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文化论:从后殖民话语到边缘对话理论
20世纪的汉语文化圈的确面临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挑战。面对西方话语的强势,几千年中国文化经历了痛苦的反思、选择和再生。到了新的千纪年转换点,汉语文化圈如何面对全球化与本土化问题,如何面对西方的后殖民理论并展开边缘文化对话,已成为当代中国学者和艺术家关注的焦点。有了这样的基本前提,我们就能看到基于民族感而提出的“汉字思维”理论的内在理路,也能看到在一个世纪汉字改革中的西化路子所表征的负面效应。
汉字书法艺术以及汉字思维或汉语思想,铸成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和显意识,这使得汉字与汉语具有一致性,汉字与中国文化具有一致性。千百年来,我们的先人用它表征自己心灵的每一丝启示和精神的每一点觉醒,记录民族历史的铁与火、荣耀与灾难,铭刻自己对宇宙人生的感悟和困惑。汉字的“强大阵容”表明了中华民族思想的广阔度以及“词与物”(福柯)对应的宽广度。汉字字符的创造,有一个由少到多,又由繁到简的历史过程。汉字在其最初的殷商甲骨文时期,就已约有5000个单字[1]。而古老的北闪米特文字作为字母文字体系,只有22个辅音字母,具有 2000多年生命的希腊字母也只有24个大写字母,具有1500年历史的玛雅文的符号约有270个,巴比伦楔形文字有640个基本字,埃及圣书早期有700多个符号,而后增至2000多个。而汉字到了小篆时期,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共收篆文字9353字,另收重文(古籀异体字)1763字。到了隋代陆法言《切韵》(成书于公元601年),收12158字(据封演《闻见记》)。到了宋代陈彭年、邱雍等编《广韵》(成书于公元1008年),收26194字。到了宋代丁度等编《集韵》(成书于公元1039年),收53525字。清代张玉书等编《康熙字典》(成书于公元1716年),收47035字(连同补遗备考共收49000余字)。近年出版的《汉语大字典》收录53768字(加上补遗共收54723字)。中国汉字每一个字都是创造而成的,其字形、字象、字音、字义都与中国文化紧密相关,都有一段神秘而有趣的故事,都具有不可低估、不可否认的文化价值。
汉字庞大的阵容说明了中国人文字创造的热情和“立言不朽”的不懈努力。但在实际写作中,没有任何一部书能用尽这些字。相反,只需用一小部分就足以表达思想(由繁到简、从博返约)。据有关资料表明,《诗经》使用单字2939个,《论语》使用单字1512个,《左传》使用单字3906个,《孟子》使用单字 1959个,《杜甫诗集》使用单字4372个,《红楼梦》使用单字 4462个。汉字表情达意的丰富使中国文化既丰厚博大,同时又使基本经典和日常读写具有容易把握的特点。这并不是像有人所说的汉字成为了“古董”,是正在死亡的文字。相反,作为中国文化载体的汉字在当代社会有汉语拼音文字辅助,得到日益广泛传播,形成一个广泛的汉语文化圈。
汉语文化圈在张扬民族文化精神的同时,并不以自己的文字和文化为卑,并不拜倒在拼音文字的强势之下,而是在转型性创造的健康心态中,与西方文化进行“比较”、“交流”和“对话”,以破除民族虚无主义心态和狭隘民族主义的仇外排外心态。[2]在批判西方误读东方的“东方主义”思潮中,在后殖民文化语境中,坚坚持中国本位立场,调动知识和心性来扩充智能和精神,用普遍的中国文化知识和理性方法,来表达现代人的文化胸襟和生命价值观,来弘扬以汉字文化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所蕴涵的生命原动力和超越精神。
汉字文化在新世纪再也不能被置之于历史的盲点之中。汉语文化圈在崇洋的“西化”浪潮中,应反思“母语思维”对这个民族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李宇明《强国的语言与语言强国》中认为:理论上语言是一律平等的,现实中语言是有强有弱的。语言的强弱与语言所属社团的强弱盛衰呈正相关。古罗马帝国的强盛,造就了拉丁语在欧洲古代的“超级语言”的地位;法兰西的崛起,使法语在17世纪成为欧洲外交用语。现今不可一世的英语,1600年前后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语种,是老牌的大英帝国和新兴的美利坚合众国,给了英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同法语一决雌雄的资格。二战之后,美国成为军事强国和技术盟主,英语超越法语成为世界外交、贸易、科技、教育的第一大语言,时至今日,几乎成了“世界通语”。语言强弱不仅是国家强弱盛衰的象征,而且语言也会促进国家的发展强大。语言是文化的基础、民族的象征,是“软国力”的核心。语言构成“硬国力”的一个重要方面。[3]汉字文化的开放系统将使一切所谓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霸权”显得不合法,并将以自己宽容、中和的民族性格和“边缘”文化姿态,迎接世界八面来风,使中国文化在自我反省和批判性价值重建中,发现人类文化多元共生、多元对话、多元互补的世界文化新格局。
汉字书法和汉字文化理应在后现代社会中真正进入与“第一世界”文化的对话的话语空间,以独特的文化表意方式表明自己的存在价值。[4]当代书法融汇了历代贤哲们高度的文化内涵,吸纳了他们深厚的智慧,不断精进。它不但被本民族各界以不同方式认知而成为民族的象征,而且惠及近邻,濡染最深者为日本、韩国。如今日本以“书道”称之,韩国以“书艺”命名,均对书法艺术加以尊崇。中国则以“书法”称之,“法”通过修为而提升个体的心性价值,最后达到高妙的精神境界。
人类未来文化是差异性文化——和而不同,而非一元性文化——同而不和,任何消弭差异走向一元的设定都将使人类文化元气遭到毁灭性打击,强调差异即强调生命嬗变,强调本土新文化的更生,强调不屈于统一模式的自我意识觉醒。因为,我们完全可以在反省自己并测定“汉字书法”和“汉字思维”的文化价值的同时,走向更博大的关于“汉字书法和汉语思想”与人类思想的比较和追问。
[1] 于省吾在《甲骨文字释林·序》中认为:“截自现在为止,已发现的甲骨文字,其不重复者总数约4500个左右,其中已被确认的字还不到三分之一。”(中华书局版)张之恒、周裕兴在《夏商周考古》中认为:“一个世纪中共发现甲骨片15万片,……能认识和隶定为汉字者共有1723字,未能认识和隶定的单字共2549字,另有合文371字,4000多个单字中,能认识的只有1000多个单字。”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38页;王宇信《甲骨学通论》(增订本)中则认为:“全部甲骨文5000个单字中,目前仅释出无争议的1000多个”。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84页。此处从王说。
[2] 董明庆认为:汉字文化圈是以汉字为媒介而拥有共同价值体系的世界,是在中国及其周边发展出的以同一个表记法为基础的文化地带。……与汉字、汉学有关的律令制度,如国家概念、产业、生活文化等,也都克服幅员的广阔,从中国中原,传播到东北的朝鲜,东方的日本,南方的越南(汉字在朝鲜的应用起始于公元285年之前;汉字的典籍大规模进入日本,也在公元3世纪左右;公元112年,汉武帝在南越设郡,汉字便正式成为越南的文字),超越中国漫长悠久的历史,广被于东亚,用文字连结了中国与周边世界的文化。虽然多数国家后来又在汉字的基础上创造了自己的文字,但依然有着汉字的影响和痕迹存在。如朝鲜的自创文字“谚文”的意思是“非正式”的文字,因而朝鲜“正式”的文字依然是汉字,这跟日本称汉字为“真名”,称自创的文字为“假名”相同,都是出于对汉字的尊崇。”董明庆《汉字文化圈的“汉字事典”》,《中华读书报》2005年8月。
[3] 李宇明《强国的语言与语言强国》,《光明日报》2004年7月28日。
[4] 王岳川著《书法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