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在读杨显惠的《定西孤儿院纪事》和《夹边沟记事》,非常难过。
我还特地查了一下第五版的词典,一个“记事”,一个“纪事”,看不出区别。具体到内文,“夹边沟”是一批右派分子的流放地;“定西专区”是1960年左右的“大饥荒”在甘肃省内的一个“重灾区”,全是吃不饱饭的、饿死人的、人吃人的故事。比如:
爷爷和父亲饿死了,整个村子都找不到一个人能把尸体抬出去埋掉,小姑娘和奶奶饿得只能躺在炕上等死,同慢慢腐烂的尸体一起躺了几个月;
母亲吃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眼睛血红血红;
全家吃了谷衣和草胡子根拉不出来,母亲用木棍给每个人掏,茅房里到处都是掏出来的血;
高高的山梁上布满了无数的小村庄,每个村庄周围都撇下许多饿死的小孩子尸体——未成年的小孩死了之后是不能入土为安的,必须扔到路边自然风化或者被狼吃掉;
小女孩因为一个顶针认出了自己两年前饿死的母亲的骸骨;
母亲为了保住儿子将女儿骗到井里活活饿死;
全家都饿死了,两三岁的小孤儿被人从孤儿院抱走,后娘却把她打成终生残疾;
孤儿院里几百个孤儿,连支起自己脑袋的力气都没有,整天坐在台阶上歪着脑袋晒太阳;
家里大人死光,姐姐就带着弟弟去讨饭,路上碰着饿急了的一家人抢自己的面粉,抢得洒了一地,那家人就跪地上舔着吃;
进入孤儿院的孩子,被饥饿逼出了人性的恶,那些孩子们靠自己的力气与威信,借给别人馍馍吃,借半个还一个,借一个还一双,借馍馍要还油饼、月饼;
一个孩子一直记恨自己的娘,因为家里爸爸和兄弟死掉,娘把自己撇下嫁了别人,后来还卖了爸爸家的房,所以到长大了还要找娘算账……
这样的故事非常多非常多。但我也不敢读多,因为害怕。什么都抵不过“肚子饿”,真到了这个地步,非常容易就看到了一些人怯懦、冷漠、凶残的东西,这是非常叫人害怕的。就像《古拉格群岛》——当人几乎不能生存的时候,原来背叛、告密和说谎也可以成为了一种生存方式。当初索尔仁尼琴是拿一部小说去讲了一句真话,关于苏联的集权体制。而在特殊年代,讲这种真话肯定不是简单的道德问题,更是一个勇气问题。同样的勇气,杨显惠也是有的。
至于笔法,事实上,《定西》比《夹边沟》更加的复归于现实主义,几乎见不到一点炫异、浮夸、仓促的技法了。虽然现在这种笔法越来越被窄化,并且这种现世的情怀,在很多私小说写作看来,也太一本正经了,甚至矫情政治化。何必太把写作当回事;类似传统知识分子的承担,又何必。但是在真的穿透一段历史的时候,这种笔法又具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了。
读这几个故事的时候总想,人的忘性有多大?其实才几十年。当然很多人不敢也不愿再回头去讲这些事,这也和整个政治阴影有关。虽然又一说是“搞革命哪有不死人的”!只是,莫非大家都改造的很好?
记得《古拉格群岛》前面有一段话:“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其实一样,杨显惠故事里的很多人,要叙述此事,也以无能为力。
附笔:看了杨显惠的照片,几乎落魄;两本的封面也很好,没有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