鬻熊师徒
鬻熊,楚之开山鼻祖,活二千零二岁,有弟子杨朱、列御寇、文种等。一日,师生同游青丘山,下山时突然暴雨倾盆,电击雷劈,一时竟树倒兽亡,大有天裂地陷的迹象。众人遂躲进一个漆黑大洞,拟等雨停了再走。谁知直到天黑,雨不但不停,反而越下越大,虎蛇惊骇而奔。鬻子说:“天有不恻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地震来矣!”果然,刹那间地动山摇,轰鸣声震耳欲聋,再看山下已是一片汪洋大海,波浪滔天。但此洞如海上的小舟,格外平静,众人借着闪电往里看,吓了一跳,洞里竟有一只猛虎在熟睡。杨朱道:“大家千万别出声!否则,我命休矣!”恰在这时,老虎睁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瑟瑟发抖的杨朱,突然向他猛扑过去,绕着众人猛追他一人。杨子拼命喊道:“老师救我!师弟救我!”鬻子感到惊异,试着对老虎说道:“虎仙兄,就饶了我这弟子吧?!”谁知老虎戛然而止,竟说出话来:“看这人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纵情声色,留着何用!”然后又狂追起来。鬻子见这虎已通人性,便解释说:“仙兄高明,一语中的。愚弟子倡‘为我’、‘贵己’、‘重生’、‘全性’、‘声色’之哲学,为世人误解,其实他本人挺老实的。”杨朱也连忙表态说“是啊是啊”;老虎一听到“哲学”二字,又停了下来,说道:“好吧,看来你们都是哲学家,有谁能把你们人间的祸福规律给我讲清楚,唤起我的怜悯心,我就不吃这‘羊’呀‘猪’呀。”杨朱听得此话,顿觉生存有望,便首先表现起自己来:“我认为人间之祸在于重物轻生,以物累形,见利忘命;人间之福在于全性保真,返朴守拙,享受人生。”老虎问:“何为享受人生?”“咳!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亦腐骨!何况,耳之所欲者为音声,目之所欲见者为美色,鼻之所欲向者椒兰,体之所欲安者美厚,所以,人生不要压抑自己。”老虎摇头道:“这么说我也该享受‘虎生’哟?正该吃你哟?”杨子愕然。郑人列子赶忙解围说:“师兄差矣!‘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者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其实,四者看似福,实是祸,祸福相倚,福盛祸至。长寿则多病受辱,盛名则诽谤纷来,位高则生命不保,货多则招致贼寇;所以,用不着‘杞人忧天’,惧亡乐寿,嗜名贪利,应当不露锋芒,和光同尘,超然物外,虚静无欲。”老虎问:“什么是虚静无欲?”“‘可杀可活,制命在外’,此为虚静;不戚不喜,不梦不思,此为无欲。比如,你不吃我们,就是虚静无欲。”老虎道:“既然可杀可活,制命在外,那么,我就连你一块吃了!”众人忙说:“慢!”文子说:“福者,应时权变,见形施宜。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相然也。”老虎不耐烦道:“什么‘无为’‘无不为’的,听不懂!”文子忙补充说:“福就是国家政治清明,尚贤任能,自然权变,礼法修谨,祸就是不知权变,不行仁义,不重法治,最终民贫家偾,国乱君亡。”老虎怒道:“你的道理如牛鼎烹鸡,大而不当,不切人生实际!该你的老师讲了。”鬻子说:“发政施令为天下祸福者,谓之‘道’,‘道’即宇宙、人生的规律,最基本的‘道’是:‘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也就是说,盈亏祸福是相互转换变化的。故‘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即应从反面达到正面,由雌而雄,由祸而福。”老虎一听,这老师果然高出众人,出言不凡,遂请求拜为“人师”,鬻子让它保证不再吃人,然后才收了徒。杨朱等人松了一口气,与虎仙在洞内玩耍七日,然后一起下山。
众弟子曾问老虎:为何不认同诸师兄的哲学?老虎说:“杨朱贵生厚欲,只有中国式的对人生的感性认识,严格地说谈不上有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列御寇御风而行,貌似参透人生,实则忘不掉儒家的治国安民,不是说‘贤者任人’、‘治大者不治细’吗?文种倡因循为用、顺应时势,太势利、太政治化了。中国只有精明的政治家,很难说有超越纷争的哲学家,要说有,仅庄周一人。”
虎弟的见识让众人刮目相看。师徒说笑着朝山下走去。
谁知,“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沧海桑田,当年地震的迹象全无,山下已出现一座城市。
老子教书
老子,名聃,字伯阳,又叫李耳,出生于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生而白首,故名老子。从小即有“小智叟”之名,又有人说是金星下凡。年轻时遇一仙人,不知其真名,因眼珠暴突,人们称之为“瞽叟”,他白发齐腰,双耳垂肩,有被褐怀玉、藏器待时之象。一老一小相见如故,携手而行,成天在一起谈天说地,论古道今。一日,瞽叟骑青牛而至,约老子去招摇山,两人历经百日终于到达。只见这山上桂树成林,水流潺潺,猿猴呼鸣。老子看见一种树上长着青果,便喊肚子饿了,要去采摘。瞽叟连忙制止道:“这是‘青霍’,吃了会丧命的;所以,圣人其目明、其耳聪、其智达,不因五色杂而目盲,不因五音交而耳聋,不因五味合而口伤。那边有一种草叫‘祝余’,可以吃,你可聊为充饥。”果然找到了大片祝余,老子边吃边说:“浓肥辛甘暂时爽,清淡素雅悠远味,这草越嚼越觉得好吃!”但瞽叟一下都没吃,问他只笑不答。老子吃饱后与瞽叟爬上最高峰,笑曰:“此峰可以称为‘升天峰’”,谁知回头时瞽叟不见,只看到一朵彩云环绕良久而去,仙人在云头叮咛道:“我著《道德真经》一书,藏于此山龙泉洞,现传交于你,勿忘修订传世,授徒弘道。我成仙去矣。”老子惊愕不已,呼喊不应。
经仙人授书指点,老子悟得大道真谛,通古今之变,于是,广收门徒,云游四方,讲学解惑,有名弟子庚桑楚、戴箕子、鱼跃、南荣畴等人。
一日在畏垒山传道草堂,针对庚桑楚的提问:“人生如何行动才对自己有利呢?”老子对三百弟子滔滔不绝地讲述道:“我们处在一个险象环生、风云变幻的时代,要生存,首先要了解人生、社会的规律即‘道’或‘常’,然后顺应规律采取行动,才能避开祸害,对自己有利,这叫做知常---袭明。‘不知常,妄作,凶’,也就是说,不懂规律,胆大妄为,必然到处碰壁。‘知常曰明’,即了解规律就是明智;‘知常,容’,了解规律,就能心胸开阔;‘容乃公’,心胸开阔,就能公而忘私;‘公乃王’,公而忘私,就能称王天下;‘王乃天’,称王天下,就是顺应自然;‘天乃道’,顺应自然,就是大规律;‘道乃久,没身不殆’,能顺应规律,就会长久,一辈子没有危险。那么,宇宙、社会、人生的最根本的规律是什么呢?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也就是说,事物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运动的,柔弱正是‘道’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因此,人生做事应当从反面达到正面,应当守柔就弱,以柔克刚。
何以理解‘反者道之动’?俗话说:‘物极必反’,我说:‘物壮则老’(事物壮大了,必然走向衰老),‘逝曰远,远曰反’(事物运动叫做发展,发展则走向反面),都是同一个意思。知道了这些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得者易失、成者易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就不妨反其道而行之,例如,为了向前,可以先后退一步,可以‘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荣,守其辱’;‘知其白,守其黑’。‘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不正是要表现出无私吗,才能成全其私欲),‘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这些都说明了相反相成的道理。后世的韩信趁楚汉之争最激烈时要挟刘邦封自己为齐王,刘邦允之,待偃兵后杀之,此即欲夺先予。
何以理解‘弱者道之用’?气功、太极拳,兵法中的示弱、示形都是其运用。柔弱、不足的妙处还有很多,例如,‘大成若缺’,最完满的恰有缺憾,断臂的维纳斯反而是完美的艺术品;‘大巧若拙’,最灵巧的人有时显示朴拙,此即真人不露馅;‘大辩若讷’,最强有力的辩者好似口齿木讷,他寡言少语但说话掷地有声;‘大器晚成’,最好的器物往往最后做成,有才干的人最后表现;‘大音希声’,就是说,‘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无声处听惊雷’;‘大象无形’,最大的形象是无外形可寻,最玄妙的道理寓于形迹之外。所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特别是,柔弱对人生的用处至大,‘守柔曰强’,‘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把这种‘柔弱胜刚强’思想运用于军事上就是‘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以及‘柔武’战略。”
老子讲课完毕,赢得学生们的一片喝彩欢呼声。但有一老者,头戴草帽,手拿镰刀,目光炯炯,非刍荛之气质,有大隐之风度,他并不叫好。老子趋前请教,老者道:“你的课我听了好几次,我认为你说的不争之争、以退代进、以柔克刚,反应了国民的狡诈;‘曲则全’的识时务意识表明国人有一种退缩、不坚持真理的思想,这恐怕也是遇外敌入侵时汉奸多的原因吧;‘知足不辱’、‘祸莫大于不知足’的知足意识使得同胞守旧、守成,安于现状,没有进取心和变革意识,这些都是不宜到处宣传的。你所谓的‘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其弊亦大于利。慈就是柔弱、迂回,用软办法、用心计去做,这造就了窝里斗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俭就是俭朴、无欲、无为而无不为的韬略,‘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圣人重视困难,因此没有困难),‘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等等韬略固然可敬,但它们与返朴归真、绝圣弃智的道家主旨是相悖的,只不过是倡导运智于无形之中而已。俭也是为了养心,而养心莫善于寡欲,你主张‘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要以无欲为‘欲’,以不学为‘学’,从而补救众人的过错,这也太极端、太浪漫了。无欲、不学的社会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这是违背历史发展的方向的。你的宝中之宝,是‘不敢为天下之先’,就个人而言,不为人先有时确实是精明之至。走路,需要观看前车之辙;打仗,不冲锋在前,才能幸免于难,最后还可能成为将军。万事开头难,走在前面的总是危机四伏,而走别人走过的路,才是万全之计。
但是于社会的发展,不为人先却是十分有害,它束缚了人们的精神,使新思想被排斥,新尝试被放弃,使改革夭折于摇篮之中。如果一个社会勇于开拓、进取的人少,那么这一群人的生机也就终止了。”
老者的话让李耳肃然起敬,欲拜他为师,但他口称为渔樵中人,不干世俗,竟飘然而去。李耳怅然,对弟子说:“大车无輗,我们失去了良师。”
老子烹鲜
老子是个美食家、烹调大师,深谙长生久视之道。一日,他炸一条小鱼,突然悟得道理:“治大国若烹小鲜!”即烹鱼不宜于频繁翻动它,否则支离破碎,无法入食,治国也是这样,贵于静而不宜动,应无为而治,让人民休养生息,不可折腾老百姓。这个道理看起来并不难理解,可是,许多统治者误国的原因也就在于不懂这个道理。
当年,秦始皇“扫六合”、“御宇内”,是何等的威风!但是,他的统治方法是强制有为、暴力镇压。两次坑儒就活埋知识分子一千多人,建骊山陵让一万多宫女殉葬,三千多工匠不让出陵而成为牺牲品。他修陵用七十万人,修长城用四十万人,修绵延三百里的阿房宫和征劳役达三百万人。他镇压商贾,钳制言论,全国成为一座大监狱。广大劳苦百姓实在忍无可忍,没有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终于将秦始皇的万世帝国的美梦击成齑粉。取而代之的汉初皇帝吸取了秦王朝因疲民而覆灭的教训,他们以“黄(帝)老(子)之术”治国,实行“与民休息”的政策,将秦时的苛刑酷政变为简单的“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以及盗抵罪”,从而奠定了汉朝几百年昌隆安泰的基础。
时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十年“文革”,天下大乱;毛泽东认为由大乱可以达到大治,而事实却适得其反,不仅将国民经济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更重要的是搅乱了人心。这一沉痛的历史教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没有理解和运用无为治国之术。
老子由烹鱼联想到许多许多------,他曾来到二十世纪,讲学考察。他自吹说:“我第一个预言到自然平衡社会------类似于市场经济社会、民主自由社会的可能性,只不过现代社会突出法治的作用来保证无序中的有序,而我则试图从消除人的内心纷争的根源来达到。具体地说,我提出‘无为而无不为’的主张,即统治者不需过多地干涉人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而整个社会能够自然而然地处于井然有序的状态。只要人们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圣弃知,那么,就可以达到瓦解暴力因素、分散社会力量的目的,就可以实现一种彼此无争、相安无事的太平社会理想。我的这种‘无为而治’的类似于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思想获得了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美国前总统里根等人的高度称赞,我的《道德经》一书成为与《圣经》并列的世界上译成外文发行量最大的两本书之一。
我早就说过:‘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也;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矣 ’,也就是说,一个好的社会应当让人民安居乐业,享受太平。统治者不应当自作聪明,无事自扰,滋生出许多是非来。要记住‘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相反,‘为者败之’,强行做一些事,只会把事情弄坏;我认为‘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智慧出,有大伪’,智慧往往表现在人人逞能、你争我夺、折腾人民,所以,‘以智治国,国之贼’,春秋战国时期天下大乱不是由于缺少智谋,不是有许多事情还没做,恰恰相反,是由于能人、英雄太多,把国家搞乱了。因此,‘治人事天莫若啬’,即要少为、无为,‘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应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如此,‘为无为,则无不治矣’,即无为而治,所向披靡。
斯大林、毛泽东搞计划经济,就是试图依靠行政部门和领导人的‘智’去配置资源,结果是挂一漏万,造成巨大的浪费。而且,政企不分,政府超范围‘有为’,滥干预企业,企业也超范围‘有为’,大搞本属政府负责的福利保障事业,结果,功能错位,负担沉重,无人负责,无人承担风险。他们怎么就不懂得应让市场处于资源配置的中心地位,政府应无为、‘啬’(少干预),从而让百姓、让企业‘自化’、‘自富’的道理?!
我的其它思想对于你们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的人也很有启发意义。
如道的哲学:我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也就是说,宇宙万物是这样产生的:
道→1→2→3→万物
无→有→万物
无名→有名→万物
这与现代物理学中的宇宙大爆炸理论何其相似!在大爆炸的时间0时之前,没有宇宙及其物质,也不存在时间和空间,万物坍缩于一点,这一点的质量有无穷大,它就是‘道’,就是‘无’或者‘无名’,这里的‘无’并非一无所有的意思,而是存在着潜物质。‘道’亦然,在大爆炸的临界点,它产生显在的原始物质‘1’,然后产生阴阳两种物质或二维空间物质‘2’,阴阳交合又产生第三者,或二维空间物质发展成三维空间物质‘3’,从而生成万物。
我的上述种种理论至今颠扑不破,为中外睿哲所激赏。”
老子直说得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了。
可是,一学者当面指出:李先生说“天下多忌讳,则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生;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于是,您首先便要求废除这一切,以便消除天下动乱的根源:“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而且,您还要求人民保持“无知无欲”,这太可笑了。因为不满于社会丑恶现象,于是把文明的一切成果都否定了,这不是因噎废食、泼水倒掉婴儿吗?您主张愚民政策,称“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实其腹,虚其心;弱其志,强其骨”,这是为专制愚民统治叫好。您设计的不过是一个低层次的能自然而然达到平衡的小农社会,人们过着耕田而食、凿井而饮,“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各自信守自己的陈规陋习,倒也彼此无争、相安无事,但思想境界也太低了,与现代文明、自由社会完全是两回事。您虽然抗议暴政,指出“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政治严苛,人民就不断抱怨),“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不要逼得人们无法安居,不要阻塞人民谋生的道路),但是您仅仅靠“无为”就想解决问题,也太简单化了。“无为”有时还会导致因循守旧,以古为是,反对改革。秦孝公时守旧大臣甘龙就主张“不变法而治”,“不劳而功成”,另一位守旧大臣杜挚则提出“法古无过,循礼无邪”的论调,商鞅对此批驳道:“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汤、武之王天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可见,统治阶层有时要奋发有为,革除旧制,谋立新政,不可一味无为守旧。
学者的话令老子赞赏不已。老子总结地说:“烹小鲜静久宜动,弗然,焦矣;治大国若是而已”。
庄子做梦
庄子,姓庄名周,宋国蒙人,曾在家乡做过管漆圆的小官,楚威王许之以相,但他不就,宁愿编草席卖草鞋,过着方外生活。庄子到监河侯家借粟,对方许诺待收租后借之,庄子道:“我来时路上有条鲫鱼在沟里喊救命,我答应它去请吴越国君放西江之水救它,鱼儿怒道‘我现在有斗升之水就可救命,你却如此多的废话,还不如到咸鱼店去见我呢!’”。可见他之穷困潦倒。惠施做了梁国的宰相,传闻庄子欲取而代之,惠子来问其情,庄曰:南方有鸟名鹓鹐,它特别高洁,飞往北海,不遇梧桐树不栖,不得竹子之果不食,不得甘泉不饮。有一只猫头鹰拾得一块臭烂的死老鼠,见鹓鹐飞过,怕夺之腐肉,便仰头叫嚣“吓!吓!吓!”。一番话说得惠子无地自容。
庄周爱做梦,梦中不仅会得古人,且与后世之人对话;他将此事说与同时代人听,人皆不信,谓之“痴妄”,有“癫庄生”之称。一日,他白日做梦,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竟进入了生死、古今一体,穿越时空的超意识状态,他分明能与宇宙万物交流,与动物植物对话,能遥感、役使物体。
庄子梦见胡鱼,曰:“胡先生乃一文士,可知我对中国文化之贡献?”
胡答:“您的散文汪洋恣肆,冠绝古今;您的寓言寓意深刻,耳熟能详,哪个不知?汉语中成语来自您的恐怕最多,譬如恬淡无为,安常处顺,奔逸绝尘,清而容物,物我两忘,独往独来,兼怀万物,方外之人,涸辙之鲋,负石投河,盗亦有道,妇姑勃奚,尘垢秕糠,非愚则诬,槁木死灰,虚往实归,执而不化,空谷足音,相濡以沫,虚舟飘瓦,蒿目时艰,寿陵失步,夏虫朝菌,庖丁解牛,目无全牛,批隙导款,含哺鼓腹,畏影而走,日诵五车,虫臂鼠肝,绳墨之言,无病自炙,见弹求枭,等等。”
“我不仅仅指文学,而指对民族精神、思想文化的贡献,你能说出一二吗?”
胡鱼哑然。郭沫若出现,抢着说:“您是现代文化哲学的古代先行者,您的反传统思想与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价值重估论有相通之处,只不过您反的是周初以来的虚伪的仁义道德,而尼采否定的是基督教传统。您的反异化和追求自由的思想则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理论十分相近,日本人还出了一本书名叫《庄子:中国古代的存在主义者》呢!您的思想还深刻地影响了宋明理学,而成为王阳明心学的基石;阳明哲学风靡日韩,蒋介石十分欣赏。您的哲学内涵披上佛教外衣便成了中国禅宗,庄、禅作为中国文化的补结构,与儒家共同构筑了中华民族精神。中国艺术的主体精神------山水画、田园诗,中国人的深层心理------淡泊自由、宽怀容物、精神胜利、阿Q精神,都是您庄子奠定的。不懂您庄子,就不懂中国文化;不懂您庄子,就不懂中国人”。
庄周闻言,欢喜得手舞足蹈,大叫“我是至人!神人!圣人!哈哈!”竟把第二任夫人若画吓醒,忙推搡道:“夫君!夫君!快醒醒!快醒醒!”谁知庄子处于超意识印痕态,有如进入了另一世界,一时回不来。若画唤人请来郎中,哭诉道:“夫君说什么‘纸人’、‘神人’,一定是着魔了。怎么办哟?”郎中把把脉,望一望,听一听,说“无疾”,便走了。若画又请来神汉巫婆逐鬼驱妖,他们又唱又跳,闹腾三日而止。
若画等人的喊叫、折腾,庄子一点也不知道,他继续“神游”,遇王国维。王问:“大师,您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如何才能精神自由,达到这么高的境界呢?”
庄答:“人们精神不自由,不外乎生死寿夭、贵贱贫富、得失毁誉等的缠绕,其实,生死都是天命所定,人无能为力,不必考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没有什么区别,何况,‘寿则多辱’,会受各种折磨、虐待。若追求长寿,哪有止境?彭祖活八百岁,可相对于椿树一千六百岁,不也是短命吗?不管寿命多长,都如朝菌寒蝉、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富贵何必追求?‘富则多事’,厚藏多亡,岂能太平?更不必贪婪、无穷占有身外财富,‘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用不着去拥有整个森林、河流!无论贵贱,‘尧为腐骨,桀为腐骨’,结果不都一样!得失也是庸人自扰,如果把得失看成是‘藏天下于天下’,天下之物终归归于天下,对宇宙来说无得无失,就不会患得患失了。对于毁誉,要‘两忘而化其道’,做到‘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如此,‘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则可心胸博大,宽容万物,达到自由”。
周树人闪出,怒道:“你庄夫子教中国人不争、不怒,不追求财富,安于天命,精神胜利,其罪莫大矣!你还在这儿饶舌,看我痛打落水狗!”吓得庄子拼命地逃跑,跑了很远,回头一看,并无人追赶,刚想折回居住的草庐,忽听得杀声震天,弟子阳无助浑身是血,跑到跟前,请求救命,庄子说:“塞耳止听,则无杀声;闭情止欲,则弗惜命;安天乐道,则不恋生。此乃救汝之舟楫也!”阳氏绝望而毙命。
中西存在主义
庄周梦中:鬼狐戴着死人的头盖骨,翩翩起舞;老虎逐人至悬崖边,百姓纷纷跳海;战车从老人身上碾过,城墙脚下利剑穿心;诸侯得意地狂笑,士子摇唇鼓舌;宫女们争夺珠宝,农民挥汗如雨;蚂蚁啃着人的骨头,豺狼围攻着野牛;暴风雨昏天暗地,小花折断随风飘落;天帝不耐烦地在生死簿上乱点,仙人云裹雾罩召唤着庄子…… 。
胡鱼谓庄周:“您被称作古代的存在主义者呢,我带您去会见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萨特、加缪,如何?”
庄周乐不可支,很快见到了洋人们。他见克氏瘦小羸弱、海氏留着八字胡、雅氏疯疯颠颠、萨特为独眼龙、加缪弯腰驼背,众人都为金发碧眼,如同妖魔,便不禁连连后退,嗔怪胡鱼道:“戎狄胡虏岂为哲人?!”
胡故意生气说:“您骂我为‘胡虏’,还断言我不是哲人?”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彼等胡人也经历过春秋战国之背景?也有忧患痛楚?”
海德格尔听懂了,忙说:“无论是春秋战国时期还是现代社会,人的存在状态都是虚无、荒谬、孤独、忧郁、痛苦、恐惧、烦闷和偶然性的组合。中国战国时期正是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大转变的阶段,传统的价值观念分崩离析,诸侯混战,尸横遍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奉行强盗逻辑,‘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而诸侯之门仁义存焉’,那时,‘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无耻者富,多信者显’,‘人者厚貌深情’,‘凡人心险于山川’,因此,您庄子预言:‘千世之后,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现实的一切只能引起精神上的痛苦,您感叹‘人之生也,与忧俱生’,‘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痪溃痈’;而且,您对生命有一种天生的忧愁感,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您的这些对生命的看法与我的存在主义思想息息相通。十九世纪的社会分化、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二十世纪初中叶的世界大战、经济危机,以及二战后物质生活的畸形发展、精神上的孤独感和无家可归感造就了我的哲学,这种背景与战国时是有类似之处的”。
庄子闻言,十分感兴趣,心里想:看来夷狄已非茹毛饮血之族,我当去除“成心”,与之讨论一番!遂坐下与各位畅谈。
克尔凯郭尔说:“海德格尔讲得对,我就是一个丹麦的‘孤独者’。我生性忧郁,就象一棵被孤零零地排于世外的松树,站在那儿,伫立天空,没有留下任何阴影,只有斑鸠在我的枝丫上做巢。我曾热恋,但烟消云散;我独自思考着,但受到别人的嘲笑和攻击,只有上帝站在我一边。我认为,孤独的个体的存在是最根本的,忧郁、恐惧、痛苦便是人的存在的基本体验,人总要受到冲动、性欲等非理性心理的控制。人不是抽象物,而是这些心理状态的集合,是现实的活着的人;世上没有客观的真理,只有关于‘人’、‘自我’的真理。人生都要经过审美、道德和宗教三个阶段,最终趋于上帝,每个阶段都面临‘非此即彼’的痛苦选择,因此,‘选择你自己’同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一样伟大而重要,这就是我的存在哲学”。
“你的想法和我的相同,只是你选择上帝而我选择‘游乎尘垢之外’,克尔凯郭尔先生”,庄子如是说。
德国人雅斯贝尔斯道:“不仅是个人,整个人类如今也陷入了迷盲和痛苦。现代人追逐潮流,受制媒体,困于物质,被‘平均化’、机械化了,人性丧失,本能退化,处于精神病态;现代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践踏人权,摧残生命,使得‘个人处于完全无援的状态’,这是人类的悲剧。我的使命就是倡导人的价值,呼吁尊重人的自由,建立新人道主义社会”。
尽管雅斯贝尔斯讲得慷慨激昂,但庄子仍然只是说:“你的想法和我的相同,我也反对‘丧己于物’,‘以人灭天’(泯灭天性),‘见利而忘其真’的可笑的文明”。
“死亡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说:“我们的想法和几千年来的传统不一样。从古至今,人们只是问:‘在’是什么?这已假设‘在’已经存在了,把‘在’与‘在者’混淆了;只抽象地强调‘在’的本质性,具体的人的特殊性往往被抹杀了,被淹没在物或物化意识当中,马克思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论断就是这样;所以,在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传统中,人们体验到的是一种无家可归感。正确的提问应当是:‘在’为什么而存在?这个问题又往往是不可知的,或者说它是偶然性和自我选择的结果。一旦选择了,便有了存在,便陷入‘烦、畏、死和绝对毁灭之中’,因此,存在的本质是虚无,目标是死亡。人要么冒险地活下去,要么‘坚决地死’;懂得了这一切,就会从沉沦中惊醒,争取自由,勇敢地面对死亡”。
“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样,只是我抹去了生死的界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因此,不存在‘勇敢地面对死亡’的问题”,庄夫子一如既往。
萨特生气了,脸憋得通红,站起来说道:“庄先生,我们的存在主义与您的道家学说完全不一样!一、我们崇尚个人和自我,而您却泯灭自我,要‘无我’、‘坐忘’,中国文化中就很难找到自我的位置;二、我们认为,自由是无条件的、绝对的,‘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人是自己的主人’,‘一切都没有根据’,‘听凭自己的本能’;而您的自由是命定的,只是精神上的,可以说是精神欺骗,什么‘天放’、‘独往独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都是这样;三、存在主义‘是一种行动学说’,‘它以行动来解释人’,行动不需要任何目的或动机,主张冒险,而您却倡导‘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的无为哲学;四、我们强调人的自由选择。尼采早就宣布:‘上帝死了’,因此,决定性没有了;人一开始只是出现在世界上,没有任何预先的规定,他是自由的,剩下的只有可能性,人们通过自己的选择造就了自己;而您却是决定论者,安于命定,一味地游于精神世界,‘游于无人之野’、‘游于无何有之乡’、‘游于四海之外’,不作什么选择;五、关于人的异化,我们认为主要是个人与自我的分离、人的本性的丧失,产生的原因是匮乏,消灭匮乏才能克服异化;在斯大林式的社会,个人崇拜、官僚主义、教条主义、专制主义和权力万能主义摧残了独立的人格,也造成了人的异化;而您主要论及人被外物的控制,人迷失在金钱、名利之中的异化,消除异化却是通过‘绝圣弃知’、‘摘玉毁珠’、‘绝学捐书’和回归蒙昧社会来达到;六、我们倡导自我选择、自由自决的新人道主义,并且把新人道主义补充到马克思主义中去,也就是将人的价值、人的自由、人的主体性加入到客观的分析中去。我们存在主义者主张尽管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有用,但还要反过来,从某一特定的历史事件和活生生的人物出发,再现当时的环境、错综复杂的关系、人的丰富性和人格特征,具体分析实际的生活、人物在事件中的表现和动因。而您庄子没有什么历史分析方法,只是简单地思旧、寻根,一味地否定儒家思想和整个文明”。
听了萨特的演说,庄周哑口无言。加缪打圆场道:“庄先生提出的是与我们不同的存在主义”。
与尼采对话
告别萨特等人回家后,庄周闷闷不乐。胡鱼说:“西方德意志国有一人名叫尼采,他的反传统和价值重估思想与您的观点类似,我们何不去会会他?”庄子点头,两人驾牛车前往。一路上,胡鱼介绍道:“尼采大概是哲学家中最为狂傲不羁的人。他不仅在自传中咄咄逼人地写道‘我为何如此聪明?’‘我为何能写出如此优秀的著作?’,更主要的是其哲学就属于狂人哲学,他提倡强力意志,歌颂强者和超越人类自身弱点的超人。二十世纪的大独裁者希特勒常去参观尼采博物馆,并吹捧尼采为精神之父;有人认为,十九世纪有两个人对二十世纪最有影响,一个是马克思,另一个就是尼采。可以说,他们两人都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严重异化现象和种种其它弊端,只不过马克思主张通过社会革命从制度上革除它们,结果很不理想;而尼采希望通过精神革命来改造人们的价值观念,为后世所赞赏。他认为,人生既要有自由、强力等方面的精神追求,又要有健全而旺盛的生命本能。前者使他成为存在主义的先驱,后者开启了生命哲学的研究。尼采的确是时代的‘不孝之子’,叛逆精神贯穿了他的一生。他成长自宗教家庭,幼年的大部分时间在女性的抚养下长大,但是他却成为反宗教战士和反女性主义者;他的强力意志论是受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论的启发而提出来的,但他一反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而把痛苦当作审美的快乐来享受……”。讲着讲着,就到了尼采的宅第——斯壮市奥林匹亚路13号。未及入门,就听得屋里狂放的笑声:“我是上帝!哈哈!我是死去的上帝的继承人!哈哈!我是耶稣以后最伟大的人!哈哈!”庄、胡从窗口一看,尼采正赤身裸体,手舞足蹈着,又唱道:
谁将声震人间,
必长久深自緘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
必长久如云漂泊。
别理会!
让他们去唏嘘!
夺取吧!
我请你只管夺取!
我住在自己的屋子里
从未模仿他人做事
而且嘲笑每一个
不曾自嘲的大师
你们一本正经
我游戏人间
尼采早知道窗外有人,唱到此,大叫一声:“强者进门!”庄子、胡鱼虽自感心里发虚,但都挺身而进。尼采说:“我一边舞剑,一边听你们讲道家哲学”,旋即只见剑光闪闪,上下舞动,吓得庄、胡左躲右闪,还不得不一边讲哲学。庄子讨好道:“我也主张反传统、反文明、反异化。我处在一个天昏地暗、杀声四起的时代,如何在危机和权力结构笼罩下保持知识分子的人格独立性,避免‘中于机辟,死于网罟’和沦为工具价值、市场价值,是我思考的核心问题;我反对仁义、尊贤、爱民等儒家思想,因为仁义都是虚伪的,尊贤则使统治阶层有了居于人上和腐化堕落的借口,‘爱民,则害民之始也’,所谓吊民伐罪,实则成己之私,而使百姓送命;与其仁政有为,不如无为而治。我主张超越功名利禄,而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从宇宙的规模来把握人的存在,因此,万物平等,人性解放,自由包容成为我的社会理想;而现实的‘文明’又是怎样的呢?‘文明’畸形而盲目地发展,造就了机谋、欺诈、诱饵和陷阱,‘文明人’往往死在别人的机关暗算之下!所以,我否定‘文明’,要求回到‘与糜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行而无迹,事而无传’的远古时代。还有,我强调人格尊严,反对人迷失在社会及金钱、名利和灯红酒绿之中;我‘法天贵真’,重视生命、心灵的纯真,主张驾驭外物而不被外物所驱使,即‘物物而不物于物’;我指出:‘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而轻亡其身,岂不悲哉!’‘人为物役,心为形使,终生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臬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丈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我的这些言论被看作是‘欲复归根’、寻找人类的精神家园的反异化思想”。
讲到这儿,一年轻、漂亮的女子进门,与一丝不挂的尼采拥抱、亲吻在一起,并做起爱来,庄、胡目瞪口呆。庄子心想:幸亏孔老夫子不在,否则非挖掉自己的眼睛不可。事毕,尼采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妹”,表妹寒暄一句,便蹦蹦跳跳高兴而去。
这时候,尼采方坐下休息,说道:“庄先生虽批评别人残生伤性,但你仍是精神萎靡、本能不健全的弱者。而我提倡一种征服欲、权力欲强烈,同时个性突出、性欲旺盛的超人。我认为传统的基督教文明造成了畸形的人类,人的本能普遍丧失,生命力极弱,人性方面也存在着虚伪、狡诈、消极等弊病。所以,要重建人类的价值观念,以取代传统的伦理道德。我要人们站起来,不要跪在地上,满足于‘奴隶的幸福’;我歌颂勇猛、阳刚之气,反对同情、怜悯、谦卑和驯服;我提出‘两种道德’观,即主人的道德和奴隶的道德。前者要求人们做万物的主人,有健全的本能,有独特真实的自我和蓬勃的创造力,后者则是病弱、寡欲、伪善、淡泊、无个性和无冲动的代名词,我看你庄周基本上属于后一类。告诉你,不要逃避痛苦,而要做在痛苦中崛起的英雄!
我说过‘上帝死了’,这第一次明确地将上帝推上了历史的审判台。否定上帝,不仅在于否定宗教,更主要的是否定传统的伦理道德和懦弱虚伪的文化传统;我重估价值,根本上动摇了始于苏格拉底、柏拉图,得到黑格尔支持的理性文化,代之而起的是人的非理性,以及对人的本能和生命力扩张的肯定。我知道,道家也崇尚‘神遇’、直觉等非理性,主张‘得意而忘言’、‘吾丧我’等瞬间无意识,但却缺乏对生命意志的更有力的肯定。我所说的生命意志,不是叔本华的欲望和痛苦的聚集,而是强力意志的基础和根源。所谓强力意志,就是追求强力的欲望、向上有为的本能、支配一切的力量,它与瓦格纳和叔本华之生命力的贫乏或‘内在匮乏’正好相反,它要求人们做强人、超人,笑对悲剧,从痛苦中获得快乐。超人与‘现代人’、‘善人’不一样,是未来世界的‘新人’,人类必将被超人所取代。超人就是生命力极其旺盛、能勇敢地征服痛苦的超越于现有人类的人,他们能超越自我,超越真理与道德的准绳,直面人类的痛苦,自由而丰富,独立而不羁。而你庄周却不敢面对现实,‘己独曲全,苟免于咎’,或者退避于畔,作逍遥游,或者无望地乞求‘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呼吁‘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这是弱者的姿态,早就应该抛弃!
我认为,现代人的最主要的毛病是丧失了自我、个性和本能,所以我大声疾呼:‘成为你自己!’我提倡超人,但不搞个人崇拜,恰恰相反,我叫喊着:‘不要跟随我!’我没有树立新的偶像,只是希望旧的偶像们了解所谓赋予人类双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提倡个性,但不主张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而是倡导自主自立,做真实的、活生生的人。
基督教视人为被动的、消极的被创造物,儒教要存天理、灭人欲,你道家‘齐万物’,把人、物等同起来,现代文明把人当作劳动的机器,国家主义、马克思主义把人消融在社会之中,而只有我尼采从被群体抹杀的状态下分离出独立而自由的大写的人!”
尼采以自己的标准衡量一切,完全处于癫狂的状态,他说着说着,赤裸裸地跑了出去,拥抱着他的另一个情人。庄周、胡鱼自觉无趣,没有告别,便乘牛车回府。
庄子之相对主义
庄子在梦中到处碰壁,顿觉心灰意冷。胡鱼却不甘心,称:“以先生之伟大,竟没有顶礼膜拜者,实属荒唐!”忽想起古希腊的与庄周同时代的哲学家皮浪,这人也是相对主义者,故与先生同去拜访。千里迢迢赶到,谁知皮浪没见过东方人,竟怀疑两人诱其叛国,怕被国人惩罚,而不愿意公开地“有海外联系”,但暗示可写信来。无奈,庄、胡回国,捉笔而述:
亲爱的皮浪:
很遗憾不能面谈。我们对您的怀疑派哲学已有耳闻,您否定知识,反对客观真理的说法,取消是非、善恶、好坏、美丑、生死的差别,主张淡漠无情,与世无争,这令我等欣喜若狂。我等也认为,从“道”的高度来看,正反矛盾的状态都是不存在的,而一切标准均为主观的虚构。世俗的人不明白“无畛”的道理,硬要无事自扰地去区分大小、多少、美丑等,就象猴子拿橡子一样愚蠢:朝三(个)暮四(个)它不要,朝四暮三它以为增加了,非常高兴。实际上,“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物无贵贱”,“万物齐一”,只有抱着如此相对主义的态度,人们才能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好坏是不应计较的,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好往往会变成坏;鲁国人给海鸟吃肉喝酒,但鸟儿反而一命呜呼了。有用无用也不应绝对地衡量,可惜 ,“天下皆知有用之用,不知无用之用”。其实,“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皆未尽天年而中道亡夭于斧斤,而樗树无用,反而可逸享天年,并供人乘凉。大小更是相对的,“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甚至可以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是非、有无等矛盾也是这样,“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总之,事物的性质都是由主观决定的,因此,应当齐是非、齐有无。这里实际上反映了中国人是非感淡薄的问题。与上同理,一个人长得美丑,也不必在意,美女可能会成为祭河神的牺牲品,支疏离长得很难看,两肩齐头,抓壮丁时他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无人抓他,他因此也避免了丧命沙场。这就是我等的“齐万物”、“丧耦”思想——矛盾消融法,它可帮助“我周旋于亿万人间,如处独焉,如蹈虚焉,御至纷如至少,视多事为无事”。
我等的以上观点不知对否,望赐教。
庄周 胡鱼
皮浪收信后,回信道:“我很赞成你们的观点,可是,我在这里被人们批评为‘虚无主义’、‘怀疑主义’,‘只看到事物的同一性,没看到事物的差异性’,‘抹杀了事物的本质区别’等,因此,我决定放弃自己的理论”。庄、胡阅毕,大惑不解。
突然,庄子隐隐约约听到哭声,而且哭声越来越清晰,分明娇妻若画在呼喊他的名字:“夫君!夫君!你醒过来了,终于醒过来了!快看看我呀!快看看我呀!”庄周睁开眼睛,见妻子形容枯槁,脸色憔悴,眼中含泪,便明白了自己一直处于深度梦境——超意识状态,在梦中竟与胡鱼、郭沫若、萨特、尼采、皮浪等人交谈,而对若画之哭喊浑然不知,若昏迷一般。庄周颇感对不起妻子,起身作了一个揖,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由于这次惊吓、伤心、劳累,不几日,若画便撒手人寰;这更让庄子内疚不已。他拿起脸盆,“鼓盆而歌”道:
弃身于草泽之间兮 想我妻子
妻子不可见兮 唯有愁死
涉足于无常之世兮 哀我恋情
恋情不可再兮 独自伤心
未几,庄周也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弟子欲厚葬之。庄子说:“我一直主张齐生死和‘无葬’,天地就是我的棺椁,日月星辰是珠宝,宇宙间的万物都是陪葬品,那还需要掩埋和厚葬呢?!”弟子道:“那样恐怕老鹰会吃掉老师的肉呀!”庄子长叹一声说:“在上为老鹰所吃,在下为蚂蚁所吃,反正都一样啊!”说完,他安祥地闭上了眼睛。弟子们唤他不应,不觉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