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即补课
龚明德
老朋友强烈在一二十年前，专诚从他任职的北京前往西藏，考察体验了彼时新亡女作家龚巧明最后岁月的生活，写了一篇长的报告，其实是记事抒情的长篇散文，题目就叫《人生即选择》。此文在《中国青年报》发表时，我还寓居在成都宁夏街的四川省妇联宿舍，读了颇为之感动。
沿着“人生即选择”这个思路，我觉得琐常的人生更像补课。所谓写作者们文字上的“成果”，全是补课的记录。
繁华富贵已成过往，使中年后的曹雪芹有了补课的冲动。这冲动持续了十多年，于是，我们就有了曹雪芹补课的记载文稿《红楼梦》。
妻儿都睡熟了，朱自清无法入眠，却也无意读写，就出门在清华校园内月下的荷塘转了一圈，纷乱地想了一些句子在心里。返回到住所，朱自清记下刚想到的意思，这就是举世闻名的《荷塘月色》。
对人类有责任的人，对自己的思考也往往颇为珍惜。因而，这类人的补课力度就比常人要大得多。
一位从来不发豪言誓语的父辈学人，在一次我叨扰其府时却对我说了一通让我过耳不忘的誓言。这誓言是：“我不能死啊！还有不少字，他们读错了、写错了、解释错了，我不指出来，谁都不知道啊！”
我说的这位父辈学人，了解我的交往的都知道是谁。就是这位年近八十的前辈，在前往邮局给后生投寄邮件的返家途中被一飞速逆骑之三轮车撞倒，伤了一只眼睛。我去看望时，前辈的眼伤尚未痊愈，他老人家指着受外伤很重的眼睛说：“读书人，最不能受伤的就是眼睛啊……”
有好几个月，这位文化前辈一直遵医嘱不读不写。熟朋友去了，他老人家会拉上友人去观摩他几个月前的“写字现场”，解释道：“我的书桌几个月没有动了，我不能写啊……”
年纪还够不上“老”的我们，总是在各种理由中推脱掉我们该对人类担负的责任。
——该说的，我们不说；该写的，我们不写。
也就是说，“补课”的事，我们一直起用各种借口拖延着不做。
我们找来各种大得不得了或小得不得了的理由，来充分证明之所以不“补课”，完全是不得已的。
有一次，为了迎合一个厅级干部的懒惰做派，我甚至厚着脸皮“发明”出一句名言：“能拖到明天去做的事，今天坚决不做。”
而且，我似乎真就一直实践着这“名言”。
就这样，我的桌案旁放着的一个大纸箱中，丢满了我写了几段或几句的不少“题目”，全是残稿，全是只有开头没有续写完工的东西。
我一直抵赖着，不去完成必须完成的“补课”任务！
在一大本无格抄写簿的封面，我用楷体字抄录了明人李日华在《紫桃轩杂缀》中的一段话，而且反复地读过，可是就是不持之以恒地实施。
李日华的这段话是：“今人买印成书，连屋充栋，竟亦不读，读亦不精。书日多而学问日疏，子弟日愚，可叹也。”
记起我的贫穷的少年时光，借书连夜赶读和整本工楷抄书是经常的事。而如今，“连屋充栋”的书“竟亦不读，读亦不精”……
我们自己没有练就出抵抗浮躁世风的能力，就大言不惭地怪责这个日趋商业化的时代。其实，任何时代，读书人都得首先练就成功抵抗世俗干扰的心胸和毅力。不必宣誓、不必张扬，就这么写一个字是一个字、做一篇文是一篇文地“碎步”前行。
这，就是天天“写作业”地天天“补课”。
但愿此文一旦公布，我的以后人生的恒常“补课”在默默中渐趋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