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海外传播就像是一面镜子,能够折射出中国文化彼此矛盾的侧面:自卑和孤傲自大并存,狭隘和无动于衷共生。
11月29日,《羊城晚报》刊发了我的文章,谈“红学应该顺应全球化”这个问题。“红学”是老百姓之学,我们普通人要关注《红楼梦》在海外的传播,要关注中国文化在国际文明中的地位。
红学发展到了今天,应该顺应“全球化”的潮流,打破汉语言的藩篱,“红学也是平的”。我们要放开学术的视野,从中西文明的角度去反思《红楼梦》。中国的红学研究,100多年来,有一个最根本的特征,就是“关起门来研究”,胡适、俞平伯、周汝昌等红学大家,大师们的红学宏论,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自我建设,比如人物分析、情节推演、版本比较等等课题。比如,林妹妹和宝姐姐,谁更可爱;秦可卿的身世之谜;荣国府的原型在什么地方;曹雪芹的生卒年和旧居等等。从中国十八世纪末到今天,一百多年的红学,关起门来自成一统。
但是,在中国学者们不知不觉中,《红楼梦》已经悄然传播到英语世界。最早的英译本距今已经130多年了,100多年里,中国学者们自己关着门研究,争得不亦乐乎。可是《红楼梦》的英文翻译已经由节选本,慢慢发展到了全译本,1973年,著名汉学家霍克斯推出了《红楼梦》的第一个全译本,把红楼故事完整地介绍给西方世界。
令人遗憾的是,国内学者始终对《红楼梦》的海外传播一直不是非常关心。更让我们遗憾的是,100多年来,英文翻译家们把贾宝玉的怡红院,翻译改名成了怡“绿”院;把刘姥姥变成了基督徒;让贾政领着贾府老少一起做弥撒……今天的中国读者一定会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这不是在恶搞《红楼梦》吗?不,翻译家都是汉学大师,这些不可思议的元素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在英语世界流传了快三十年了。
在本人所写的《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书中,对这些看上去不可思议的文化误读现象,一一列举出来,比如,在《红楼梦》早期的英文版本中,黛玉被翻译成Black Jade,也就是“黑色的玉”。可是Jade的引申义,有两个,一个是loose woman,有“放荡的女人”之意;另一个是horse,马,Black Jade的引申义就是a loose woman of dark skin,或者black horse,黛玉的英译名有了“荡妇”的意象。
还有,李纨,字宫裁。“宫裁”被翻成Kung-tsai(Palace Seamstress)。Palace Seamstress,是指“皇宫里的女裁缝”,难道李纨做了宫廷里的裁缝吗?不是,“宫裁”的本意是极其名贵的丝织品,和“纨”字相对,理解成皇宫里的女裁缝,是望文生义。
袭人,在英文译本(杨宪益译本)中,是这样翻译的:Hsi-jen,(assails men),“Hsi-jen”是音译,问题出在括号里的注释,本来译者是为了给英文读者解释这个人名的意思。可是,解释大大错了,assails men 是“袭击男人”的意思。这就完全曲解了“袭人”这个词的本意,袭人之名是取自“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可不是袭击男人的意思。在霍克斯的英文译本中,袭人被翻译做“Aroma”,是“芳香”的意思,“花气袭人”,花气,就是花香,这位英文翻译者就抓住了“花气袭人”这个点,就比较好。
最无厘头的翻译,就是对“鸳鸯”的人名翻译,在早期英文译本中,“鸳鸯”被翻译成:Faithful Goose,忠诚的鹅。可鸳鸯和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以上还只是人名翻译,还有更为严重的人物形象的颠覆。比如,林黛玉,别号“潇湘妃子”。“潇湘妃子”被译成“River Queen(江河王后)”。“潇湘馆”被译成“Naiad’s House”。“Naiad”是古希腊文化传统中的水泉之神,住在河滩、湖泊、泉水中,是西方文化中美丽、天真、快乐和仁爱的形象,她是天真的阳光女孩。而曹雪芹眼里的林黛玉,最大的特点是一个“泪”字,而在英国读者眼里,却是一个“水”字(River Queen 江河王后),在西方读者看来,绛珠仙子的泪水,全部成了纯净水,这是多么匪夷所思!所以,译者在这里,就把黛玉这个人物的魂生硬地抽走了。
“Naiad”是古希腊文化传统中的水泉女神,她是林黛玉在西方的“文化替身”。
这些《红楼梦》中的文化意象,在海外传播中已经大大走形,我们普通人是否对此懵懵懂懂呢?《红楼梦》的海外传播就像是一面镜子,能够折射出中国文化彼此矛盾的侧面:自卑和孤傲自大并存,狭隘和无动于衷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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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ycwb.com/ePaper/ycwb/html/2008-11/29/content_36964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