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阿尔乡·葛春和他的马
古清生
葛春的家在辽宁省彰武县西部的阿尔乡,一个听起来很遥远的地方。彰武县也是辽宁省的最西端,阿尔乡与内蒙古自治区的甘旗卡接壤。那个地方,神秘悠远,至今有狼出没。在东北苍凉的大地上,一个亦农亦牧的沙漠地带。
彰武县有四条河流:绕阳河、柳河、养息牧河、秀水河。如果不是采访葛春的原因,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地球上有一个阿尔乡镇,那里的土地,那里的人民。中国的版图之大,数不清的小镇,绝大多数都关注不到,除非它是漠河,具有自然或人文地理的标志意义。但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乡和工作地方,福克纳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的一生都在写一个邮票大的地方”,那就是他的故乡奥克斯福镇,一座典型的带点神秘意韵的南方小镇。葛春用双脚阅读他的阿尔乡小镇,后来他骑马,成为中国著名的电工骑士。
葛春的故乡在阿尔乡镇的乡下,这个镇的辖区居然是一大片沙漠的土地,沙漠中有种植旱作物的农田,有放牧的草地,大片的沙坨子,樟子松林,苔草、莎草类及灌木生长的草原……这儿居住着汉族人、蒙古族人、满族人、回族人、达斡尔族人……许多的少数民族自然屯分布在这里,方圆百公里。纵然福克纳也是一个热爱骑马的人,并且这位放纵不羁,获得过诺贝文学奖的美国南方作家,他的去世与骑马有关。福克纳在一次骑马中从马背上摔下,摔断了腿,他骑着马去医院,途中为了镇痛福克纳拼命地喝酒,到了医院抢救时,医院不是抢救他的腿,而是抢救他的酒精中毒。葛春骑马也将腿摔腐过,但是作为农电工的葛春,曾经有过腐着腿拄着拐杖去给乡亲修理电灯的经历。
我好像没有能力还原那些历史片段,一个在阿尔乡沙漠中生活过数十年的人,他年年月月重复着一堆事情,一个农电工所能做的一切,包括抄电表,收电费,维修电路以及帮助乡亲们修理一些生产和生活电器。葛春的农电工生涯中,有过三位亲密的合作伙伴,那就是大黑马、铁青马和枣红马。在沙漠上行走的人,都是超常的人,如果一辈子都在沙漠中行走,并且将他的青春和生命的大部时光交付这一片土地,我相信他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乡亲的热爱。我也相信他楔入这片土地上为数众多的乡亲的生活,在公众的庸常生活的记忆里,葛春成为大家共知的人物。
我在西部沙漠上的银川遇见过一位年轻的网吧老板,他用有些凄凉的语调对我说,我的故乡为什么在春暖花开时沙尘滚滚?那一刹,我心里才明白,为什么甜腻得庸俗透顶的江南水乡成为世人心中的天堂!我的童年在山清水秀的赣南度过,那里不知道世界上有旱涝,也没遇过酷暑与严寒,没听过什么叫风沙,包括饥饿。我对漫山茶花盛开如披雪的景色都熟视无诸。村子里面,有一口温泉,我们这些小孩子一年四季可去那儿洗热水脚,还有两条常年流淌清水的河流,可供我们玩水摸鱼。河边有桑树、李树和桃树,玩过水可以去采摘桑椹、李子和桃,吃饱了拿它们投掷打仗。
因此,我少年的时候,对沙漠和草原十分向往,著名的新疆塔克拉玛干,非洲的撒哈拉都深刻地记忆在脑海里。台湾女作家三毛活着的时候,一直写作关于她去撒哈拉沙漠的故事,有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荷西陪伴着她,这都让我看罢无限向往。后来,我还知道有一个瑞典人斯文·赫定,他是一个世界上最热爱沙漠的人,伟大的探险家,他的沙漠探险激起我对沙漠的热爱。
1895年4月10日,30岁的斯文·赫定带着455升水,几大木箱测量仪器,其他还有照相机、武器弹药、行军床、帐篷、 毛毯、书籍、火炉及一整年的瑞典语报纸,可以在西藏生活几个月的给养等。另外,随他行走的有4名当地人,8峰骆驼、2条狗、3只羊、10只母鸡、1只公鸡, 这显然是一个豪华的考察队,赫定原来打算去西藏,后来却误入了塔克拉玛干。当他们从麦盖提出发时,当地居民在他们身后喊:“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赫定回忆那时的情景说:“当时骆驼驮的东西很重,驼铃声响起,就像是去坟墓一样。”但是,穿越塔克拉玛干(塔克拉玛干意即“谁要是进去,都将一去不复返”)以后被人们不断问起时,赫定却说:“但我又一次渴望大漠了,我听到了大漠充满神秘色彩的声音,那是从它最深处发出的呼喊:‘回家吧’!”。说罢,赫定泪流满面,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漠是赫定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那个经历给了他光荣,以及不朽的记忆。现在,葛春将我带往沙漠。
很多人不知道斯文·赫定,然而都知道西域大漠中的沙漠古城楼兰,楼兰就是赫定穿越塔克拉玛干时发现的,这个发现一直让中国人对沙漠中的楼兰古城充满神秘的想象,并且向往。当我自己后来也去到腾格里沙漠、敦皇沙漠和新疆沙漠的时候,我品尝到了沙漠的滋味。人在沙漠中行走,风吹起的沙子迷住人的眼睛,让人的眼睛睁不开,只能眯缝着走,不多久眼睛又酸又涩。而且,一时间鼻孔、嘴巴和耳朵眼都充塞着沙子。喝水的时候,第一口水得用来嗽口,因为口角和牙隙中都有沙子,吃东西的时候硌牙。
当然,那是小的沙子,大颗粒的沙子在巨风卷来时,它们就像霰弹。所以说,为什么在新疆阿尔泰及其他大风的地方,水泥电线杆外面要包一层钢套,否则沙子无休无止的击打会将电线杆击碎,只剩里面的钢筋。我有朋友驾车去塔克拉玛干,他们备上毛毯,大风吹来的时候,在迎风那一面将汽车盖起来,避免沙子直接击打汽车。如果不予遮盖,被击打的汽车迎风这一面油漆会全部脱落,导致汽车一半是彩色的,一半是白铁皮子的,像人被理了阴阳头。小沙子对于裸露在外没有保护的人也极有伤害,其影响在于,人在沙尘弥漫时会本能地躲避风从正面吹来的沙子,多采取向右看齐的姿势往前面走,但是在行走中,风会不停地改变方向,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沙漠,水波一样起伏的沙漠,人就可能在沙漠上团团转,那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如果在夏天,滚烫的沙子还会灌到鞋子里,这像一种沙烤的烹饪方式,直觉得双脚会被沙漠烤熟了,可是人的脚不是熊掌。
因此,我觉得一辈子在沙漠上行走的人很了不起,在那里工作一生的人,更是了不起。想到沙漠,我就打量着葛春的眼睛,葛春的眼睛睁起来很大,常态便眯成一条线,我们初见时在沈阳的刘老根大舞台看二人转,透过剧场的余光,瞥见他眯着眼睛看“小沈阳”表演。在沙漠里生活的人就是那样,你有一双李逵般的豹眼,也禁不住在风沙的蹂躏,渐渐地合成一条线了。因此,我也就理解为什么蒙古人的眼睛是一条线,那样可防范风沙的袭击。葛春这条典型的东北汉子,身高超过一米八,体形颀长,年龄过了50岁,然走路步履有力,行走如风。他的一双大手,伸展开来像小蒲扇,这是做电工的好手呢。
就像我喜欢赫定,见到葛春,便感觉面前的这条汉子亲切可靠,可以放心地跟着他去闯大漠,这样的信任出自于直觉,我一直相信直觉,你看了这个人的眼睛,听了他的声音,直觉里他是一个可靠的人,那就是可以跟着他去闯危机四伏的大沙漠。这样的信任,是一种生死信任。
但是我惊讶,葛春站立的时候,有电线杆一般挺直的身材,因为心里有两种考虑,东北人喜欢盘腿坐在炕上,两腿走起路来,多少会有一些罗圈,再加上他长期骑马,更应该是罗圈腿了,可是葛春没有。过去据说陆军招兵,不要罗圈腿的人,我估计骑兵要,骑兵的罗圈腿正好卡在马滚圆的腹上,坚定而稳固。伟大的成吉思汗就是罗圈腿,当他征服欧洲大陆的时候,欧洲人以模仿成吉思汗走路为时尚,甩手迈着罗圈腿走路。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皇家骑兵,就是罗圈腿。罗圈到什么程度呢?就像爬电线杆用的脚蹬。
这儿不能不回顾一下马的历史,作为人类驯化动物的马,在陆基交通的畜牲时代,成吉思汗于马背上征战,创造了人类史中的辉煌,他的军队采用双马马制,即士兵有两匹马征战沙场,轮换骑乘让马获得喘息的机会。据传,一个士兵拥有最多军马时达到24匹,马为运载和作战工具,它也是粮食。在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是马蹬和马刺。前者可让骑兵在马背上挥矛自如,后者在厮杀时拥有瞬间加速度。因此,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拥有欧罗巴和亚细亚两大板块。成吉思汗的儿子蒙哥将军在攻陷莫斯科大公国以后,莫斯科大公国的贵族询问蒙哥将军时说,蒙哥将军,你们的蒙古帝国疆界无边,可是,疆界到底在哪儿呢?蒙哥将军答,我们蒙古帝国的疆界就在马蹄底下。那么,葛春电工的马蹄下面,光明可以照耀多远?
马在中国驯化的时间可上推6000年,大汶口文化与仰韶文化遗址可以见证。为马而引爆的最遥远与漫长的战争,是汉武帝为获取西域大宛国的“血汗马”而战,从汉武地至元朝1000间,“血汗马”都是中国最优秀的马种。后来,我们知道有蒙古马、伊犁马、哈萨克马、河曲马等,都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不能磨灭的蹄印。
葛春骑马,我对他的故事到感新鲜,他也许不是当代中国电业领域的唯一骑士,但他肯定是中国电业领域的一位特别优秀的骑士。我那时想,一个现代的骑士,腰上挂着电工工具,口袋插着试电笔,策马扬鞭地奔跑起来,哒哒的马蹄声,身后一阵烟尘,那是很神气的。
葛春的家乡,辽宁彰武县阿尔乡与内蒙古科尔沁沙漠南部接壤,那地方位于北纬42.07′—42.51′,东经121.53′—122.58′之间,东连康平、法库两县,南接新民市,西隔绕阳河与阜新蒙古族自治县相邻,北依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的库伦旗和科尔沁左翼后旗;全境呈枫叶形,东西长87.5公里,南北宽79公里,总面积3641平方公里。当然,葛春没有负责这么大的地方,他在阿尔乡供电所,负责7个台区的抄表、收费与维修工作。
彰武县阿尔乡那个地方,是一个沙漠上的农业地带,主要作物为玉米与花生。一想到这两种有味道和食品,我就担心它们的饥渴,在热烈的阳光下,滚烫的沙漠和热风,会使绿带式的玉米叶子曲卷,在沙里面落果的花生,初初长成的花生米可能被烘熟了,收摘以后省却炒或油炸的工序,取个名字叫做阿尔乡沙烘花生。葛春说,阿尔乡种庄稼都靠机井提水。因此,在阿尔乡,人们纵然是生活在农业时代,如果没有电的话,那真是不可想象。葛春这样来形容他的农电工的工作重要性:农村没有电不行,没电就没水吃(家家户户用机井)!
彰武县还有一宗特别丰富的特产,现在已经被电力研究者认为是清洁能源。据辽宁省气象局的调查数据,彰武县的风能资源可利用程度极高,彰武县境内年均风速3.8米/秒,多西南风,年频率为51%,年均6级以上大风日69.3天,多集中在春季,瞬间最大风速32米/秒。有丰富的风能对开发风力发电事业十分有好处,对于人的生活却有极大的困扰。葛春跟风打交道最多,最能领略得到风的力量。葛春说,大风容易把电线杆吹倒,有时候将配电网的零线与火线吹到一起造成短路事故。在农村,这种事故很多,没有办法避免。
电网主要分为两大类,高压输电网和低压配电网。高压输电网技术含量高,输电设备和线路的质量要求也高。低压配电网技术含量低,设备与线路的质量也要对较低。然而,高压输电网建设好以后,它的运行的稳定可靠性高,低压配电网则事故隐患多,特别是在非标准建筑的农村地区,电事故率一直居高不下,直至两次农网改造,规范了农村配电网,情况才有好转。简单地说,高压输电网靠技术,低压配电网靠管理。然而,对于整体的电网来说,两者都十分重要。葛春,也就是阿尔乡的配电网管理者之一。
阿尔乡与内蒙古甘旗卡沙漠接壤。甘旗卡系蒙古语,意为马鞍皮梢绳。又因蒙古族人有把猎获物拴在鞍皮梢绳上的习惯,故 甘旗卡一词又有打猎满载而归,表示顺利的意思。由此可见,这一带在历史上,原来就是游牧的地方。到了现在,要去这个地方,现代交通工具也不顺利,因为是沙漠地带,令人恐惧的沙坨子绵延不绝,汽车和摩托车都进不去,或进去了又出不来。在农村电网改造的时候,县电力公司的一辆拉电线杆的卡车就陷在了坨子里,怎么也开不动,他们只好去甘旗卡镇借来一辆50吨的牵引车来拉,想把陷在沙坨子里的卡车拉出来,结果将拉电线杆的卡车的横梁拉断了。
葛春是阿尔乡供电所的5名农电工之一,他负责的7个台区,以前有594户人家,现在增至599户人家的抄表、收电费、线路和配电设施的维修工作。这其中,还有内蒙古自治区甘旗卡的几个自然屯。那7个台区分布在近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屯与屯之间近的距离约有4公里,远的有7公里,在这里人们住得相对分散,有的村子户与户之间都相距有200米。这种分布格局意味着葛春的行走距离远,管理范围分散,葛春干上农电工以后,又都是用脚步来仗量这些距离,葛春自己的家也住在农村。
葛春从1976年开始做农电,至今没有退休,除常规抄表和线路巡护之外,用户随叫随到是基本的服务要求。葛春说,农村电工不要什么高精尖的技术,就是要服务态度,保证用电客户有电用。自然,在这样的农村,大家都将农电工看成是最有电工水平的人,有些家用电器的故障,也会请求帮忙。所以,他也需要自学一些家电修理技术,不然在这天高地远的乡下,将家电搬进城去修理,那是一件挺费力的事情。人们会说,老葛,我家冰箱有个毛病,你来看看。我家电视机没图像了,我家电动机坏了,我家的水泵不抽水了等等,这些虽然不是他作为农电工业内的事情,但是如果不会修理,乡亲们的眼神就很没落,有时会有绝望的感觉。
因此,葛春做了农电工以后,就开始钻研自学家电修理技术,他还进城拜过师,随着家电的更新发展,他的修理技术也更新发展,葛春在巡线、抄表和收费过程中,遇到乡亲们有求,他就给乡亲们当修理工,如电动机、水泵、电视、鼓风机、冰箱等,修理好了,乡亲们说给点钱,葛春也不收。葛春说,这怎么能收钱?咱是国家电网公司的人,有工资呢。
并且,他也还要备上一些简单的零配件,直至简单的灯头、灯泡开关、保险丝之类。葛春负责的台区有十户孤寡老人,他们缺点灯泡、开关什么的,葛春便给捎上,不收他们的费用。有时候,老人们的电费交不起时,葛春也用工资给他们垫上,好在他们的电费不那么多,否则,葛春那份微薄的收入也垫付不起。
葛春的农电工工作,最大的难处还是走路。阿尔乡的春天和秋天,都会刮大风,大风刮起来,沙子扬在人的脸上,睁不开眼睛,沙子将道路给覆盖,没有路,也没有其他参照物,只有凭着感觉走。因此,即使是本乡本土,也是经常迷路。迷路的感觉很不好,沙漠还是很荒凉的,在野地里打转转,很误工作,回家也难。葛春记忆最深刻的是2005年的秋季,那是一次深度迷路。葛春从1976年开始在阿尔乡做农电工,可想而知,他这对这一带的道路应该有多么熟悉?可以说哪里有一根电线杆,哪杆电线杆上有几个磁瓶他都知道。
然而,葛春迷路了。像所有的沙漠迷路者一样,一时间走不出去了,我清楚那种感觉,我在腾格里沙漠行走的时候,就想起在沙漠中遇难的彭加木。那时候的想法有些绝望,人越走越没有劲,何况在沙漠行走,有劲都使不出来。那一天,葛春从供电所下班,下午4点钟多钟的时间,突然接报马家台有几人家户没有电了,当时天下着小雨,秋雨绵绵的,天空像布着许者的愁绪。葛春去查出线路故障,处理好之后,身上全被打湿,那时候天也完全黑了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葛春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不对劲,老也走不上应该是回家的路。葛春开始着急,在这秋风秋雨中,东北的天气很冷,原想快些走回家去洗个热水澡睡觉,居然发现找不到路了。
葛春也会迷路?这事情匪夷所思,葛春愈想找到回家的路,却是愈不得要领,终于迷失在沙坨子中间了。实际上这里有一个结,即常年在外行走的人,迷路是一件挺没面子的事情。因此,在开始发现迷路的时候,往往不会打电话求援,一心只想找到路悄悄回去。待发现已经深度迷路了,却已为时之晚,那时候连自己所在方位都不清楚了。葛春发现自己深度迷路之后,心里面才慌起来。如果这般乱走,走一个夜晚,走到内蒙古的沙漠深部,明天即使找到路了,还得花一整天时间走回来,那是很惨烈的。
于是,葛春蹲到一颗樟子松下,掏出一支烟抽起来。抽完一支烟以后,葛春痛下决心,摸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他跟儿子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儿了问,你在哪儿啊?葛春说,我现在也找不明白是在哪儿。儿子说,那你等着,我们马上来找你。在阿尔乡每天都东奔西走走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居然走不见了,幸而他身上带着手机,不然谁会想得到?儿子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喊来左邻右舍七八个人,打着手电筒出发,一边走一边在茫茫的沙漠上呼喊,那喊声消失在沙漠的夜空,听不到回应。
儿子对阿尔乡也熟,但是他也只能依照大致的方向往前走,七八个人人多势众,呼喊声穿越沙漠的凉夜,但是葛春史不见,葛春打过电话以后,站起来继续摸索着找路。待他终于看到了儿子的灯光时,那一刹他心里面充满着感动。多好啊,儿子,他带着人来找父亲了。葛春这时候才感觉自己有一点老,现在需要儿子来救自己了。
葛春循着儿子的灯光走去,待他们相会,然后一起走到家时,已经是半夜12点多。也就是葛春从下午4点多钟,一直走,中间有一段时间处理线路故障,他一直都在走,一身的雨水,鞋子里面灌满了沙。回到家,老伴看到葛春淋成个落汤鸡,一脸的疲惫和沮丧,突然伤心地哭了。老伴说,咱别干农电工这事儿了,没有早晚,没有四季,走到这把报龄了,还走迷路了。
在沙漠中行走,阿尔乡的夏天风没有那么大,然而沙子烫脚,人要一蹦一跳地走,不蹦跳都不行,脚烫着难受。冬天是冰雪世界,刮北风下白毛雪的时候,风像刀片刮在脸上。那寂廖的原野,辽阔无边的沙漠,地老天荒的时间,一个人的一生能够丈量多么长的路?
葛春自1976年当农电工,都是徒步走着去维修线路,抄电表,收电费。一直到1983年,那时还年轻着的老伴,看着他走得太累了,就跟葛春说,葛春,咱买匹马吧,这么走下去不是个事。葛春说:买马?骑马走路好啊。可是,咱家没有钱啊!哪来钱?葛春两手一摊,一匹马要一千多,到哪去拿这么多钱?老伴说,咱家有一点积蓄,再找亲戚借一点钱呗,以后赚到钱再慢慢还,将来孩子也能做事了,生活就会好起来。是啊,葛春看看心痛他的妻子,看看孩子,心想生活总会好起来。他何尝不想有一匹马呢,有一匹马,他也能骑上马儿哒哒的行走,不用看着人家骑着马一阵风地从身旁跑过,扬起沙尘还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于是,葛春向亲戚借了一些钱,将自己家的积蓄凑上,去甘旗卡买了一匹大黑马。葛春骑上马了,将驮脚、拉杆、安全带、电线、磁瓶等一应电工工具和材料都拴在马背上,这样走起来真的很威风,在阿尔乡的沙漠上,哒哒的一溜烟儿就跑出很远。情至高兴时,葛春也会哼起地方小曲儿,沙漠上的风沙,也不如从前那么可怕,他甚至看到天上北来或南飞的大雁,打着马追上几步,感觉能够飞马逐雁了。
生命中,有一段做农电工的历程,一匹大黑马,它也就是农电工的马了。然而,这匹纯种的蒙古马,它的性格也暴烈。它有时候毫不考虑自己的主人农电工的身份,它是草原上的马儿,尤其对栓在它身上那些驮脚、拉杆、安全带和绝缘杆不满意,它有时会报以长啸表达不满,但主人因为初初骑上了马儿,对这些关心也不够,只想着去抄表,去维修,一溜烟儿从沙漠上走过,大黑马心里积淀着怨气。
大黑马不能领略农电工的光荣,它来自科左后旗大漠中的草原,它不能忍受身上挂着那么多叮叮当当的杂物儿。因此,大黑马跟葛春开始拧上了,它经常蹦跳,或无端地发力奔跑,好多次想把身上的东西和葛春一并甩掉。它以前就性格暴烈,在新主人的面前,却是越来越暴烈了。葛春面对大黑马正好相反,葛春的态度却是越来越温和,给它吃好料,常带它去饮水,不让它干渴。葛春觉得,大黑马就是一个伙伴,一个同事,都是阿尔乡的农电工,那份工资就应该由两个人来分享。
但是,大黑马还是不能理解葛春的心情,大黑马对背上挂着的那些叮叮当当的事物很不满意,有时候它感觉那些东西像马刺那般扎着它,有时候无缘无故在它的腹部敲打,令它行走不安。草原上的马,骑行就骑行,拉车就拉车,不会像这样身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东西。这种身上挂满了杂物的感觉,简单如趴满了马蝇子,身上痒痒的,有时有锐痛。这一天,照例又是出巡,沙尘天给人一种干燥与窒息的感觉,阳光被沙尘屏蔽,看上去太阳在天上白惨惨的,如一枚青铜的镜子,一种冷硬的物质。行走中,大黑马一路上不安,它摇晃着,或突然疾速小跑,这种焦躁的心态,葛春已经有一些习惯了,他以为大黑马就是这个样子,这是大黑马的常态,他少了一些牧民那种与马心心相应的感觉,他是一个农电工,他满脑子的线路、变压器、电流、安倍、伏特……他一接到电路故障的报修电话,就会骑上大黑马往外跑。但是,马儿它不高兴,马儿有应该休息的时候,有它心情不爽的时间,有它的脾气和个性,何况是一匹来自科左后旗大漠草原上的马,在回家的路途上,大黑马终于痛下决定,一阵狂奔与暴跳,猛烈地将葛春从马背上抛下来!
事后,葛春回忆起那个事件,起源可能是绝缘杆的摇晃,那天多带了绝缘杆,它的钩子老是敲打大黑马的腹部。葛春以为像往常一样,只要不被大黑马颠下,就能够将它制服。然而,大黑马超强的决心,奋力地将葛春抛下,而且葛春是头朝下栽下马背的。这一摔下非同一般,葛春从头、脖颈、胸、腰肌都摔痛了。葛春感觉特别胸闷,他只得住进了医院。大黑马成功地将葛春送进了医院,它好像获得了一场胜利,大黑马没有什么感觉不好,将葛春送进医院,它仍然吃得香。葛春从医院出来,看着大黑马开始有畏惧感。可是,这头匹性格暴烈的大黑马,它的眼神里没有愧疚,它仍然报以挑衅的目光。葛春看着大黑马的目光,不寒而栗,伙伴已经成为敌人,大黑马不屈的意志,似乎比葛春更刚强。
葛春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胸部,跟老伴说,这匹大黑马,心好狠,把人往死里扔,咱不骑它了。老伴也觉得,马通人性,可是这匹大黑马,它一点人性没有,把主人就往死里摔,如果是在坏一些的路上,比如在公路上,那后果还要糟糕。老伴说,那咱就不要这匹大黑马了,它性格太烈了。葛春说,咱不是图它便宜么?温顺又通情的马,可不是这个价。不过,葛春还是痛下决心,他要把大黑马卖掉。
于是,葛春无奈地牵着大黑马,以七百块钱的价格将它卖了。在葛春的农电工生涯中的第一匹马,一匹性格暴烈,意志刚强的的大黑马,它可能是一匹非常优秀的战马,但不属于好的座骑,就这样被葛春折价卖掉了。也许,它只是不适应与农电工做伴儿,它可以在大漠与草原上奔驰,它渴望着长奔千里或在有流泉的青绿的草原悠游漫步。
大黑马走了,带着与农电工葛春合作的记忆走了。葛春有些沮丧,其实大黑马不止摔葛春一回,但是葛春为了维持彼此的面子,摔了跤一般也不说。葛春在客户面前,尽量保持一种骑士的风范。他的哒哒的马蹄声到来,总给乡亲们带去欢言笑语,因为有时候,阿尔乡的乡亲们免不了叫他捎个灯泡、灯头的,葛春去了,那里就恢复了光明。在沙漠上的阿尔乡,这个干旱得鹿蹄草都想哭泣的地方,行走注定成为一种跋涉。
不过,大黑马也与葛春有过生死的记忆。1985年的冬天,沙漠上的风声特别的大,在呜呜的狂风呼啸声中,夹杂着一阵阵大漠的狼嚎。那天夜里,葛春处理晚一个线路事故恢复供电以后,骑着大黑马往家里赶。走过一片沙坨子,穿过一小片樟子松林,一片荒草地上闪烁着绿荧荧的眼睛。糟了,遇到狼群了!葛春心里“咔嚓”一下,遇到狼群可是万分凶险的事。没等葛春再往下思考,大黑马已经发现了狼群,刹那间大黑马刹住脚步,抬起身躯长嘶一声,掉转头就往后跑。但是,大黑马发现后面也有了狼群,那绿荧荧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幽光。葛春想稳往受惊的大黑马,这样狂疯的狂奔乱跳,人和马都会受伤,多么黑的夜晚啊!葛春双腿夹住马,两手紧紧地抓住缰绳,直至缰绳勒得葛春的手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