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刊于《海上文坛》2003年第12期)
眼下在日本,一种通过上网电脑和移动电话能够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联系起来的“交友网站”正在蔓延。怀着各种心思的人相会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诉说着在现实社会中无法向人直言的苦恼和“生活压力”,寻求心灵的慰籍和暂时的解脱。这些主要以青少年为主的“网民”为何要在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有时甚至还伴随着危险的虚拟世界里徜徉,他们最终能获得什么呢?
日本有一位自由作家几年前曾在网上建立过一个主题为“生活的不易”BBS,结果,每天都有人在这里发表言论。这位作家同其中的200多名“网友”互发电子邮件交流,还同50多人直接见面,获取写作素材。而其中又有5人最后自杀身亡,给了这位作家很大的震动。
在类似这样的BBS上流连的人,他们常常有各种各样的苦恼,但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表面上看起来,在现实生活中他们过得很平常,但实际上却有着“不明白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对自己没有信心”、“拙于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等各种生活的难题,而这一切他们又觉得无法向自己的家人或者亲密朋友诉说。对于他们来说,具有一定隐蔽性的网络BBS、聊天室、博客和交友网站等媒体是唯一可以发泄烦恼出口,可以向不知名的对方寻求慰籍的地方。
“你好,我是居住在东京的20岁的大学生。同他分手后感觉到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谁能带给我温暖?”
“我是已婚的主妇,对眼下的生活深感失望。想寻找一个从电子邮件开始交往的朋友。”
“我从今天开始约会好吗?真想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光。我的性格温柔稳重,给我回邮吧。”
在日本的一些交友网站的BBS上到处是这样的留言。有寻找恋人和朋友的,也有只是找一个聊天的对手,还有就是“援助交际”的诱惑……用电脑或者手机上网的人只要向留下电子信箱的寻友者发送邮件,谈得投机,交往便开始了。有的只是互通邮件,有的则在现实中见面。甚至发展到建立恋爱关系、直至结婚。“交友网站”就这样把互不相识的人联系在一起。
在东京一所公立高中上学的朋美热衷于通过网络结识网友。第一次同她见面是在前年的冬天,那时才15岁的她身着藏青学生服,满脸的稚气,怎么看都是个规矩的女高中生。朋美先是参加了一个网站的问卷调查,随后便开始以电子邮件的形式与该网站主交流。并说出了她曾经利用交友网站参加“援助交际”的体验。
朋美是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机联络上交友网站的。
“现在有空,谁能同我玩?”
当她在BBS上一打出这行字,立刻就收到几十封电子邮件。
“给你零花钱,一起玩玩怎样?”
几乎都是“援助交际”的回应。朋美随机地回了几封信。“你给多少零花钱啊?”
报出金额最高的是大她十来岁的一个男人:“5万。”
于是,朋美毫不犹豫地同那个26岁的男人见面了。
“处女是个麻烦,我想尽快做个大人。虽然有一种‘这事决不能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的感觉,但我并认为是做了什么坏事。”朋美说。
尽管这是她第一次偷尝禁果,可现在她已记不清对方究竟长着怎样一张脸。她为何会迷上那种交友网站的呢?
朋美快进中学时,她的父母为她的升学去向发生了分歧。母亲坚持“无论如何要让她进一所私立中学”,而父亲的意见则是“何必硬来,其实公立也不错”。
最后还是母亲的意见占了上风,但为了那笔巨额的的入学费,工薪族的父亲不得不经常加班,很多时候都是在朋美睡下以后,父亲才刚刚回家。而父母之间的交流也一下子少了起来。
虽然朋美的父亲母亲都十分爱她,但每当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便会出现沉闷的气氛,彼此感到不自在。终于,在朋美入学的那天,她的双亲离婚了。朋美同母亲、弟弟一起生活。
“当时的感觉是,父亲和母亲都爱我,但为什么他们要分开呢?很感孤寂。”父母的离婚给朋美带来很大的挫失感,为排泄寂寥,她开始同朋友一起玩到很晚回家。母亲对她同朋友的交往很不高兴,对她管得很严。从中学二年级起,她便有过好几次在外过夜和离家出走。
“那时感觉在家很苦,所以不想回家。”朋美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说。
那时候,她的母亲又嫁了人。而对于朋美来说,新父亲的出现,并不是重又开始了“新的家庭生活”,而是一种“以母亲和那个男人的恋爱为中心的生活”。而且她的继父管教十分严厉甚至有暴力的倾向。即便是早晨没打招呼这样的小事,朋美也会挨打遭踢。生性倔强的朋美此时总是不愿屈服。这样,继父便把她看作是一个碍事的孩子。而这样的时候,她母亲却在一旁冷眼旁观,乖巧的弟弟也是一付无动于衷的态度。朋美认定这个家“已不是自己可以呆下去的地方了”。
于是她十分思念自己的生父。有时也会去父亲的家住上几天。那时,对于朋美来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她唯一可以撒娇的亲人了。但好景不长,不多久,生父也有了女朋友,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到父亲那儿去感受温馨了。再后来,他在一个常去逗留聊天的朋友家认识了一个22岁的男青年,并谈起了恋爱。可她再也不能像对父亲那样随心所欲地撒娇了,于是,内心里要找一个“像父亲那样的慈祥的中年男人”的欲望便日益膨胀起来。为填补心灵的空虚,她看上了交友网站。“我渴望被援助交际的对方抱,渴望做爱,而交友网站则可以满足彼此的欲望。”
朋美让她的第一个援助交际的对方买了电脑,真正开始了她网上求友的历程,不断与多个异性约会。当然不仅仅是援助交际,在网上她也认真地有过几个真心喜欢的朋友。当她在念中学三年级时相处的那个22岁的男朋友对她说出“定要相处一生”的誓言时,朋美也确实高兴过一阵子。可是时间一长,她渐渐感觉到他是个“很缠人的男人”,虽说不上讨厌,但却已无法继续相处下去了。随后,朋美又在网络聊天室同一个男人聊起了自己的苦恼,接着互发电子邮件,再后来他们约会见面。“我们结婚吧。”男人较起了真。朋美倒也真的有了结婚的想法。可是随着关系的日益亲密,她又开始不安起来。“脑子里老是出现他会不会背叛我,会不会抛弃我这样的念头。”朋美说。
不得不同自己挚爱的父亲分开的经验是她产生这种情绪的根源。为了消除这种焦虑情绪,朋美一面谈着“正经的朋友”,一面却又同在交友网站里结识的异性反复做着援助交际(你出钱,我卖春)的事。
“银货两讫的关系不会让人陷进去拔不出来,也让人心安。虽然常感到做人很累,但这个时候才感觉到那是真正的自己。”
尽管一心求取心灵的依靠,但一旦感觉到了心安,又为另一种“会不会被抛弃啊”的不安所困。为填补这一空虚,又不断与陌生人发生暂时的关系。只有用这种明知伤害自己的行为才能获得自己活着的实在感觉——朋美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矛盾之中。
据说在交友网站,像朋美这样怀着难以与人言说的“精神疲惫”的人还真不少。这方面,朋美或许还算是幸运的人。
其实,在日本,这些年与这类交友网站有关的犯罪案件正在不断增多,许多恶性杀人案子都与这类交友网站有关。
反复离家出走,为的是从“乖孩子”中解脱出来
“我真想离开这个家。可我对任何工作都提不起劲来,我不知道做什么好。”染着头发,全身都是名牌装束的真由子大学退了学,对前途很迷茫。
真由子全家四口人,她是两姐妹的老大。念小学时就是个学习好,爱听话,家务事会帮手的“乖孩子”。曾有过一段时间,因父亲事业受挫,全家断了经济来源。所以,母亲铁定心,一定要让真由子读一所好大学,找一份安定的工作。真由子也明白大人的期望,觉得自己应该做得不让父母失望。
可是,这样一个本分、驯良的“乖孩子”内心里却积蓄着别人看不见的苦楚。背负压力,她不能示弱,也不能向家人倾诉,只能自我压抑。
念高中时,真由子曾有过3次吃过饭以后,又借口要在外面温课半夜跑到家庭餐馆吃饭,或者到便利店买来许多点心和盒饭当零食来吃。于是,有时是过度饱食,有时又是几天不进食。
进了大学以后,她又常常一下子去商店买来许多衣服、鞋子和装饰品。由于疯狂购物透支信用卡,她债台高筑。当在过量进食或疯狂购物时,真由子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真由子其实是犯上了“摄食障碍”和“购物依赖症”。“依赖症”除了像酒精、药品等“物质性依赖”外,还有陷入特定行为的“过程性依赖”、“人际关系依赖”等,而“摄食障碍”和“购物依赖症”便是其中的两种。陷入依赖症的原因有多种多样,比如在爱情上受挫后便会陷入某种特定行为作为代偿行为。
真由子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是依赖症的表现。她终于无法忍受难以言表的痛苦,在某个时候突然冒出了离开家的念头。随后,她用手机连上了交友网站,同愿意借钱给她、愿意让她留宿的男人约会;在专门寻找roomshare伙伴的网站物色共宿的对象;甚而以色相换取金钱。
“交友网站的BBS成功率远比电话交友高得多,而且价钱也好。”真由子笑着说。就这样,她每天过着随时会被逐出睡房的动荡生活,但自从离家之后,她精神上的痛苦倒真的减弱了。真由子刚开始离家出走时,父母十分不解,并且大发雷霆。但时间一长,他们对女儿原先显得有点过分的期待也放弃了。最后知道了她借宿的地方后,也不去干涉她了。一直戴着假面具生活的“乖孩子”顿时有了一种解脱感,与家人的紧张关系也缓和了不少。
“离家出走好像是一帖慰籍心灵的妙药,出去一段时间心情好转了,再回到家来。”
从其开朗的表情难以想象她每天的生活得靠多强的毅力才能维持下去。为改变别人对自己的印象,解消生活的压力,她利用了交友网站之类的匿名媒体和匿名信息交流。
如今,她正同一个在网上认识的男人同居着,拿着男人给的零花钱过日子。她也考虑过将来的人生,曾经上过一段时间的保育学校,准备将来当个保育员。时不时地还同以前连话都不愿说的母亲一起外出购物。
“母亲已经对我(是个好孩子)不抱什么希望了。”说这话时真由子的表情是寂寥的,但也很平静。
“我简直就像是活在地狱里一样,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想从这样的状态中逃脱出来。”
女子高中学生,17岁的淳去年8月的一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吞下了500多片安眠药片。那是她半年前开始去精神科看病以来累积起来的药片。当她服药后再要喝放入了香烟灰的橘汁时被她的家人发现,送往医院抢救。
“真的再差一步我就死成了。当时我就搞不明白,怎么吞下那么多药还是死不了啊。”
那时淳萌生死的念头,是因为她在网上认识的男朋友把她甩了,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淳从小就为人际关系所苦恼。还在念小学的时候,班级里的女孩子互相谈得来的结成了几个小集团,淳同好几个小集团关系不错,但也由此得了个“间谍”的绰号,受到同学的蔑视。进中学后她变得强悍了,但高中时却又因为无法很好地融入同学的小集体中而受到排斥。
那时,淳经常在因特网上浏览她喜欢的摇滚乐网站“rockband”。一天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网页,那是由一名女摇滚乐爱好者制作的专门提供wristcut体验的网页。所谓wristcut,是指用小刀切割自己的手腕,它并不致命,又不同于单纯的自杀。网页上不仅有wristcut的体验文字,还有受伤后的照片。而wristcut的原因则都是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和家庭琐事带来的烦恼。
淳将她的发现告诉了她周围的朋友。“当时我的想法是我要帮助那些有自伤行为的人。想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正义感,帮助别人确实会给人带来快感。”开始淳扮演了说服鼓励的角色,或在网上留言,或者直接发邮件给网页的主人。但是渐渐地她也说起了自己的遭遇,把自己难以融入班级群体的苦恼告诉了对方。于是双方开始有了共同的语言,终于在一次交谈后,淳冲动性地用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虽然伤口很浅,但却是她第一次自伤。
“当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功感,疼痛也成了类似痛快的感觉。”
从此以后,淳一感觉焦虑或者寂寞就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外出也必要带上那把小刀。到后来,淳甚至自己制作了一个传播自己的内心告白和自伤行为的网页。而在浏览各种自伤类网站的过程中,她的自伤行为也开始升级,直至大量吞服安眠药。
自伤行为有各种各样的含义。有的是行为人通过伤害身体来让周围人察觉自己内心伤楚而发出的一种无意识的信号,有的则是属于年轻人对生活丧失信心的自戕行为。在自伤网站上常可以看见“为什么要学习?”“为什么要去上学?”这样的话,最后往往是“活着什么意思都没有”的结论性句子。到处充斥着厌世的内容。沉溺其中的淳当然也有了共鸣,觉得“这世上的一切真的是很愚蠢”。
淳在学校觉得很难与同学相处,在网上却觉得有太多的知音,互相交换邮件,体验对方的感觉,而网友的负面感受又立刻引起了她对自己处境的感慨。
网上的信息交流虽然是无意识的,但一个人的行为和思想、症状会给别人带来影响,传染给别人。这种现象,在网络上人们称之为“感染”。现在已有了让同一境遇的人们互相传达共感,慰籍彼此心灵的网上交流场所,但连结彼此的,与其说是纯语言的交流,倒不如说是那种氛围和富有感情色彩的共鸣。比如,宣传wristcut的网页常常在色彩和设计上竭力渲染鲜血和死亡,有不少还在“Profile栏”里记着个人的精神治疗病历、症状、处方药名等,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病和自伤行为。这样的网页里常会出现“W·C”(自伤手臂)、“OD”(过量吞药)等只有圈子里的人才看得懂的略语和词汇,接触这样的世界时间一长,这些略语和词汇变的家常便饭,误以为是正常的行为。
女大学生响子便是被自伤网站“感染”的人之一。还在念高二的时候,那年秋天,她在浏览日本摇滚歌姬Cocco(Cocco有很多歌曲都是以自伤和死亡为主题)爱好者的网站时发现了一个自伤内容的网页,由此她知道了什么是wristcut,什么是OD。
读高三那年的5月,响子有了第一次自伤的体验。她用小刀轻轻割破臂膀,看着血珠慢慢地渗出。自伤的原因是一个朋友没说出任何理由突然间疏远了她。
“一割破皮,我就稍感安宁。”响子回忆说。从此以后,只要一感觉焦躁,她便用刀自伤。自伤的时候,有时意识清楚,有痛感;有时则意识模糊,没有痛感。
响子对生活的焦虑有其家庭问题的背景。她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在饮食生活上有异常的严格。家里只允许吃自然食品进门,除此以外一概不碰。这一限制强化了响子对食品特别关心的逆反心理。另一方面,为了读书成绩不好的弟弟将来的出路等家中大事,她常常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同父亲商量对策。读高二时,大热天,她连续几天不吃任何东西,然后又一下子猛吃藏在屋子里的点心。而随之涌上的犯罪感又使得她把吃下的东西都吐光。从此以后,她便有了一下吃很多东西,然后都吐光的陋习。
进大学后,响子觉得人际关系难处理,便又有了厌学的念头。去年秋天,她想好好的睡上一觉,在自伤手臂以后,吞服了偷偷积了多时的50片安眠药。而且在朦胧状态下还起床去便利店买东西,回家时昏倒在一家百货店门前。第二天早晨被送报员发现,用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抢救。那时她的体温已降至不到摄氏30度,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我是想从人际关系中逃脱。若死的话越快越好,但我也留恋人生。所以,我只是想好好地睡上一大觉。死去怕会惊动家人和亲友,所以暂时我不会过量地吞药,但说不定以后会怎样。”
当然,网络交友是利弊互见的。既有沉沦的,也有通过网上交往慢慢舒缓自己的生活压力,并最终得到解脱的例子。
在函授高中读书的裕美今年19岁,她是通过在自己的网页上上传日记,不断获得网友的帮助,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的。
裕美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尝试了自伤的滋味。因受班上同学欺负,她产生了寻死的念头,用小刀割破了手腕。幸好她的父母十分理解她,对她说:“如果厌倦,可以不去学校。”随后几年她还是顺利地念完了中学。进入高中后,她觉得应付周围同学关系过以累心,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转入函授高中以后,她的不安定症状并未减轻,家人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出院后她仍为焦虑和孤独感所困,产生过跳海的念头,也反复有过几次自伤和过量饱食或拒绝进食的行为。
就在这种精神差不多要崩溃的状态下,裕美在网上制作了自己的网页。
“一开始,我是上博客网站浏览,在那里同有着相同烦恼的人建立了友谊,也获得了生活的力量。后来我想,我也可以试着把日记送到网上去呀。在网上写了日记以后,BBS上便不断有网友贴出帖子,或打电话过来,令我感到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裕美回想自己一开始在网上写日记时的情景说。对裕美来说,网络的交流已成了她生活积极向上的动力。“我知道大家都在拼命地要活得更好,所以彼此都通过电子邮件互相鼓励:‘慢慢地努力啊’。”
如今在网上获得生活勇气的裕美正在补习功课,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
由此可见,在这个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忙忙碌碌的,承受着沉重的生活压力的年轻人占了绝大部分。他们在这里交往互动,既存在着加深消极的危险性,也有通过相互勉励摆脱彼此现实困境的积极的一面。浩瀚的网络世界就是这样一把双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