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句子的中央
孙甘露
罗马尼亚人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这个出生于东正教神父家庭的乡村孩子,二十六岁前往巴黎留学,至一九九五年去世,在巴黎住了近六十年。他用法语写作,先住旅馆,后住阁楼,深居简出,很少社交,从不接受采访。其笔记中写道:“向往人们的掌声——这多么可怜”,“我是一个偶然的作者”,“惟有隐藏的感情才是深沉的”,“对一个作家而言,承受匿名和承受出名一样难”。是的,在巴黎这样的地方尤其难。
所以才会有他“没有任何东西比巴黎的荣耀更像虚无了”的论断。对此,我的理解是,不是因为它更像虚无,而是因为它过于荣耀。我认同齐奥朗这微微有些厌世的精妙笔记的译者高兴先生所说的,实际上,“不朽又算得了什么呢”?
法国曾经最畅销的香颂歌后米莲·法莫也是这一论调的拥趸,哪怕她大概要很多年后才能摆脱巴黎式的出名,那一首连续二十周霸占大碟榜冠军的单曲《Désenchantée》(幻灭),就是受到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的思想所启发而作。当然,在那首同样著名的《XXL》里,她在蒸汽火车头前的混乱、龃龉和近乎用完所有气力的挣扎,也让我们看到了疾速前进的社会中,掌声和荣耀能带来的是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我想到了另一个在巴黎的人,在阅读刊登着这些背离时势的短句的报纸时——那个齐奥朗的同行,哲学家波德里亚,他写于1980至2004年间的五卷笔记。
这是一部几乎无法谈论的书,要想谈论这部名为《冷笔记》的著作,唯一可靠的办法似乎就是把它抄一遍。但手抄书是个好习惯,放弃键盘,放弃那些标注在按键上的字母符号,站在句子的中央,辨认它们的音与形以及背后的真意。我似乎素来偏好强迫性阅读,对于艰涩的、困难的、需要停下来提问和思考的句子,难以舍弃。
波德里亚有点像齐奥朗所说的尼采,“恰似专门报道永恒的记者。”而笔记这一方式,也如齐奥朗所说,“重要的恰恰是他呈现偶然和细节的方式。艺术中,要紧的首先是细节,其次才是整体。”和之于社会的个体一样,在句子中央的周边,是什么,以何种方式延伸,读者也许并不需要多考虑,就像我们很难对熟人之外的人有所顾忌。波德里亚自己也说,“本日记是一个巧妙的懒惰模具。” 他的《冷记忆》第二卷的开篇,有一个标识性的段落:“一个大陆,由于其质量的庞大,使光线偏向,因此不能看见自身;使动力线偏向,因此不能遇见自身;使概念的光芒偏向,因此无法设想自身。”
这个在大陆——这里语词的意义转向了——读书界逐渐显得像是追捧多年前被广泛谈论的罗兰·巴特或者更往前的保罗·萨特;但是波德里亚更像加缪的那一面,那不容易为报纸所消化的一面,在《冷笔记》中更为显著,就像他的睿智、风趣、漂亮的句子一样显著。其中也包含着齐奥朗所说的,仅仅对姿态、对思想的感人性发生兴趣。
波德里亚挪用科学的概念,寓意文化上的思考。那些抽象、官能、思辨、感性、急智的甚至顽皮的书写,包含了完全成熟的心智,让我回到那份偶然看到的报纸,是齐奥朗说的:“不到五十岁,你是不会对歌德发生兴趣的。”
原载2009.9-10月号《真倩》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