从旁暗中协助,事情便要暴露,少不得牵涉到白帅。”
  “此事我已经知道。”白墨宸却声色不动。
  穆先生从袖里摸出一物,却是一枚小小的金铃,“这便是殷仙子绞杀蓝扈时落下的,幸亏被在下藏了,没有被缇骑看到。”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白帅,恕属下直言:殷仙子实在是个棘手而不安分的女人,锋芒毕露不懂收敛不说,又喜欢为青楼姐妹出头,留着她在身侧,只怕迟早会惹出事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唇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来。
  ——是的,她是怎样一个女子,他当然不会不知道。那是一把绝世的利剑,寒光夺目,嫉恶如仇。十年前,他曾经用过这把剑一次,成就了今日的不世功业,而这十年来这把剑被收藏在暗夜里,却始终不曾磨损了锋芒。
  十年了,看来她的风骨依然如昔——当年令他一见惊艳、过目不忘的,不就是这种冷锐夺目、邪魅莫近的锋芒么?
  他微微走神,穆先生却继续正色进谏:“我知道白帅钟爱此女,但此女实乃倾国祸害。在下恳请白帅痛下决心,早日将其……”
  “呵,”白墨宸终于轻笑了一声,“先生这番话,其实早有人说过了。”
  “是么?”穆先生微微一怔。
  “是鹤绂,”白墨宸的眼神忽地暗了一下,“他昔年劝谏得比你还激烈。”
  “……”穆先生不易觉察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出乎意料地沉默下去。
  ——鹤绂是谁,别人或许不知,他却是了如指掌。那是白帅的上一任军师,最受信任的心腹幕僚,从十几年前白墨宸还是一个下级军官开始就已经是他的参谋,一直辅佐他从校尉、裨将、偏将、少将、大将一路升上来,出谋划策,立下不少功劳。
  而这样一个功臣,十年前却被白墨宸以“擅离军营”的区区罪名给斩杀,处死得如此之急,甚至连伸冤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人家,死后所有遗物也被付之一炬。穆星北是那之后才有机会被提拔到白墨宸帐下的,从一个不得志的小人物变成了云荒最接近权力核心的人,靠的不仅是他自己的智慧和计谋,更是白墨宸的慧眼提拔。
  转眼,他跟随白帅已经接近九年,完成了很多机密的任务,然而,当年到底鹤绂为何而死,他在内心已经揣测了很久,却始终不敢开口询问。
  难道,竟然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一阵细密的冷汗从他手心沁出,穆星北瞬即明白了什么才是白帅真正的忌讳,于是便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向白墨宸汇报着这些日子来帝都的动向,藩王的行止,大臣们的言论等等,无一疏漏。
  “那么说来,玄王那边对我西海出兵还是一力反对?”
  “是。不过根据海皇祭的情况看来,白帝不曾为其所动。”
  “那就好……藩王异议尚不足恐惧,只要白帝还站在我这一边,哪怕只有两年的时间,我也足够赢得这场空前绝后的战争!”
  “只怕大司农那边也被玄王拉拢,故意刁难,两年内拿不下本岛怎么办?”
  “那就设法从别处调集粮食。不过就算军粮跟不上,我也要拿下这场仗!”
  “白帅不愧是天下名将,有气吞山河的魄力。”穆先生不知不觉地赞叹了一句,又道,“不过在下觉得,最近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结集,要对白帅发难。”
  “是么?”白墨宸蹙眉,“是玄王那边?”
  “不仅仅那么简单,我觉得是……”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巷角。
  “要雇工么?”忽然间有人冲过来,大声问。
  白墨宸和穆星北均微微一惊,抬起头,看到雨夜的巷子里居然或站或坐,还有数十人等在那里,本来都一副有气无力满面饥色,但一见到他们这一行衣衫光鲜的人走过来,便一下子都呼啦啦涌了上来。
  耳边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老爷,要雇人么?”
  “我!雇我吧……我有力气!”
  “雇我吧,干什么都行,一天只要十个铜子!”
  白墨宸看着眼前蜂拥而来的贫民,眼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微微的愕然,竟然忘了退开。夜雨里,无数只手臂立刻伸到了他面前,带着焦急和渴望——那些人大都是中州人,因为十二律的规定不能从事大部分空桑人独占的职业,为生活所迫,只能在这里揽一些散活。白日里揽活儿的多半还是正经人,在夜里揽活儿的,那做的就是不一般的生意了。
  “白帅小心!”看到局面失控,十二铁卫中的人立刻抢身上前,隔开了人群——这些街头流民鱼龙混杂,饥寒交迫之下,只怕雇主给十个铜子让他们去杀人也是肯的。让这些家伙接近白帅,实在是隐藏着天大的风险。
  白墨宸微微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了钱袋,扔给了旁边的铁卫:“里面还有我半个月的薪饷,都散给他们吧。”
  他翻身上马,和穆星北一起冲出了人群。
  ——已经十年了,这叶城中州贫民区的街巷,却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十年前,同样是下着雨的深夜,满怀心事的他策马来到此地,也是这样被一群饥饿的流民包围。无数双手伸到他面前,无数张饥饿的脸在对他叫喊:雇我吧雇我吧……干什么都行!他停顿了下来——他知道这些都是走投无路的豺狼野兽,满怀饥渴,为了生存,为了十个铜子,就可以偷盗抢掠,杀人放火。
  ——在这样的人里,说不定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人群,忽然定格。
  在人潮的背后,陋巷的暗影里,站着一个纤细瘦弱的人影。那个人没有随着众人上前,只是有点犹豫和胆怯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他,眼神里有一种东西闪耀着,令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人群在涌动,拼命地推挤,然而那个瘦弱的人站在那里却始终没有被推倒,没有被冲撞,甚至没有一双手可以碰到他的衣襟,似乎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屏障。
  他策马扬鞭闯入人群,风一般地到了那个人身侧,压低声音:“要活干么?”
  “嗯。”那个人终于点了点头,抬头看着他。
  在对方抬头的瞬间,他又吃了一惊——暗影里站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她不过十六七岁,用布巾包着头,打扮成男人的模样,脸上还涂了烟灰,然而虽粗服蓬头,却依旧难掩倾国容颜,清丽绝伦,彷佛黑暗里的一支素雅莲花。
  那一瞬,他有些失望。
  女人?难道他看走眼了,这不是自己需要的人?
  彷佛看出了他一瞬间的迟疑,那个少女连忙拉住他的马笼头,急切道:“你……你雇我吧!我干什么都行,真的!”
  她的身形虽然纤弱,然而那匹骏马被她一拉,居然分毫动弹不得地站住了。白墨宸心里又是咯噔一跳,再度回头审视了她一眼。
  “干什么都行?”他重复了一遍,不由有些怀疑——这样美丽的女子,如果缺钱,何不去青楼烟花地里,却要到这种地方来和一群豺狼一样的男人抢生意呢?
  “是的。”她咬了咬牙,却毫不犹豫,“只要你出得起钱。”
  “哦?”他有些意外,“听起来,你要的似乎不是个小数目。”
  “我……我要三千金铢。”她低声道,似乎知道那是惊人的数字,也有些底气不足。
  “三千金铢?”他有些愕然,却也明白过来,不由得笑了一声——就算是叶城最高等的青楼里最红的姑娘,也卖不起这样的价格,难怪她会铤而走险来这里碰运气。
  彷佛知道他的笑里的意思,她再度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眼里有屈辱也有急切:“我爹病了,我娘眼睛不好,弟弟妹妹又小……家里等钱救命呢。求求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不习惯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人,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他示意她跟他走,策马离开了人多的地方,在暗巷深处勒住马,回身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老实回答我每一个问题!”
  她点了点头,抿紧了嘴唇:“我叫安堇然,住在叶城八井坊。”
  ——八井坊……那就是中州人贫民聚居的地方了?他点了点头,又问:“为什么出来接活?是家人出了问题?”
  她又点了点头,眼眶里隐隐有泪。
  “嫁人了没?”他不客气地继续问,“有男人了么?”
  她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飞起了一道红晕。
  “那么……有情郎么?”他并没有放过这个问题,“未婚夫?”
  她脸色忽然煞白,僵在那里,身子半天没有动上一动。
  “我明白了,”他蹙眉,“那他为什么不帮你?”
  她没有回答,彷佛再受不了这种逼问,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羞愤地转过头去,似乎是想要离开,然而又知道不能就此转身,许久,才强迫自己说出了一句话:“我们已经断了……他是不会帮我的。”
  “听着,”他没有再继续逼她,只是放低了声音,“如果想赚到这笔钱,无论你以前有过什么:父母,兄妹,情郎……这一切,都必须要割舍掉!这就是我雇你干这个活儿的前提条件,你做得到么?”
  她颤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嗫嚅着:“为……为什么?”
  他用马鞭重重地抽在她的肩膀上,厉叱:“这一行,能向雇主问为什么吗?”
  她只是一抬手便接住了他的鞭子,苍白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是屈辱又仿佛是恐惧,沉默了许久,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咬牙:“做得到!”
  “那就好,”他舒了一口气, “其实将来你会知道,断绝关系也是为了他们好。钱不是问题,不过这活儿却很棘手,要担天大的干系,不知道你能否干得了?”
  “做什么都行!”她喊了一句,“让我来吧!”
  “是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掉脑袋的事情也干?”
  “是。”回答的毫不犹豫,“只要给我三千金铢!”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衡量着这个女人是否堪大任,片刻便做了决定,二话不说从怀里扯出一张纸,低喝:“那么就在上面按手印吧——按了就不能翻悔,你的命就归我了!”
  “好!”她看也没看,将手指伸入嘴里咬破,按上了一个血手印。
  “在这种地方,要花三千金铢来买一个人,也真是够贵的。”他收了卖身契,笑起来了,用马鞭敲了一下她的肩膀:“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跟我走吧。”
  他扔下一句话,转头便策马疾奔而去。然而,在飞驰出了三条街后,猛一回头,却看到那个少女还轻轻松松地跟在他马后,连一步都不曾落下。
  他不由笑了一笑:自己果然没看走眼,这是个有点本事的家伙,说不定可以用来辅助龙石,进行“那个计划”。等事情一结束,所有人都需要就地处理掉——这样一个中州贫民女子的死活也不会有人在意,到时候收拾残局,倒也轻松方便。
  他暗想,看着少女懵懂明亮的眼眸。
  只可惜,十年后,她依旧留在了他的身边。
  白墨宸的思绪在一瞬间飘的很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一边的穆先生却还在问:“白帅这次回来,是要紧急面圣去么?”
  “自然,”白墨宸随口,“先生有何指教?”
  “我劝白帅还是别去为好。”穆先生定下身,“此行凶险,或有不测。”
  “什么?”白墨宸愕然,“此话怎讲?”
  “两京上空有黑气笼罩,此乃邪佞聚集、变生不测的预兆,”穆先生正容道,指了指漆黑的天幕,“白帅此去,只怕会有灾祸。”
  白墨宸默然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只有淅沥沥的冷雨从天落下,低落在他的头盔和护颊上。风里倒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特味道,有点像血腥味,又有点像是脂粉味——令他想起日前青砂奉自己之命,在海港船上处理了那些俘虏,留下了满地的鲜血。
  穆星北的眼神凝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却令他沉吟了起来。
  “即便是有灾,也不得不去啊,”他摸了摸怀里的密函和匣子,摇头,“事情紧急,如果不去见驾,只怕云荒就要出大事了!”
  “大事?”穆先生蹙眉。
  “冰和火就要蔓延过来了。”白墨宸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