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就这样苦撑苦挨地过去了。深秋重又回到我身边，回到那片杨树林子里。满树的青叶黄了，谢了。潮湿的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我无力地躺到上面。三年前的今天，我们在此分手；三年后的今天，我们还能不能在此欢聚？捧起干枯的落叶，泪如泉涌……太阳偏西了，又跌进江里，林里暗淡下来。我竖起两耳，注意每一个细微的声响，痴痴地等到天黑，等到夜晚，等到三更。他没有来，没有来……下雨了。整个林里只有一片“沙沙”声。我以为他终于来了，兴奋得心脏要蹦了出来，一跃而起飞身去迎他……雨渐渐大了，残叶遮挡不住秋雨，我的衣服、头发开始打湿。阵阵寒意从心底袭来，我抱紧胳膊，紧倚树身，但还是控制不住一阵强似一阵的哆嗦。他会来的，他会来的！这句话一遍又一遍激励我，但也一遍又一遍地欺骗我。三年前的一切，三年来的一切，都挤进脑海里，乱成一锅粥。心渐渐冷下来，泪干了，冷雨却又打湿眼眶。他不会来了，不会来了。寒战的心一遍又一遍喊出这句残酷的话。天越来越黑，仿佛失去了擎天柱，向下压来；地却无限膨胀，将我挤压得越来越喘不过气来。我窒息了，倒下了……
不知昏睡了多少时辰，我终于醒来，挣扎着爬起来往回走。天还是那么黑，雨还是那么大。到处泥泞，走几步滑一下，跌倒了又艰难地爬起来。终于，回到了那间简易的小屋。摸到床边，两眼又是一黑，什么知觉也没了……他来了，给我脱下湿漉漉的泥衣，换上炫目的婚纱，点燃胳膊粗的红烛，牵了我激动地跪下，拜天地、拜父母，最后对拜……这个梦，在我昏睡的日子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然而，等到睁开干涩的眼，却发现自己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泥水湿衣被身子和垫单炽干。我想下地，但抬一抬头，竟是那么沉重、昏疼，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一阵鼓乐声飘进屋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烈。是谁结婚？以往，我从来不喜欢看这类热闹，生怕触景生情。但这时，却硬是挣起身子，爬到窗口，扶住墙慢慢地站立起来。一大群人喜气洋洋地从湾外拥进来，很快就到我窗前。新郎是谁？我极力睁大双眼去搜寻，终于看到了，一位英俊青年，身着青色西服，佩带大红婚花，低着头缓缓前行。走到窗前，他似乎下意识地抬起头，向我瞟一眼，又慌忙收回目光，照旧低了头缓行。他？……是他。他怎么……我顿时觉得头重脚轻，两眼直冒金星，心口有一股热流往上猛窜，一张口，喷出一滩鲜血，人随即栽倒在地……
再次醒来，得知三哥、湾里的那位和他妻子，为我的昏倒急了三日三夜，他们轮流守候，并且请来医生，打针灌药。醒来的时候，刚好是他值班。一丝舒心的微笑闪过后，他拿起我的手，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他劝我想开些，别走死胡同，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这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接下去说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只听他最后愤然咬牙，说要找小龙算账去，我才多少清醒一些，赶紧叫住他。他见我终于开口了，又舒心地笑起来。没过多久，他妻子和三哥先后来了。大家放下心来，又劝我好半天。走的时候，我居然给了他们一个笑。
清淡的月光又走进小屋。我吃力地爬起来，打开箱子，将几百封信抱出来。我想再看它们一遍，但那要多少时间啊？我没有这多时间，没有。不知犹豫了多久，终于狠下心，划燃火柴。三年的心血迅速被火点燃，焚烧，化作一缕青烟，一堆黑灰。我忽然笑了，而且越笑越控制不住，后来竟然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滚起来狂笑。黑灰被我搅得四处乱窜；小屋被我滚得摇摇欲坠。我以为自己会就此发疯，不再好转，或者一笑而死。谁知，笑却猛然止住。我蜷缩在灰堆里，喘了好一会的气，爬起来，寻根麻绳，一头甩向屋梁，系好了，搬来凳子搭台，将头颈伸向椭圆型的圈。
灵魂飞出躯体，飘飘荡荡，往阴曹地府里去，看见了，那阴森恐怖的门。我将成为什么鬼呢？冤鬼、曲鬼、野鬼……还是游神鬼？在这一刻，想到的竟是这一问题。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跨那门槛，身子就沉重地掉下来。有人接住我，使劲地打两巴掌，又掐人中。睁开眼，看到的竟是他——小龙！他抱起我放到床上，怔怔地盯视，那眼里有道光，但是什么光，一时说不清楚。我很快扭过头去，他却倔强地捧过来，盯视。那道光还在，而且在加强，不一会儿，光滚落出来，滴在我脸上，眼里重又聚起新的光。他捧着我的脸，慢慢跪了下来。这些都不能感动我，我又用劲地扭头，要避开他。头是扭不过去的，就闭上眼。然而，他哽咽的声音又传过来。他说他明儿就去离婚，来和我成亲。这句话他先是说，后是喊，竟然重复了几十遍。我心头终于开始发热，睁开眼去看他。他早已泪流满面，却还在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再也抑制不住，滚下床来。他及时地抱住我，浑身却不住地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似乎都冷静下来，他抱着我坐在地上，告诉我，他是按时赶回来的，丢下行李就要奔杨树林子。但父母拼命拉住他，说我这几年闹了不少丑闻，整个湾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不相信。父母就说我因此被哥嫂们逐出了家门，要他偷偷地到湾头来看。他还是不信，但不由自主地来了湾头。父母的话没有说错，面对事实，他不得不低下了头。回到家里，他抓起酒瓶猛咕一气，然后就要重返对他并不客气的大千世界。父母死活不肯，双双跪在地上，母亲竟哭得磕起头来。他家三代单传，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到他这一代就绝门绝户。他的心肠软了，答应父母马上跟原来那位姑娘结婚。他也想通过这件事来报复我。今天晚上，湾里的那位跑去找他，将我这些年和这几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他顿时有如五雷轰顶，恨自己恨得就要跳江。湾里的那位要他来看看我，劝劝我。他觉得没脸再见我，不敢来。湾里的那位咬牙切齿地揍了他一顿。他没有还手，但这一顿揍，倒把他揍清醒了，也揍出了勇气。
我还能说什么？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我是受苦的命。我抱住那似曾熟悉的身子，号啕大哭起来。他也哭，哭的同时拼命扯自己的头发。他又捧了我的脸，哭着打量，时而摇摇头，时而点点头，要说什么却哽在喉咙吐不出来。慢慢地，我止住哭，泪眼模糊地凝视他。原来英俊的脸黑了，生出硬硬的胡子，显得更英俊；身子比以前更壮更魁梧；手也变宽变厚，长了粗糙的老茧。这就是我苦等三年的恋人？我伸手去抚摸这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心里得到了某种满足。他揩干我满脸的泪，忽然紧紧地抱住我，吻我。我也吻他，不仅用唇用舌，而且还用心用生命。三年的委屈和耻辱，三年的孤寂和痛苦，三年的相思和苦恋，都在这一吻之间化为乌有。我感到我们不是三年后重逢，而是接了三年前的吻在吻。
不等平定喘息，他迫不及待，而又异常坚定地说，明儿他就去离婚！我满足地笑了，笑着点点头，又偎到他胸前。可是，没过多久，我抬起头盯视他，咬了好半天的唇才说：我不要你离婚，不准你离婚！他惊愕地睁大双眼，不认识似的打量我，问：为什么？是不是你不肯原谅我？我摇摇头，眼里又含了泪水。他继续逼问我：是不是不爱我了？我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泪水流了出来，在脸上缓缓地爬行。我怎么说呢？苦等三年为了什么？然而我又不愿另一位姑娘受我曾经受过的苦。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发誓，他一定要离，一定要跟我结婚。我急了，大声制止他，说要是离了，我就再也不理他。说着，果真推开他，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任他怎么问怎么求。他大概实在无策，只好勉强而又委屈地答应了。不过，他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我们以后继续相爱。犹豫再三，我接受了。
这一夜，无论怎么赶，他都不肯回去，抱了我在床上亲亲昵昵地说这说那，讲他三年的经历，三年的思恋，三年的苦痛。我流着泪默默地听着，反复抚他胳膊上的文身。忽然他问我为什么不给他回信。我愕然，连忙说我并没接到一封信呀，好多次要去找他，都因为没有地址而不能成行，而且写了几百封信也不知往那里投寄呢。他睁大两眼惊疑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后来终于自言自语地说，他起码写了上百封信寄回来，寄回来的信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这一打击不啻当头一棒，我们都懵了，四眼相对，哑口难言……
每天傍晚，我们都到从前的杨树林里幽会，风雨无阻。两情的火焰越烧越烈，甚至比三年前更甚。他好几次旧话重提，要跟妻子离婚，他说他离不开我，没我就绝对活不下去……他没有说谎，从他眼睛里，我知道他没有说谎。我也好几次动摇了，我何曾不想光明正大地跟他生活在一起？但我都咬牙挺过来了。然而，我也和他一样，离不开他，他早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份。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我时常处在两难的困境中，痛不欲生。
有一天，他没有到林子里去，我在那儿等了半夜，只得丢魂落魄地回家。孤灯长夜，整个世界好像只我一人。我好害怕，好希望他来陪我。明儿，对，明儿就叫他去离婚。我不能没有他，不能没有他！我受了这多苦，为什么还要将他送给别人？为什么到手的幸福却要拒之门外？他妻子与我何干？又不是我逼她跟他结婚……躺在床上，我不住地自问。
第二天傍晚，我迫不及待地奔那林子。天渐渐黑了，林子里阴森恐怖。我头一次感到害怕，要逃离这片曾是我们爱情摇篮的林子。就在我胆战心惊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来了。我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扑过去抱住他，连声呼唤他的名字。他也一样，情不自禁。等我们慢慢冷静下来时，我才真正注意他的腿，惊叫一声抱起来看，追问怎么回事。犹豫再三，他不得不说了。我们幽会的事被他家里发现了，他妻子气回了娘家，父母先是好言相劝，见他毫无悔改之心，又不肯前去接妻子，父亲一气之下抡起长凳打伤了他的腿，并将他反锁在房里。他恼羞成怒，又惦记着我，真想一把火烧了那屋子，逃出来见我。刚才，他终于趁父母不备，从门缝里撬了锁逃出来。听了这些话，我下了一天一夜的决心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低声说：还是离了吧，那种罪我受不了了。我没有回答他，他就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想用恳求的目光和声调来打动我。我忽然甩开他的手，吼道：该离的是我们！他惊愣住了，猛然攥住我的胳膊，大声叫道：不——我爱的是你，爱的是你啊！无论如何我要和你在一起呀！……他不住地叫，直把我的心给叫软了，我们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哭了许久，我在他怀里抽泣道：小龙，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你知道吗，我也爱你？！但是，正因为爱，我们才不能在一起。她是无辜的，以后你要好好对待她，不要再来找我了，不要再伤害她了，将我们的爱永远埋在心底吧……他忽然跪了下来，一阵狂吼：不！我决不离开你，我死也不离开你，你要不理我我就死给你看！我无可奈何，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离开他，我们最终约定，为了避人眼目，以后一个星期只见一次面；为了他家和睦，他得尽快接回妻子，并要善待她；为了我们的爱，我情愿只做他黑暗里的情人。约定之后，我又忽然后悔起来，不断自责：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为什么要将爱拱手送给别人？为什么……我使劲揪扯自己的头发，恨自己恨得直要跳汉江……
我们约法三章的第二天傍晚，虽然知道他不可能去林子里，我却仍然洗了澡，准备前去。因为那里有我五年的爱，五年的情；有我五年的幸福与希望，失落与痛苦。然而，就在我打开房门正要往外拿脚的时候，大哥二哥一头撞了进来。大哥圆睁怒眼，不问三不问四，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就是几耳光，抽得我两眼金星直冒，嘴角也挂下两条鲜血。他并不罢手，又是一顿拳脚相加，打得我捂了肚子在地上乱滚乱叫。这突来的横祸为了什么？我一时弄不清楚，也没工夫去猜测。我只有极力躲，躲不过就痛苦地呻吟、求饶。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大哥的手被另一双有力的手擎住了。是三哥！他心疼地看看我，又怒气冲冲地埋怨大哥：她是我们的同胞亲妹，你怎么下此毒手？大哥甩开他的手，吼道：打死这不要脸的东西，活该！父母没了，长哥长嫂当爷娘。我不教训她谁教训她？让她丢尽我们家的丑？至此，我才明白挨打的原因，也就更加害怕，缩成一团直发抖。三哥顶了大哥一句：爷娘也没你这么毒！大哥不等他往下说，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三哥躲过了，明知块头没大哥大，甩下一句话就冲了出去：打出人命你逃不脱！大哥似乎被这句话镇住了。一直闷声不响的二哥也走过来说：算了，反正分出去了，丢丑也丢不到你我户头来。大哥一听，气又上来，吼道：你把她分出去了别人照样当你屋里人，现在满村的人哪个不指我们的脊梁骨通娘骂老子？……后来，他们商量，将我反锁在屋里，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轮流看守，决不让我再去丢人现眼。
他们走后，我挣扎着爬起来，想擦擦身子，但浑身疼得直钻心，只好慢慢地挨到床前，躺上去。自从爱上他以后，我就喜欢上了哭，再伤心痛苦的事，一哭好像减轻了许多，人也好受得多。但这时，我没有哭，我不能为他们哭泣！屋里黑咕隆咚，墙角的蛐蛐凄凉地嘶叫着。我停止了思维，睁大干涸空洞的眼，直直地盯住那发黑的蚊帐顶……
开始我想绝食，以此要挟他们，他们却淡然处之。于是，我意识到，我这条命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我不想死了，也不能去死。世上还有我的爱，我不能为不爱去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四人轮流看守我，就连上厕所，也要远远地跟踪。我自知无法逃过“佛爷”的掌心，就焦急起来，时刻盼望他来解救。然而，他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没再露一次面。同一个村子里，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处境。是害怕哥嫂们的淫威，还是顾忌村人的闲言碎语？是被家庭所累，还是已经不再爱我？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渴望他的出现。然而，没有，他一直没有露一次面。倒是湾里的那位和他妻子，先后两次来看我，都被大哥粗暴地挡回去了。我与世隔绝，洞口又始终蹲着一只猛兽，几时才能重见天日？
半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忽然有一天，惊喜地发现，我怀孕了！笑啊，哭啊，好不兴奋。这是他的种，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我的希望与寄托，是我唯一能留给世界的杰作。我能做母亲了！能够像所有的女人那样做母亲了！不管人们怎么说，怎么指脊梁，我要生下他，生下我的“生命”。几天几夜，我都沉浸在这种兴奋中。有时呕得厉害，有时也想起第一个“孩子”，但这些都不能左右我的情绪，相反，倒使我的决心更坚定，更不能动摇。
除了我，首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大嫂。跟着，大哥、二哥、二嫂相继得知。然而，他们不但没有像我那样高兴，恰恰相反，一个个如临大敌，对我也是大眼瞪小眼。我没有理会这些。我本来就没指望有人同我欢欣，分享我的幸福。二嫂突然对我称姊道妹，坐在床沿捏了我的手，反复揉搓，要说什么却像是难于启齿，吞吞吐吐的好半天。但她到底说了，她要我朝今后的日子着想，朝家族的声誉着想，朝……反正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最后归终到一句：要我刮宫。我像挨了一记炸雷，顿时傻了。不过，没过多久，我又恢复常态。孩子长在我肚子里，刮不刮既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也奈何他不得。接着，大嫂来开门见山地做工作。二哥也偶尔冒出一两句短语，但没有嫂子们那么急。大哥自始至终没有露面。我感到既奇怪，又庆幸。
夜里，一阵骚动声将我吵醒。我惊恐地要坐起来，却发现手脚不能得力，这才注意到它们都被麻绳捆住了。以为是歹徒要侮辱我，急着大声呼救，然而，无论怎样用劲，就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原来，嘴里竟然塞满了烂布片。一个声音传来：开始吧？是大哥的，他要开始什么？只听另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马上接道：开始。我战战兢兢地环顾室内，只见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将我团团围住，还有一位五十开外的妇人在翻弄什么。他们要做什么？为什么将我捆住？难道是在做梦？大哥二哥将我抬到两条并拢的板凳上，双手反绑，腰里也连着板凳捆上绳子；大嫂二嫂强行把我的两腿分开，两根绳子分别从脚腕往后用劲地带，接着，她们就褪我的裤子……我忽然明白了一切，拼命地反抗，但是面对五名强悍的暴徒，羸弱的我，又能……
不知昏睡了多少时辰，我终于醒来，挣扎着爬起来往回走。天还是那么黑，雨还是那么大。到处泥泞，走几步滑一下，跌倒了又艰难地爬起来。终于，回到了那间简易的小屋。摸到床边，两眼又是一黑，什么知觉也没了……他来了，给我脱下湿漉漉的泥衣，换上炫目的婚纱，点燃胳膊粗的红烛，牵了我激动地跪下，拜天地、拜父母，最后对拜……这个梦，在我昏睡的日子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然而，等到睁开干涩的眼，却发现自己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泥水湿衣被身子和垫单炽干。我想下地，但抬一抬头，竟是那么沉重、昏疼，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一阵鼓乐声飘进屋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烈。是谁结婚？以往，我从来不喜欢看这类热闹，生怕触景生情。但这时，却硬是挣起身子，爬到窗口，扶住墙慢慢地站立起来。一大群人喜气洋洋地从湾外拥进来，很快就到我窗前。新郎是谁？我极力睁大双眼去搜寻，终于看到了，一位英俊青年，身着青色西服，佩带大红婚花，低着头缓缓前行。走到窗前，他似乎下意识地抬起头，向我瞟一眼，又慌忙收回目光，照旧低了头缓行。他？……是他。他怎么……我顿时觉得头重脚轻，两眼直冒金星，心口有一股热流往上猛窜，一张口，喷出一滩鲜血，人随即栽倒在地……
再次醒来，得知三哥、湾里的那位和他妻子，为我的昏倒急了三日三夜，他们轮流守候，并且请来医生，打针灌药。醒来的时候，刚好是他值班。一丝舒心的微笑闪过后，他拿起我的手，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他劝我想开些，别走死胡同，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这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接下去说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只听他最后愤然咬牙，说要找小龙算账去，我才多少清醒一些，赶紧叫住他。他见我终于开口了，又舒心地笑起来。没过多久，他妻子和三哥先后来了。大家放下心来，又劝我好半天。走的时候，我居然给了他们一个笑。
清淡的月光又走进小屋。我吃力地爬起来，打开箱子，将几百封信抱出来。我想再看它们一遍，但那要多少时间啊？我没有这多时间，没有。不知犹豫了多久，终于狠下心，划燃火柴。三年的心血迅速被火点燃，焚烧，化作一缕青烟，一堆黑灰。我忽然笑了，而且越笑越控制不住，后来竟然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滚起来狂笑。黑灰被我搅得四处乱窜；小屋被我滚得摇摇欲坠。我以为自己会就此发疯，不再好转，或者一笑而死。谁知，笑却猛然止住。我蜷缩在灰堆里，喘了好一会的气，爬起来，寻根麻绳，一头甩向屋梁，系好了，搬来凳子搭台，将头颈伸向椭圆型的圈。
灵魂飞出躯体，飘飘荡荡，往阴曹地府里去，看见了，那阴森恐怖的门。我将成为什么鬼呢？冤鬼、曲鬼、野鬼……还是游神鬼？在这一刻，想到的竟是这一问题。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跨那门槛，身子就沉重地掉下来。有人接住我，使劲地打两巴掌，又掐人中。睁开眼，看到的竟是他——小龙！他抱起我放到床上，怔怔地盯视，那眼里有道光，但是什么光，一时说不清楚。我很快扭过头去，他却倔强地捧过来，盯视。那道光还在，而且在加强，不一会儿，光滚落出来，滴在我脸上，眼里重又聚起新的光。他捧着我的脸，慢慢跪了下来。这些都不能感动我，我又用劲地扭头，要避开他。头是扭不过去的，就闭上眼。然而，他哽咽的声音又传过来。他说他明儿就去离婚，来和我成亲。这句话他先是说，后是喊，竟然重复了几十遍。我心头终于开始发热，睁开眼去看他。他早已泪流满面，却还在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再也抑制不住，滚下床来。他及时地抱住我，浑身却不住地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似乎都冷静下来，他抱着我坐在地上，告诉我，他是按时赶回来的，丢下行李就要奔杨树林子。但父母拼命拉住他，说我这几年闹了不少丑闻，整个湾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不相信。父母就说我因此被哥嫂们逐出了家门，要他偷偷地到湾头来看。他还是不信，但不由自主地来了湾头。父母的话没有说错，面对事实，他不得不低下了头。回到家里，他抓起酒瓶猛咕一气，然后就要重返对他并不客气的大千世界。父母死活不肯，双双跪在地上，母亲竟哭得磕起头来。他家三代单传，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到他这一代就绝门绝户。他的心肠软了，答应父母马上跟原来那位姑娘结婚。他也想通过这件事来报复我。今天晚上，湾里的那位跑去找他，将我这些年和这几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他顿时有如五雷轰顶，恨自己恨得就要跳江。湾里的那位要他来看看我，劝劝我。他觉得没脸再见我，不敢来。湾里的那位咬牙切齿地揍了他一顿。他没有还手，但这一顿揍，倒把他揍清醒了，也揍出了勇气。
我还能说什么？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我是受苦的命。我抱住那似曾熟悉的身子，号啕大哭起来。他也哭，哭的同时拼命扯自己的头发。他又捧了我的脸，哭着打量，时而摇摇头，时而点点头，要说什么却哽在喉咙吐不出来。慢慢地，我止住哭，泪眼模糊地凝视他。原来英俊的脸黑了，生出硬硬的胡子，显得更英俊；身子比以前更壮更魁梧；手也变宽变厚，长了粗糙的老茧。这就是我苦等三年的恋人？我伸手去抚摸这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心里得到了某种满足。他揩干我满脸的泪，忽然紧紧地抱住我，吻我。我也吻他，不仅用唇用舌，而且还用心用生命。三年的委屈和耻辱，三年的孤寂和痛苦，三年的相思和苦恋，都在这一吻之间化为乌有。我感到我们不是三年后重逢，而是接了三年前的吻在吻。
不等平定喘息，他迫不及待，而又异常坚定地说，明儿他就去离婚！我满足地笑了，笑着点点头，又偎到他胸前。可是，没过多久，我抬起头盯视他，咬了好半天的唇才说：我不要你离婚，不准你离婚！他惊愕地睁大双眼，不认识似的打量我，问：为什么？是不是你不肯原谅我？我摇摇头，眼里又含了泪水。他继续逼问我：是不是不爱我了？我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泪水流了出来，在脸上缓缓地爬行。我怎么说呢？苦等三年为了什么？然而我又不愿另一位姑娘受我曾经受过的苦。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发誓，他一定要离，一定要跟我结婚。我急了，大声制止他，说要是离了，我就再也不理他。说着，果真推开他，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任他怎么问怎么求。他大概实在无策，只好勉强而又委屈地答应了。不过，他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我们以后继续相爱。犹豫再三，我接受了。
这一夜，无论怎么赶，他都不肯回去，抱了我在床上亲亲昵昵地说这说那，讲他三年的经历，三年的思恋，三年的苦痛。我流着泪默默地听着，反复抚他胳膊上的文身。忽然他问我为什么不给他回信。我愕然，连忙说我并没接到一封信呀，好多次要去找他，都因为没有地址而不能成行，而且写了几百封信也不知往那里投寄呢。他睁大两眼惊疑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后来终于自言自语地说，他起码写了上百封信寄回来，寄回来的信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这一打击不啻当头一棒，我们都懵了，四眼相对，哑口难言……
每天傍晚，我们都到从前的杨树林里幽会，风雨无阻。两情的火焰越烧越烈，甚至比三年前更甚。他好几次旧话重提，要跟妻子离婚，他说他离不开我，没我就绝对活不下去……他没有说谎，从他眼睛里，我知道他没有说谎。我也好几次动摇了，我何曾不想光明正大地跟他生活在一起？但我都咬牙挺过来了。然而，我也和他一样，离不开他，他早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份。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我时常处在两难的困境中，痛不欲生。
有一天，他没有到林子里去，我在那儿等了半夜，只得丢魂落魄地回家。孤灯长夜，整个世界好像只我一人。我好害怕，好希望他来陪我。明儿，对，明儿就叫他去离婚。我不能没有他，不能没有他！我受了这多苦，为什么还要将他送给别人？为什么到手的幸福却要拒之门外？他妻子与我何干？又不是我逼她跟他结婚……躺在床上，我不住地自问。
第二天傍晚，我迫不及待地奔那林子。天渐渐黑了，林子里阴森恐怖。我头一次感到害怕，要逃离这片曾是我们爱情摇篮的林子。就在我胆战心惊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来了。我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扑过去抱住他，连声呼唤他的名字。他也一样，情不自禁。等我们慢慢冷静下来时，我才真正注意他的腿，惊叫一声抱起来看，追问怎么回事。犹豫再三，他不得不说了。我们幽会的事被他家里发现了，他妻子气回了娘家，父母先是好言相劝，见他毫无悔改之心，又不肯前去接妻子，父亲一气之下抡起长凳打伤了他的腿，并将他反锁在房里。他恼羞成怒，又惦记着我，真想一把火烧了那屋子，逃出来见我。刚才，他终于趁父母不备，从门缝里撬了锁逃出来。听了这些话，我下了一天一夜的决心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低声说：还是离了吧，那种罪我受不了了。我没有回答他，他就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想用恳求的目光和声调来打动我。我忽然甩开他的手，吼道：该离的是我们！他惊愣住了，猛然攥住我的胳膊，大声叫道：不——我爱的是你，爱的是你啊！无论如何我要和你在一起呀！……他不住地叫，直把我的心给叫软了，我们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哭了许久，我在他怀里抽泣道：小龙，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你知道吗，我也爱你？！但是，正因为爱，我们才不能在一起。她是无辜的，以后你要好好对待她，不要再来找我了，不要再伤害她了，将我们的爱永远埋在心底吧……他忽然跪了下来，一阵狂吼：不！我决不离开你，我死也不离开你，你要不理我我就死给你看！我无可奈何，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离开他，我们最终约定，为了避人眼目，以后一个星期只见一次面；为了他家和睦，他得尽快接回妻子，并要善待她；为了我们的爱，我情愿只做他黑暗里的情人。约定之后，我又忽然后悔起来，不断自责：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为什么要将爱拱手送给别人？为什么……我使劲揪扯自己的头发，恨自己恨得直要跳汉江……
我们约法三章的第二天傍晚，虽然知道他不可能去林子里，我却仍然洗了澡，准备前去。因为那里有我五年的爱，五年的情；有我五年的幸福与希望，失落与痛苦。然而，就在我打开房门正要往外拿脚的时候，大哥二哥一头撞了进来。大哥圆睁怒眼，不问三不问四，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就是几耳光，抽得我两眼金星直冒，嘴角也挂下两条鲜血。他并不罢手，又是一顿拳脚相加，打得我捂了肚子在地上乱滚乱叫。这突来的横祸为了什么？我一时弄不清楚，也没工夫去猜测。我只有极力躲，躲不过就痛苦地呻吟、求饶。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大哥的手被另一双有力的手擎住了。是三哥！他心疼地看看我，又怒气冲冲地埋怨大哥：她是我们的同胞亲妹，你怎么下此毒手？大哥甩开他的手，吼道：打死这不要脸的东西，活该！父母没了，长哥长嫂当爷娘。我不教训她谁教训她？让她丢尽我们家的丑？至此，我才明白挨打的原因，也就更加害怕，缩成一团直发抖。三哥顶了大哥一句：爷娘也没你这么毒！大哥不等他往下说，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三哥躲过了，明知块头没大哥大，甩下一句话就冲了出去：打出人命你逃不脱！大哥似乎被这句话镇住了。一直闷声不响的二哥也走过来说：算了，反正分出去了，丢丑也丢不到你我户头来。大哥一听，气又上来，吼道：你把她分出去了别人照样当你屋里人，现在满村的人哪个不指我们的脊梁骨通娘骂老子？……后来，他们商量，将我反锁在屋里，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轮流看守，决不让我再去丢人现眼。
他们走后，我挣扎着爬起来，想擦擦身子，但浑身疼得直钻心，只好慢慢地挨到床前，躺上去。自从爱上他以后，我就喜欢上了哭，再伤心痛苦的事，一哭好像减轻了许多，人也好受得多。但这时，我没有哭，我不能为他们哭泣！屋里黑咕隆咚，墙角的蛐蛐凄凉地嘶叫着。我停止了思维，睁大干涸空洞的眼，直直地盯住那发黑的蚊帐顶……
开始我想绝食，以此要挟他们，他们却淡然处之。于是，我意识到，我这条命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我不想死了，也不能去死。世上还有我的爱，我不能为不爱去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四人轮流看守我，就连上厕所，也要远远地跟踪。我自知无法逃过“佛爷”的掌心，就焦急起来，时刻盼望他来解救。然而，他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没再露一次面。同一个村子里，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处境。是害怕哥嫂们的淫威，还是顾忌村人的闲言碎语？是被家庭所累，还是已经不再爱我？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渴望他的出现。然而，没有，他一直没有露一次面。倒是湾里的那位和他妻子，先后两次来看我，都被大哥粗暴地挡回去了。我与世隔绝，洞口又始终蹲着一只猛兽，几时才能重见天日？
半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忽然有一天，惊喜地发现，我怀孕了！笑啊，哭啊，好不兴奋。这是他的种，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我的希望与寄托，是我唯一能留给世界的杰作。我能做母亲了！能够像所有的女人那样做母亲了！不管人们怎么说，怎么指脊梁，我要生下他，生下我的“生命”。几天几夜，我都沉浸在这种兴奋中。有时呕得厉害，有时也想起第一个“孩子”，但这些都不能左右我的情绪，相反，倒使我的决心更坚定，更不能动摇。
除了我，首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大嫂。跟着，大哥、二哥、二嫂相继得知。然而，他们不但没有像我那样高兴，恰恰相反，一个个如临大敌，对我也是大眼瞪小眼。我没有理会这些。我本来就没指望有人同我欢欣，分享我的幸福。二嫂突然对我称姊道妹，坐在床沿捏了我的手，反复揉搓，要说什么却像是难于启齿，吞吞吐吐的好半天。但她到底说了，她要我朝今后的日子着想，朝家族的声誉着想，朝……反正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最后归终到一句：要我刮宫。我像挨了一记炸雷，顿时傻了。不过，没过多久，我又恢复常态。孩子长在我肚子里，刮不刮既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也奈何他不得。接着，大嫂来开门见山地做工作。二哥也偶尔冒出一两句短语，但没有嫂子们那么急。大哥自始至终没有露面。我感到既奇怪，又庆幸。
夜里，一阵骚动声将我吵醒。我惊恐地要坐起来，却发现手脚不能得力，这才注意到它们都被麻绳捆住了。以为是歹徒要侮辱我，急着大声呼救，然而，无论怎样用劲，就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原来，嘴里竟然塞满了烂布片。一个声音传来：开始吧？是大哥的，他要开始什么？只听另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马上接道：开始。我战战兢兢地环顾室内，只见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将我团团围住，还有一位五十开外的妇人在翻弄什么。他们要做什么？为什么将我捆住？难道是在做梦？大哥二哥将我抬到两条并拢的板凳上，双手反绑，腰里也连着板凳捆上绳子；大嫂二嫂强行把我的两腿分开，两根绳子分别从脚腕往后用劲地带，接着，她们就褪我的裤子……我忽然明白了一切，拼命地反抗，但是面对五名强悍的暴徒，羸弱的我，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