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仔蒋念洪死了，是被人在看守所里活活打死的。据尸检报告，蒋念洪死前双肺淤血、脑膜出血、肾脏淤血、脾脏淤血、结肠出血、多器官功能衰竭……
“盯上” 导致蒋念洪死于非命的根源，是湖北省仙桃市工商局公平交易分局的一次“执法”。对于当时的过程，蒋念洪之父蒋方生对记者说：“2003年6月10日上午， 12315执法人员来到位于仙桃市汽配市场的洪发粮油店后，说洪发粮油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要罚款。当时我的孩子蒋念洪受雇于洪发粮油店，对他们的结论提 出疑义，12315执法人员当即以要进行质量检测为由，用三个他们喝剩的空矿泉 水塑料瓶，从洪发三个装有食用油的油桶底部，分别提取菜油、棉油、色拉油各一斤装入瓶中。1小时后，12315执法人员电话通知洪发粮油法定代表人于当日下 午到公平交易局接受处理。洪发粮油工作人员因执法人员并未告知洪发粮油因何 要接受其处理，加之洪发粮油的法定代表人尹森林因故出差武汉，故回告待尹森林回仙桃后即前往。”
洪发粮油的代理律师吴建军对记者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标准粮食油料及植物油脂检查一般规则》（GB5490-85）的有关规定，正常检验必须用抽样器， 并分别从油桶的上、中、下三层，抽出不少于2公斤的油，经过混合后装入标准 容器（每个品种不少于3瓶），经登记密封、加盖公章和当事人在场签字后，一瓶放在工商局，一瓶由工商局送检，另一瓶放在当事人店中，以便复检，否则， 就是违规检测。再者，即便工商局检测不违规，检测结果也不可能在一个小时就 能做出。因此，我的当事人在没有见到真正的检测报告之前，不到工商局接受任何处理实属正常。何况当时我的当事人即洪发粮油的法定代表人尹森林的确不在 仙桃！”
对此，仙桃市工商局公平交易分局段副局长9月10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 局12315工作人员对洪发粮油店的检查，一是接到了匿名举报，二是此次检查不是针对其油的质量本身进行抽查，而是怀疑其所经营的油里有掺杂使假行为，是 故没有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标准粮食油料及植物油脂检查一般规则》 （GB5490-85）的有关规定使用抽样器。至于电话通知洪发粮油法定代表人于当 日下午到公平交易局来，目的是要他来接受调查，而不是来接受处理。说到检测报告，该报告出来后，我局于7月8日前派人将报告送达洪发粮油店，是蒋念洪签收的。”
而当记者提问具体是什么时间送的检测报告时，该局长说记不得了，反正在7月8 日之前；当记者提出可否看一看蒋念洪当时的签收记录时，该局长说，蒋念洪的签收记录一时难以找到；当记者提出可否看一看在本案中至关重要的检测报告 时，该局长说，检测报告已移送仙桃市公安局。
越界 7月8日这一天无论对打工仔蒋念洪，还是对仙桃市工商局公平交易分局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一天。洪发粮油店的法定代表人尹森林对记者说：“这天上午9时许，仙桃市工商局公平交易分局12315执法人员和仙桃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三中队 副队长蔡明等8人来到洪发粮油店，在未出示任何证件和文件的情况下，强行闯入洪发粮油员工位于该店二楼的住处。他们翻箱倒柜，未经登记，就擅自拿走员 工财物。事后，他们才想到要蒋念洪签字。蒋念洪说我不是老板我不签！蔡明等 人当即反剪蒋念洪双手，强行将其左手按上手印后，又将其架上了警车。蒋念洪之父蒋方生上去问他们为什么要带走蒋念洪，不料蔡明等人猛地把他扳倒在地，致使蒋方生当场昏迷。后来家人把他送到了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大夫说是因外力导致心脏病发作。蒋念洪也在洪发粮油店打工的弟弟蒋远洪当时出车不在店里，7月8日下午5时许，他回来后一路赶到仙桃市工商局询问，谁知道也被工商 局通知仙桃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三中队派人来给强行带走了。”
对仙桃市工商局、公安局此次联合“执法”，尹森林说，“7月9日，就蒋念洪之 父蒋方生被殴打昏迷一事，我们向仙桃市公安局督察大队投诉了该局三中队蔡明等人。此事被蔡明知道后，他当场对被拘押在公安局刑警队的蒋远洪说，你家里 还敢告老子？这次我要跟你搞到底，看到底最后吃亏的是谁？你们就是告到公安 局、市政府我也不怕！如果你们家里识相一点，就赶快叫那老家伙出院回家，否则，就要把你们兄弟俩往死里整！没想到7月10日，仙桃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就对蒋念洪、蒋远洪兄弟俩下达了刑事拘留通知书。其刑拘原因是洪发粮油店涉嫌‘非法经营’。”
就此一节，记者提问了仙桃市工商局公平交易分局段副局长，他说：“检测报告出来后，我们发现洪发粮油店在其所经营的菜油、棉油、色拉油里掺杂有棕榈 油，且数额巨大，价值10万元之多，7月6日在报请市局批准后，我们根据《行政 执法机关移送嫌疑犯罪案件的规定》，又于同日将本案移送仙桃市公安局。”记者说，既然是重大案件移交，移交之前工商局得做结案报告，能看看结案报告吗？段副局长说“有”，但工作人员寻找好一阵才拿到记者面前的却是一份落款为“7月9日”名为《关于调查洪发粮油经营部蒋念洪销售掺假食用油的情况说明》的文件。
记者注意到，《情况说明》对洪发粮油的定性是“掺杂使假”，而非“非法经营”。对此，洪发粮油的代理律师吴建军说，根据国家有关规定，“非法经营”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照经营（包括没有进行税务登记），二是超范围经营。对照以上两点，洪发粮油店不但是依法办理了工商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的合法经营店，而且一直是在核准范围内经营，根本不存在“非法经营”。为弄清其中的缘由，记者问段副局长，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刑警不能插手一般经济案件，可在本案中，刑警介入了，请问工商局是直接将本案移送给仙桃市刑警大队的吗？段副局长回答说：“我们只是将此案移送给公安局，至于公安局将此案交给经警还是刑警来办，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而对于“检测报告”里有关“棕榈油”的指控，尹森林对记者说：“我和我的员工自始至终就没有看到过什么‘检测报告’，他们说是蒋念洪在7月8日以前签收的，具体是什么时候，当时都有哪些人在场，他们说得出来吗？签收记录又在哪里？如果说不出来、拿不出来，那就是别有用心的栽赃。因为蒋念洪死了，有人在做死无对证的文章！至于‘检测报告’里有关‘棕榈油’的指控，更是子虚乌有，我洪发粮油是合法经商，在工商局从未有过掺杂使假的记录！”
梦魇 因涉嫌“非法经营”而被仙桃市公安局刑拘的打工仔蒋念洪、蒋远洪兄弟，被分别羁押在仙桃市第一看守所第5号、第20号监室。尹森林对记者说：“与蒋念洪、蒋远洪兄弟被刑拘、羁押的同时，以同样理由被一同查处的粮油店，在仙桃市还有其他5家，迫于工商、刑警联合执法的‘威力’，再加上洪发粮油的‘榜样’，所有被执法者都‘自觉’地在指定期限到指定地点向工商局交了8000至10000元不等的‘罚款’。”用仙桃市工商局公平交易分局段副局长的话说：“由于其他5家存在的问题较小，而且数额也不是很巨大，所以，他们没有被移送公安局，案件处理得还算顺利，也可以说比较完满。”
没有完满的是蒋念洪。蒋念洪、蒋远洪的大哥蒋再洪对记者说：“2003年8月1日上午9时，仙桃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三中队副队长蔡明多次打电话给我，说洪发粮油店涉嫌‘非法经营’要罚款2万元，交了2万元罚款后，就可立即释放蒋念洪、蒋远洪哥儿俩。为求家人平安，8月1日上午10时许，我同我妹夫唐国庆一同前往仙桃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将2万元‘罚款’亲手交给在办公室等候多时的蔡明。接钱不开收据的蔡明当场承诺：下午3时释放蒋念洪、蒋远洪。没想到事情多变，待下午3时我和唐国庆到蔡明处准备办理蒋念洪、蒋远洪的释放手续时，蔡明突然变卦，说还需交1万元，否则，不予释放！无奈，我和唐国庆被迫返家再筹余款。”
幸免于难的蒋远洪在9月10日接受记者采访时说：“8月2日上午9时左右，仙桃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干警阳林突然来到20号监室，询问我的身份情况。在问明我是洪发粮油店的工作人员后，阳林当即指责洪发粮油店赚黑心钱，称有一次他到洪发粮油店购油时，卖油的不肯多给他半斤油。阳林越说越气愤，直至最后当着与我关在同一监号的另一犯罪嫌疑人高发甫的面威吓说：‘这回你们被蔡明拘留在看守所，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要教训你们！’我当即辩白说：‘阳干部，您所说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也从未和您见过面。’阳林气急败坏地说‘不是你，那肯定就是蒋念洪！’阳林走后约一小时，我就听见旁边监舍里突然传出一连串‘救命’的惨叫声。我当时没有理会，但没想到吃过中午饭后不久，看守所另一干警黄火生突然急急忙忙来到20号监室找我，问我大哥蒋再洪的电话是多少。即便此时，我仍没有想到是我哥蒋念洪出事儿了！”
8月2日下午1时许，第一看守所干警黄火生突然打电话给蒋再洪，说蒋念洪现正在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具体原因黄火生没有说。蒋再洪闻讯，会同其堂弟蒋华军、其妹蒋翠红立即赶往医院。蒋再洪说：“赶到医院后，我们看到正在被抢救的蒋念洪脑顶部、左太阳穴各有一大块淤血，右眼部完全青紫，右眼球有两处淤血，嘴唇严重上翻并伴有大量黑血，右腋处有青肿，左上肋拳印清晰并大面积黑青，左脚关节也有血肿，口鼻流血，大便屙血，其状惨不忍睹。” 看到家属赶到，医院立即下达“病危通知书”：“多脏器衰竭，随时有生命危险。”蒋再洪对记者说：“蒋念洪生命垂危的时候，仙桃市公安局不但于当晚8 时无罪释放了蒋远洪，而且，三中队副队长蔡明也于8月3日、4日赶忙托人将已收的2万元‘罚款’退还给我。”
已矣 泣不成声的蒋再洪对记者说：“我们赶到医院看到蒋念洪的惨状后，第一看守所干警黄火生面对我们的质询，竟置事实于不顾，谎称蒋念洪之生命垂危纯系‘天热中暑’所致！鉴于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已无法救治，在我们全家人的强烈要求和抗议下，仙桃市政法委和公安局不得不于8月5日作出决定，将蒋念洪转往武汉市同济医科大学协和医院进行抢救。奈何蒋念洪伤势太重，武汉协和医院也回天乏术，他们分别于8月5日、8日连续两次下达蒋念洪病危通知书。虽然，武汉协和医院业已竭尽全力进行抢救，仙桃市公安局也先后拿出15万余元医疗费投入救治，但蒋念洪最后还是于8月20日凌晨7时，带着满身伤痕离开人世！”
尹森林、蒋再洪、蒋远洪告诉记者，“8月20日上午9时许，当蒋家老幼沉侵在失去亲人的无限悲痛之时，仙桃市公安局40多名干警，在未经家属允许的情况下，闯进医院停尸间，强行将蒋念洪的尸体从武汉抢回仙桃市，准备火化！”
元凶 洪发粮油店的代理律师吴建军对记者说：“据仙桃市检察院监所科何政新科长介绍，8月2日晚，他和监所科的另一位科长伍新生赶到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时，在场的还有市政法委、市检察院、市公安局的有关领导，对于处在病危状态的蒋念洪，他们得到的情况是：中暑。8月3日上午，何、伍两位科长遵照有关领导嘱咐，分别对关在第一看守所5号监室的9名犯罪嫌疑人进行了审讯，出人意料的是，9人的回答竟出奇的一致：早晨起床到风场锻炼，项目是做上下蹬，蒋念洪主动做了200个；上午9点开始学习，蒋念洪在写演讲稿；中午吃饭时，蒋吃得很快，导致身上有饭，他们让他去洗一下；待蒋念洪走到风场中间时，他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他们忙用冷水为他降温、扇风，午休后，下午一点还未见其起床；这时，彭全军（与蒋念洪同室）向外喊‘有人中暑’，听到喊声的值班干部跑过来，将其抬了出去。8月4日晚上，何、伍两位科长再次来到医院，看到蒋念洪伤势严重，被殴打的痕迹非常明显！于是，他们把三天来调查的情况如实向检察长和市政法委分管书记作了汇报，并向市公安局作了通报，决定按法律程序展开调查。”
市政法委蔡副书记对记者说：8月2日他闻讯赶到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后，也察觉蒋念洪不像中暑，于是指示检察院提前介入，派得力检察员调查此事。8月5日，在听取了检察院的汇报后，蔡副书记责令有关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8月6日晚，调查组按照蔡副书记的指示，对5号监室的9名犯罪嫌疑人“打散分开”，进行突击排查。第一轮较量仍如前次，9人的回答仍是惊人的一致！次日凌晨1点再审， 其中一个叫郑雄的犯罪嫌疑人终于讲出部分实情：
8月2日早晨起床后，蒋念洪整理床铺，郑雄打扫卫生，后都到风场（即望风场所）。5号监室“牢头”（又称监室牵头人）、抢劫杀人犯罪嫌疑人陈中友伙同彭全军、陈国武、张万军3人在打扑克；叶强发、吕盛坐在风场玩；蒋念洪、刘功成、邓在洲、郑雄蹲在风场。这时，陈中友突然发话说，我们打牌让他们搞么事呢？彭全军说，让他们做上下蹲（双手抱后脑勺，双脚并拢，上下起蹬）！陈中友表示同意。其他人依命做了几十个后便纷纷停住没有再做，惟独大个子蒋念洪还得继续做，蒋念洪连续做了100个后已经蹲不下去了，就向陈中友报告。陈说：“你蒋念洪要做200个！”蒋念洪又做了70个后，再次向陈中友报告做不了了。陈不答应。蒋念洪终于做完200个后，陈中友说：“再做50个！”中途，蒋念洪实在做不了了，陈国武遵旨跑过去狠狠捣了他一拳后，蒋念洪这才勉强做完。中午开饭，蒋念洪的手已无力端碗，所以将饭粒泼撒在了自己身上。陈中友见状破口大骂说，你狗日的装什么蒜？把他弄到风场上去！郑雄和叶强发连推带搡把蒋念洪“弄”到了风场上。后看到蒋念洪“中暑”了，他们才又把蒋念洪给“弄”了回来。这期间，陈中友让其他人出去了5分钟，他要和蒋单独在一起。至于做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5分钟过后，郑雄和其他6人回到监号给蒋念洪喂人丹、扇风，这时，蒋念洪已大小便失禁。下午1点，陈中友走到蒋念洪床前说，你还装，起来！不起来老子要你的命！话起脚落，陈中友先是猛踢蒋念洪的脚，接着又一脚踩在蒋念洪的胸部，另一只脚猛踩蒋念洪的喉咙，跟着又踩又踢蒋念洪的眼睛……这时，张万军对陈中友说，别打了，再打下去要死人，赶快报告干部吧！为引证张万军的发现是不是真的，陈中友先用正在燃烧的烟头去烫蒋念洪左右脚的内踝，看蒋念洪是否有感觉，直到发现蒋念洪真的没有感觉了，陈中友这才叫彭全军到门边去喊干部。但这时蒋念洪已经不行了。
椐他交代，陈中友“要蒋念洪的命”这一过程，从上午10点到下午1点，前后持续了4个多小时。可是，洪发粮油店代理律师吴建军对记者说，“根据国家监所管理条例，每15到20分钟值班干警都要到监号巡视一次，在长达4个小时的时间里，值班所长和值班干警都到哪里去了？！”
吴建军最后告诉记者：“仙桃第一看守所8月2日当值所长是赵新中，当班干警是阳林。”
不是结尾 9月4日，蒋念洪的“尸检报告”，即鄂检技法医鉴字（2003）第15号《法医学鉴定书》终于作出。根据该《鉴定书》：2003年8月2日上午，蒋念洪被同监室的在押犯罪嫌疑人采取‘上下蹲’、‘打旋旋’、脚踢臀部、拳击胸部、背部等方式进行体罚。当日中午11时许，蒋念洪出现手发抖、口吐白沫等症状，下午1时许不省人事，大小便失禁，被人脚踢头部、脚踩脚腕及喉咙亦无反应……被害人蒋念洪双肺淤血、脑膜出血、肾脏淤血、脾脏淤血、结肠出血……最终因脓毒血症、DIC、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
9月10日，记者来到仙桃市公安局秘书科联系采访。在得知记者来意后，秘书科的工作人员先后用电话联系了该局分管监所工作的曾副局长、分管刑侦的鲁副局长及当天值班局长。一阵联系之后，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曾副局长到天津送孩子读书去了，鲁副局长到抗洪防汛任务最艰巨的监利县去了，值班局长到市政府参加抗洪防汛会议去了。”而当记者提出采访该局刑侦大队负责人或该大队三中队蔡明副队长、仙桃第一看守所赵新中副所长或干警阳林黄火生时，一阵联系之后，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刑警大队负责人说没有局领导的指示，他和蔡明都不会接受记者的采访；所长说他因事不在所里，赵新中、阳林、黄火生也都不能接受记者的采访。”
仙桃市政法委蔡副书记在进一步核实了记者的身份后，对记者说：市政法委有决心也有能力将本案查个水落石出，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查到底，决不姑息。
据了解，蒋念洪今年40岁，湖北汉川人，毕业于湖北省沙市轻工业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汉川商场工作。下岗后，来到仙桃洪发粮油店打工。其妻下岗后失业至今，其子今年12岁，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承受丧父之痛。 蒋伏利 / 文 [03-09-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