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疾病”。看完黑泽明的电影《红胡子》，这几个字那么强烈地跳了出来。

　　是的，这是来自人间的疾病！

　　前几天在网上读到了胡晓明先生的文章《大地是病，大地是药》。胡先生此文是为2008年5月12日的四川大地震而写。在文章中，胡先生写到：“值此大地还在震荡，全国一心救援之际，我想到的一句古话是：‘遍大地是病，遍大地是药。’”“中国文化中，有一个特点，即‘有物必有对，有对必有仇，仇必和而解。’也就是说，有一个灾难起来了，很快就会有克制那个灾难的一个力量，也在里面起来，终究化解那个灾难，并将其变成新的力量。广义的‘病’，就是劫难与困境，而广义的‘药’，就是在这个劫难与困境中起来的人的力量。”

　　是的，黑泽明在这部电影里表现的，也正是这样的一种“疾病”与“药”的关系。

　　其实在电影的开头部分，我已经隐约感到这是一部与疾病有关的电影了。

　　一个青年的背影面对着观众，他正在走去的，是一个简陋的木头牌坊一样的大门，门的旁边，竖着一块同样简陋但惹人注目的牌子：小石川养生所。走进去，是被贫困和疾病折磨着的凄愁的脸，艰难的呼吸，牢骚，甚至谩骂——没有好的饮食，没有舒服的衣服，甚至席地而卧的塌塌米上，没有可防潮湿的草垫……这一切，青年看在了眼里。差不多那一刻，他就决定要立即离开了。

　　但命运却给了他另外的安排。

　　我一直说不清医养所的红胡子所长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身为医生，却着力在解决人的“无知”与“贫困”。“医学往往很无知”，“现在只能对抗贫困和无知，以补医学之不足”，“疾病背后总藏着人的不幸”……红胡子在教训年轻的保本时这样说。开始的保本是迷茫的，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底层的贫困与无知，没有经历过底层的艰难与颓丧。他是一个名门之后，有很强硬的“后台”。总之，他是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他在长崎医科学医，以极大的雄心要进入幕府做御医。在他的心里，自己的将来是似锦如花的。

　　但保本不得不留了下来，尽管他不满，他愤怒。他消极地对待医养所里发生的一切。但这里的一切，又不可避免地都进入了他的眼睛，他的心里。

　　红胡子所长利用幕府的经费，以医养所的名义，做着收容贫困和流浪的底层人员的事情。他关心六助，不只关心他的疾病，更关心他的灵魂所受过的伤害。六助临死的时候，他要求保本好好看护，并仔细看着“死亡的庄严”。保本却觉得死亡只有丑恶。森大夫的话一语道破：“所长除了诊治人的疾病外，还诊治人的内心。”所以，他像关心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关心佐八，为了救助那个被妓院老鸨折磨摧残的小姑娘登代不惜动手跟那些流氓们打架，为了保护六助的女儿，他甚至不得不利用一些狡诈的心术，来对付那些官僚们。而过后，又告诫保本这是“耻辱的”，“以后要常常以这件事来警醒我”……

　　随着的影片的进展，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跟不上黑泽明所要表达的。整个影片，其思绪的密度那么大，其对心灵的冲击那么强烈，使我感到压抑，感到无所适从。其实从红胡子所长那个似乎永远没有笑意的脸上，我也感知到，他也一样地被压抑着，感到无所适从的悲凉与愤怒。所以，他只能尽一己的力量，在现实的荆棘丛里挥刀，对那些被风雨击伤的生命奉上哪怕一点点温暖，一点点保护。他看不到未来，这是影片给我的感觉。

　　但红胡子所长是了不起的。与保本不同，他是有经历的，他的生活经验教会了他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些人间的疾病——他把人间的不幸当作了疾病。他或许无力医治，但他一直在尽力。小姑娘登代的改变或许能给红胡子所长一点点安慰：一个心灵受到严重戕害的孩子，一个被冷漠与不信任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在他的精心保护下，内心的寒冰一点点融化了，重新燃起了人性中的善良和爱意：她有意保护那个“小老鼠”小长，把自己的饭留给小长吃，当小长的全家因为贫困而服毒自杀时，她的悲痛及她内心的善良彻底地暴发出来。而登代的改变，也改变了保本这个来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看着这些事情，我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顽强地击打着人的内心，在改变着人间的一些不幸的人，使这些不幸也开始散发出人性之美，之甜。我感觉得到，这些人间的疾病其实时时在伴随着人间的“药”的，从红胡子所长那里，从他保护着的这些底层人的身上。正如胡晓明先生所说的：“遍大地是病，遍大地是药。”

　　看完这个电影，我的心是难以平静下来的。这些天来的内心的疲累不能阻止我停下思考。因为自从５月12日开始，我们的生活里发生了太多的大事。四川大地震，本身或许就应该看成是来自自然的疾病。但是，我们谁又能说，这来自自然的疾病，与人无关呢？但面对这样的疾病，也同时出现了对抗疾病或说是治疗疾病的“药”——来自民间的力量这一次让整个世界都会感到欣慰，感到痛。人们带着质疑捐款，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救助那些处于灾难中心的人们。那些为了保护学生而放弃自己的生存机会的中小学老师们，那些为保护孩子而用自己的身体对抗倒塌的房屋的年轻父母，那些在废墟里“疯了一样地”救人的士兵，那些以全部热情投入到救灾工作中的志愿者，“让我再救一个吧”的来自男儿的哭泣与恳求。……这一切的“药”，让人落泪，让人感到人间的美好，看到了希望。但同时，也更感到“疾病”的残酷与带给人间的悲痛。

　　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疾病还在以它固有的惯性延续着。在疾病伤害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后，而且，对生命的伤害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对人的灵魂的伤害已然暴露出来。对救灾帐篷的挪用，那些在地震中倒塌的“豆腐渣”教学楼，面对灾难弃学生于不顾独自逃生而且还得意洋洋地以“人权和自由与民主”为自己辩解的中学老师，把灾难及对灾难的救助当成了培育“英雄人物”的阵地，以及由此引起的质疑和反质疑，等等等等。而且，我有一种担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对人的灵魂的伤害还会加深，扩展。当灾难过去，当人们从灾难的阴影里回复到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来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呢？那些年轻的志愿者们，当他们的热血回复到以往的平淡之后，那些灾民，当他们从舆论与媒体的目光里回复到以往的日子里后（我甚至怀疑，他们连回复到以往那种日子的可能也没有了。他们中更多的人，一无所有了，他们的整个人生被夷为了平地），他们会不会重新来审视这个灾难，及这个灾难中所有的事情呢？他们的心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会不会产生灾难的后遗症呢？这些疾病，需要些什么样的药来医治呢？会不会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担忧着，也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