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气凌人说苍凉:读《奥逊·威尔斯:人生故事》


 

 

 

电影导演萨姆·门德斯,很希望自己的处女作《美国美人》能够成为像《公民凯恩》一样,成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处女作,自然这个愿望没有达成,因为《公民凯恩》是很难超越的作品,尤其作为处女作就几乎成为“绝后”之作。要做出《公民凯恩》这样的处女作,不仅需要拥有奥逊·威尔斯的才华,还要拥有他的一切,需要那种疯狂以及养育着这种疯狂的土壤。英国学者彼得·康拉德写了一本厚厚的关于奥逊·威尔斯的书籍,书名和传主的名字一样,有一个副标题叫“人生故事”,英文写法是“the stories of his life”,分明点出了它的多元的含义,以及对于“他的生命”所蕴含的“言说”的讨论。

这本书很厚,一翻目录就知道,不计算序言,十六章,接近五百页的厚度。阅读这本书的目录也可以感受到此书的最明显的特点。彼得·康拉德用十五种人物类型来总结奥逊·威尔斯,始终围绕着他“一人千面”的“谜局”。作者在目录中,每一章的标题底下用一句话概括出其中“一个侧面”的特质,比如“彼得·潘”就是“天才是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回到童年的人。”,再比如,“忽必烈·该隐”则生发出“当凯恩小心谨慎地再一次拼写姓氏以掩饰他和该隐的关系时,这个卑微的公民实质上是一个‘可汗’。”正如,作者对自己的这本厚厚的书的定位,他在“序言”里说,“笔者并非讲述威尔斯的人生故事,而是着手对他所讲述的那些人生故事进行调查研究”。

《奥逊·威尔斯》这本书在罗列诸多透视角度的分析中,定然把奥逊·威尔斯从一个狭窄的“电影”领域拉了出来,密密麻麻的文字几乎根本拒绝以电影史的脉络来讨论这位伟大的电影艺术家,读者很难试图找寻到这个领域脉络内部的传承与革命,或者说本书的作者并不将奥逊·威尔斯放置在导演群落中以及电影技术变革和电影语言变革中去讨论。在电影自身脉络中讨论奥逊·威尔斯,可以突出他对于电影的伟大,而这本书的作者的这种方式自然不是将奥逊·威尔斯定位为“伟大的电影艺术家”,而是将他描述为超越电影之外的灵魂。

“电影”只是因为在奥逊·威尔斯的时代成为讲述的最有效率的武器,成为他可以于莎士比亚进行对话的舞台,所以奥逊·威尔斯才将自己的一部分安放在电影领域,在此驰骋自己的灵魂。记得,去年年底的一个时刻,我给学生放映《公民凯恩》很简短的片段,在故意冷却它几年之后,再次遇见这些片段,一种内心的涌动准时到来了。《公民凯恩》对于我而言是永远可以不断重复观看的影片,每次再相逢,总有新意。一起初,不断震惊奥逊·威尔斯在“电影”组织技巧上的“天成”,而后来,只是在无语观看着不断面对他不逝的灵魂,不是因为其深邃,不是因为其崇高,而就是那种“酷”与“苦涩”。

    奥逊·威尔斯构成的复杂影像世界,这个统一的世界分散到每一秒存在的碎片中,让其灵魂的真实变得模糊不清,让其灵魂的奥堂变得难以把握。他成为一个如同上帝般的作者,在黑暗的角落窥察着陷入他所讲述的“身世之谜”中的人们,每一秒又都带着傲慢和孤独,带着也许是冷笑,也许是天真的神情。奥逊·威尔斯的镜头的本质是揭密性质的,是进入他要写作的那个主人公的灵魂的,但是他的镜头组织确实制造谜局性质的。而这本书的作者彼得·康拉德却将如此“统一的”,有着自己生长的生命年轮的奥逊·威尔斯再次粉碎到那些片段中去,用万花筒式的视角来讨论这些“碎片”,却把奥逊·威尔斯本身的“历史”淡忘,成就出作者不断制造的一个人的分裂性的“状况”。

彼得·康拉德收集了浩瀚的资料,这种资料的丰富性几乎让你需要有着福尔摩斯的耐心和精致思维,才能够把各个章节的内部关联性恢复成一个完整世界。所以,如果希望来阅读“故事”的人肯定会精疲力竭,但是如果试图在这本书里重新搭建一个“剧情”则肯定是能帮助你打发掉太多的时光。本书还存在着一种相当有趣的写作风格,作者喜欢在各个章节的讨论中,将一些理论资源突然拉进来,让你感受到这种突发性的理论跳切的快感。这些方法有时候能够提供相当有趣的引发思考的开口,但是也经常让你也愤怒于作者自己跳跃过来,也不深究,也不推演,又迅疾跳走的匆忙。比如,他讨论了在讨论奥逊·威尔斯“美洲人”的想象,论及狂欢节,又将爱森斯坦牵涉进来,本来这里面可能构成丰富的人类学的趣味,以及将爱森斯坦和奥逊·威尔斯之间找到某种共有的语境,这些都是要你在这些文字中不断划下记号的地方,但是在翻看再三后,又不得不添加上疑问号,因为答案还需要读者自己去延伸思考。当然,有时候这里的跳跃是一种思考者的跳跃,虽然有着理论严密性的危险,但是总之却属于思想舞蹈的小小狂欢。比如,作者在谈及《公民凯恩》中的“动物园”时说,“动物园是凯恩的圆形监狱,他可以监视生物的存在”。这里面自然公然藏匿着一个米歇尔·福科。

奥逊·威尔斯的多才多艺,使他成为了一个文艺复兴人,这是这本书的作者非常强调的一个着重点。正如威尔斯自己说:“我们必须把这些分散的东西综合到一起,使它们产生意义。”,那么,本书的作者也试图将一些分散的东西归置于一处,这一处就是“十五个侧面”背后的一种分裂状况,那么这种分裂状况最为明显的呈现是什么?其实,用彼得·康拉德自己的话来回答很容易,“或许,由于威尔斯开始时过于早熟,他也预见到了自己提早到来的终结。他在青少年时就扮演老人:他的人生还可能剩下多少?当他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的才智就使他成为美国当时最年轻的过气名人。”奥逊·威尔斯就是人类过于早熟,又过于明白无力回天后的狂躁与自哀,这种人只能是天才才可以被人记住,好在奥逊·威尔斯是绝对的天才。

 

2008-7-16

 

《奥逊·威尔斯:人生故事》 [英]彼得·康拉德 著 杨鹏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