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是一群正在迁徙的狼,还是在草原深处饥寒交迫出来寻找食物的狼?葛春也不清楚。自小在阿尔乡长大,零星的野兽葛春心里不怕,实际上野兽也惧怕人类,成群的 狼情况就不同了,浩瀚的内蒙古草原上,狼是这里的王,它们成群结队之后,无所不惧。在黑夜和寒风的掩护下,狼群紧紧围住大黑马和葛春,这种沙漠上的铁桶式 包围的阵仗,让大黑马惊惧不已。但是,狼群并不急于过来扑咬,它们悠着神,如影随形的跟着,要等到大黑马精倦力尽再发起进攻。葛春不能等待那一刻,纵是在 寒夜里,他的脑门上仍急着一层汗珠。葛春除了要稳住大黑马,他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出退狼之计。身上没有什么武器……想着,手本能地探了一下腰间,那里有 电工刀。但是,葛春却摸到了钢丝钳,他拔出钢丝钳,弓下腰去,使劲在马蹬上敲击。
突 如其来的一阵当当当的金属的敲击声,令狼群感到惊异不已,它们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那些幽光的眼睛远了一些,葛春从狼的后退看出了狼的胆怯,于是愈发狠劲 地在马蹬子上敲击,当当当的金属声响,大黑马的狂嘶乱跳,加上葛春的大声喊叫,狼群似乎感觉到来者不善,又向后面撤退了一些距离。葛春这时候心狂跳,冷汗 浸透了衬衣,他控制着马缰绳,扭转马头,突然起身打马飞奔,突围出了狼群的包围圈。回到家,葛春仍然后怕不已,他在马厩里扶摸着大黑马,共同历险的伙伴, 他饱饱地用好料喂了一顿大黑马。
人 生中有一种滋味,莫过于有了马骑又失去马,再徒步。葛春说,卖了大黑马的日子比较难,骑马工作有很多便利,习惯了将工具都带齐,重新徒步工作,随身工具是 能减就减了。关键是那种速度的感觉,骑马以前徒步行走能有健步如飞的感觉,骑马以后再回到徒步行走,尤其是在沙漠上行走,四条腿换成两条腿,感觉如同是慢 如蜗牛。
1988年,葛春到甘旗卡去买第二匹马,这是一匹铁青马,汲取上次买大黑马的教训,葛春特别地先择了脾气温顺的马。铁青马要价1500元,铁青马身体肥壮,力大无穷,尤其脾气温和,它很合葛春的心意。因为,铁青马不仅可以骑,它还能拉车,比大黑马贵了500元,看上去很值。葛春是农电工,他的家里还有30亩地,种植花生和玉米,由于葛春忙着农电工这份活儿,家里种庄稼常帮不上手,但是在收割庄稼时,他仍然要参加,从地里往家里拉粮食,有匹能拉车的马那就省事多了。有时候,葛春去台区进行中、大型的检修,马车拉器材也方便。
有 了铁青马的葛春,又重振昔日的士气。葛春骑在马上,看着阿尔乡风口方向的大片樟子松林,他会哼起一支小曲。彰武县的防风带森林,大多数是樟子松,这里也有 樟子松的繁育基地。育苗的苗圃,都使机井抽水灌溉。温顺的铁青马,就是在它的身上叮叮当当挂满了器材也不发毛。它跟葛春很合脾气,葛春也是这样的脾气,温 和又谦诚,也能出大力,该急的时候,跑得也快,任劳任怨,即使是拉重车,也是默默地吃着力往前走,那怕累得两个鼻孔喘急气。
时 间过得很快,一晃三年就过去了。葛春跟铁青马相依相伴,他对这位伙伴优等对待,给铁青马吃好料,在冬天刮白毛雪的日子,偶尔会给它饱喂一餐豆子,以保证它 吸收足够的热量。那时候,虽然葛春的工资不高,一个农电工,实质上是半工半农,有空还要帮家里种地。葛春的生活很节简朴,简朴如沙漠上的红柳,一些枝条, 一些简单的叶子,但是他爱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他给大家服务,节约的钱给铁青马改善一下生活。
那 一天,其实一点异象都没有,像过去无数个普通的日子。阿尔乡的日月,没有什么大变更,平凡得如葛春的工作一样,岁岁年年都相似,略有不同的是葛春的年龄在 增长,铁青马的年龄也在增长。人在岁月面前没有办法,谁也阻止不了青春的流逝。葛春早晨起来套了车,赶着铁青马缓缓地向外走。在机动车抵达不了的阿尔乡, 马车是十分有效率的运载工具。葛春赶着马车路过一个村子,村子有一些新房,也有一些旧房,照例有一群麻雀在房头的榆树枝上吱吱喳喳地叫。远方,养息牧河悠 悠地流淌,那水光在沙坨子和樟子松林闪耀。养息牧河,在辽、金、元时代名叫羊肠河,清初改称杨柽木河,原“与库昆河汇,又南流入柳条边彰武台门之西”入辽河。据考证,养息牧河1886年左右在彰武镇北满头村附近改道往南,过两家子乡的长坨子村入新民县,始形成今天的柳河,原养息牧河故道在彰武镇北淤塞。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彰武县建治后即于城东疏浚地河,使“汇归养息牧河”,连同原有支流:头、二、三道河,双徐河(亦称苇子沟河)组成今养息牧河(即《奉天通志》记载的五道河),其干流在二遭河子乡王包铺以下仍经养息牧门入新民县,过彰武台门西在新民县东北平坨子进入辽河。养息牧河流域分布在柳河以东与大四家子乡、苇子沟乡一带低山丘陵间的平原洼地,总流域面积1861平方公里,全长129公里,干支流分布在14个乡86个自然村,控制面积1552平方公里,占彰武县面积的41.7%。 河流,悠悠地流淌着,像过去的时间。葛春略约有一些走神,村口一户人家,有一个老大妈蹲在地上扎木门,她穿着一件火红色的衣服。这个情况,铁青马似乎也没 有注意到,当铁青马拉着车走近时,老大妈突然站起来,将铁青马吓了一跳!这猛然的一惊,铁青马毛了,它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动物,拔起四蹄拉着车一阵狂奔,一 气跑了400多米,马车在一个坡坎上翻了。马车翻时,将葛春也摔了出去,他躺在地上,听见铁青马一阵惨叫,铁青马猛烈地弹动四蹄,待葛春翻身爬起来时,发现车辕桩顶着铁青马的左前腿,马腿断了。葛春见景,心痛得不行,他将铁青马从车上解下来,给它包扎,带铁青马回去养伤。
但 是,铁青马的腿腐了,不能骑了,更不能拉车。多么好的一匹马啊,又温顺又有力气,可是它成了一匹残疾的马。养了一些日子,葛春没有办法,兽医也没有办法。 相处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他们一道走过村村户户。葛春实在舍不得它,可是家里也不能养着一匹不能做事的腐马,没有那个经济能力。终于有一天,葛春将 铁青马喂饱了,梳理了一下它的毛发,将它牵到集市卖了,是当作菜马卖的。临别葛春看了铁青马一眼,他忍不住要流泪。
1994年,葛春又花了3000元 买了一匹枣红马。这是一匹走马,跑步不快,然性格也是十分温顺,葛春说,这是一匹好马。温顺的马,质朴的马,平实的马,它跟葛春一样保持一种阿尔乡式的沉 默。葛春很少使用语言,我们在一块交流的时候,也是一样。刘克兴总希望他能说一些比较闪光的话,采访时,我们也跟葛春一样,在十好几个省往来奔波。我们在 木垒县至乌鲁木齐的路上,就见识到大戈壁滩,那些不朽的胡杨树,它们守望着沙丘与戈壁滩。然而,葛春的话实在如乡村使用的白炽灯,没有一丝都市的霓虹色 彩。
骑 上了枣红大马,葛春的心情很舒畅。枣红马比铁青马还让葛春放心,无论是穿越沙漠,还是走过樟子松林,或者沿着绕阳河滨漫步,马背上挂着叮叮当当的绝缘杆, 脚蹬,电线和磁瓶,方圆百公里的道路,有时候沐浴着阳光与春风,有时候是风雨兼程。葛春不喜欢刮大风和下大雪,在那样的天气里行走,枣红马也不喜欢。它会 有一些犹豫,或者失去沉稳。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枣红马看到绿洲之上,牧民们放牧的马群,枣红马会显露超常的兴奋。其他的日子,哒哒的马蹄声,不是在沙 漠,而是在村头的坚实的路面。
因 为有了枣红马,葛春也有时会大意,儿子结婚那一天,他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儿子结婚,自然是了不起的大事,自己的努力,有些为自己,有些为乡亲,所剩下的就 是为儿子了。如同养息牧河总是向下流淌一样,上一辈的人的奋斗,也都是为了下一代人的。但就是那一天,葛春接到一个电话,马家台区的电路出了故障,许多户 人家都停了电。葛春计算了一下,骑着枣红马去,骑着枣红马回来,应该误不了儿子的婚礼。于是,葛春在儿子的婚礼的日子,骑着枣红马出发了。然而,那个故障 超出了葛春的想象,有比较棘手的地方,他在解决故障时,心里一直惦着儿子的婚礼。可是,越是着急,问题越难解决,足足花了4个小时,终于排除故障,通上电,葛春一路打马朝家里飞奔。
葛 春骑着枣红马回到家,婚礼进行了一大半了,来喝酒的亲戚,也喝过酒走了。做新郎官的儿子,脸上居然没有新婚时的那种红光,他走过来拉住父亲小声地说,爸, 我一辈子就这一次结婚大事,你都走了,真让我没有面子。葛春站在儿子面前,他想说句什么,他想辩解一下,那么多人家没有电了……然而,他又觉得儿子有道 理,这儿子,是一个好儿子,今天是他人生的大喜日子,这日子还是他和儿子一起商定的,做农电工的老爸出去接电线去了,亲戚和乡亲们会说好还是不好呢?
枣红马啊枣红马,葛春扶摸着枣红马,它一直跟着葛春,它是一个最忠实的见证者。一个人的一生到底能做多少事呢?大黑马见证了一部分,铁青马见证了一部分,现在是枣红马见证着葛春的农电工的历程。那些风雨,那些阳光,那些平平凡凡的日日月。
说话间到了2000年的秋天。说到那一个秋天,我很喜欢联想自己在做什么。那个秋天,我们在“走马黄河”,“走马黄河”是毛泽东当年的一个愿望。那个活动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和美国博库网联合组织,在2000年的秋天里,我恰好呆在黄河上游的玛曲大草原。玛曲大草原上,有无数的枣红马,牧民在一碧连天的草原上打马飞奔。黄河,是一条清亮的水流,从天际而来,呈“之”字形,在大草原上百曲回环,悠然流淌。草原上,有许多的牧民的帐篷,并升起炊烟。一些藏獒在草原的羊群中叫着。
葛春说,两个小偷在这个秋天,从通辽坐火车来彰武县,买了两双同样的黄球鞋,穿着黄球鞋徒步到了阿尔乡。一个有40多岁,一个稍年轻些,他们来到村子,一下子偷走4匹 马。葛春的这匹枣红马,邻居的一匹马,隔壁老刘的两匹马,一夜间就都不见了。秋天了啊,大雁都向着南方飞去了,庄稼都成熟了,那些玉米棒子,吐着金色的穗 子,饱胀胀的,它们需要收摘,它们是人和牲口的口粮。枣红马没有了,葛春的好伙伴没有影儿了,葛春急。他和邻居去派出所报了案,照例,报了案就没有事儿 了。
这突然的变故,葛春很难过,每天早晨起来,就跑到马厩去看,会否因为老马识途,枣红马自己返回来了,失而复得呢?不过,每次去看,马厩都空空荡荡,葛春心里也空空落落,他很失望。于是,葛春踏上找马的历程。对于葛春来说,3000元 一匹的马,已经很贵,还有跟枣红马的感情……葛春跟失去了亲人般,很憔悴,徒步去找了方圆几百公里,又托了亲朋好友帮忙找。一个农电工的一匹枣红马,突然 失踪再也了无音讯,秋天很快过去了,漫长的冬天也过去了,到了大雁该从南方飞来的北归时期,内蒙古那边来了一个亲戚,说他们那边有人拣到几匹马,分别由三 个村干部在使用。
葛春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到镇上,搭车去了内蒙古的亲戚的家乡。葛春见了人就问,你们看见枣红马了吗?我丢了一匹枣红马。这天葛春问到晚上10点钟了,他还在一家一家地打听,打听到一个蒙古族老大妈家里,葛春又问,听说这儿有人拣了三匹马,能告诉我在谁家吗?蒙古族老大妈脾气很直爽,大声告诉葛春,有人拣着马了,都在村干部家里。
葛春终于获得了马的信息,他一路打听到到村长家里。他对村长说,听说你们拣到了马,可是,我的马也丢了,能不能让我看看?不是我的马,你就是白给我我也不会要。村长不大理睬葛春,但是葛春看马的决心已定,思忖了半天,感觉到没法子摆脱葛春,还是让葛春去看马。
那年雪大,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大地上仍是一片白茫茫,葛春穿着他巡护线路的旧棉袄,一路风尘仆仆的,既倦惫,又焦灼。那心爱的枣红马,此回能够找到它带它回家吗?
葛 春看到了他的枣红马,那一瞬间,他差点热泪盈眶。葛春看到了马厩里的枣红马,枣红马也认出葛春,枣红马抬起前腿,仰首嘶鸣,或许在这些日日夜夜里,枣红马 也想念着葛春。然而,这时候的枣红马,它比葛春瘦得更多,已经瘦得失去了马形,鬃毛零乱,肚腹扁扁,四根酸枣棍似的腿直立着,它被一根粗铁链子栓在栓马桩 上。然而,枣红马的眼神是那么熟悉,温柔又满含哀怨。葛春说,那一刻真想为枣红马哭!瘦弱的枣红马,也用尽它所有的力气挣扎,想回到它的旧日的主人身边。
村长没有让葛春将枣红马牵走。葛春对村长说,这匹枣红马,正是他的马。他说,你看看这马,它都认出了我,不是我的马,它不会认我。然村长仍然冷冷地说,马没有认出你呀,怎么证明是你的马?
葛春离开村长家,屯子里的人知道了葛春是从阿尔乡来找马,对葛春说,这个案子要想破,得请派出所的所长来。
虽 然没有牵回枣红马,葛春还是找到了枣红马的下落。葛春在老乡家里住了一夜,二天早晨草草地吃了一个饼,就往阿尔乡赶。回到了阿尔乡,葛春找到派出所的所 长,将找到枣红马的经过报告给所长。所长听了葛春的报案,说,我去给你要回来。派出所的所长去给葛春要回了枣红马,那一个盗马案也终于破了。葛春连找马带 给村长的饲料钱,一共花了500元。
骑上失而复得的枣红马,葛春心情舒畅起来,仍然是那些装备,仍然是那些路线,葛春骑着枣红马行走,他的步伐又快起来。然而,历尽沧桑的枣红马,毕竟不如从前。从事农电工行走在阿尔乡30年了,这30年来,葛春负责的7个台区,没有一台设备因故烧坏,也没有一个人发生触电事故死亡。葛春或徒步,或骑马,他走了30年,他的服务被阿尔乡的乡亲们称颂。只是枣红马老了,它是葛春的第三匹马。在服务30年到来之际,葛春获得一个特大喜讯:国家电网公司奖励他一匹马!
这是一匹纯正的蒙古马,也是枣红马。马牵到葛春面前时,葛春数了数它的牙口,是一匹五岁马,好马。这匹马由阜新供电公司代表国家电网公司从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买来,花了3800元。葛春骑上国家电网公司奖励他的枣红马,他也红光满面,如沐春风,这是葛春生命中最快乐的时间!
问 到葛春这一生中,有没有什么后悔的憾事,葛春眼圈儿一红,他说,有!那是父亲病重的时候,他出去处理线路故障。父亲,在临别的时候没能看上他一眼。当他赶 到家时,姐姐和妹妹一起批评他:你也太没劲了,父亲去世时你不在跟前,父亲走了也合不上眼……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听了姐姐和妹妹的批评,葛春来到父亲的 灵前,跪下嚎啕大哭,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地说,父亲啊,您生我养我,去世时我也不在您跟前,儿太对不起您老人家了!
葛 春是一条东北汉子,只有在说到父亲时,他才流露出心中的伤感。现在,他仍然骑着枣红马行走在阿尔乡的沙漠上,作为一个农电工,从事中国这个特有的职业,在 葛春的人生征途上,他经历了许多的风雨,雪和沙尘。然而在很多时候,他记住了阿尔乡的乡亲,记住了他的大黑马,铁青马和枣红马,那三位他最忠实的伙伴,它 们先后离别了他,但是这三位伙伴活在他的心中。
阿尔乡,那辽阔的沙漠地带,与葛春分别很久了,仿佛还看到他骑着枣红马在沙坨子和樟松子间行走的背影。葛春是阿尔乡之子,在那一片贫瘠的土地上,人们的感情十分富有,乡亲们不会忘记他给大家的付出,每听到他哒哒的马蹄声,仍然以笑脸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