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唱与悲吟
——谈熊育群散文的审美世界
王 兆 胜
当下,作品不断涌现的中国文学已进入一个可有可无的境地:可看,亦可不看;看了是那样,不看也没什么;看多了收获不大,少看一点倒也清静。有时,阅读甚至会变成一种痛苦:不要说佳作难觅,感动不在,而且到处充斥着虚假做作、俗不可耐、低级趣味和肮脏无耻。新出现的作者是如此,在文坛上享有盛誉的名作家也不例外。你得到的往往不是精神的丰实和提升,而是如空中的羽毛般向下坠落。这一现象的出现,当然原因多多,不过,最根本的一点还在于作家本身:他们许多人已变得越来越世俗、功利甚至无耻了!熊育群的散文让我眼前一亮,它没有与当下的文学同流合污,而是牢固地坚守着文学的神圣、高尚与优美,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新的探索。这是一首交织着欢乐与悲悯的生命之歌,它来自作家敏锐的内心,也来自大地深处的根部。
一、生命的孤寂
一个人为什么要写作,他创作的意义何在?这个看似古老、不成问题的话题,如今还倒真成了一个问题。不少著名作家以每年一本甚至多本书的速度写作,他的创作内驱力可想而知;有的作家将眼中之景、书本知识、日常感受,像泼墨一样挥洒出来,其文学水平一定是失准的;有的作家为了名利一味地迎合时尚、追新猎奇,甚至以粗俗的“性”描写来“动人”,其境界和品位不言自明。也就是说,现在太多的作家是为一己的功利写作,这当然与文学创作的本义越来越远,甚至南辕北辙了!
文学从它的产生之日起,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活动。不论是所谓“吭唷、吭唷”派的“劳动说”,还是“诗穷然后工”的“苦难说”,抑或是席勒、王国维的“游戏说”,即便是梁启超的“新民说”也都是如此!古人有所谓:“诗言志,歌永言。”“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①]王国维直言:“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余,于是发而为游戏。”“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②]卡夫卡在致斐丽斯的信中曾表示:“什么叫写作,写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开,直到不能再敞开为止。写作也就是绝对的坦白,没有丝毫的隐瞒,也就是把整个心身都贯注在里面。”接着,他又说:“但是,对写作来说,坦白和全神贯注却远远不够。这样写下来的只是表层的东西,如果仅只于此,不触及更深层的泉源,那么这些东西就毫无意义。”[③]可以说,是生命“更深层的泉源”之不得不发、不吐不快,才使“真正文学”之产生有了可靠的依据和理由。
熊育群的散文创作不是为了应景,也不是为了稻粱谋,更不是为了名与利,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活动,是自我生命的自然流露,是生命深处泉源的奔放,尤其是一颗孤寂生命的花开与花落。熊育群的散文不论有着怎样的外在形式,其中都有一个孤独寂寞的生命在探索、寻求、挣扎,仿佛是在严寒来临之际自北方南归的大雁,他吟唱的是充满希望和失望的寥寂之歌。像空穴来风,当孤寂的生命充盈作家的内心,他也就必然发而为声,金声玉振。在熊育群的散文世界中,我们常看到“一个人”的孤独形影,他仿佛是一个行者,一个流浪者,一个过客。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对世界、人生、生命的痛苦、虚无、荒诞式感受,一种被闲抛野掷后的感喟与无奈,这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典型特征。
作者在散文题目中常用这样的词:哀伤的瞬间、悲情、神秘、过客、身影、时光游戏、荒野、黄昏、孤寂、灵魂秘语、古堡、阴影、窒息、飘忽、废墟、梦境等,这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现代主义”气息,它表征着作者与现实世界的疏离甚至背离,一个孤独者的面影。不仅如此,在散文之中,这种生命的孤寂一直是熊育群的一个主题词,对人是如此,对动植物是如此,包括对景色也是如此,一种被隔离与放逐的情怀浓烈而激荡。如作者这样写道:“突然感到哀伤,像被子弹击穿,像被寒风袭击,绝望中几乎不能自拔。看看外面,天空并没有黑;阳光依然美好,树木间那些闪烁的光斑点燃秋日的妖艳;市井的嗡嗡声,仔细聆听,可以分辨出孩子的喊叫、老人显得冗长的交谈、车轮辗过大马路时的轰鸣……我却感到世界在瞬间改变,像面对无底的冰窟,像内心的黑暗淹没了一切。我看到了那种清醒,那种能把人一生呈现出来的清醒,它使我战栗。这种情形就像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路,突然的强光把一切照亮,但只是闪耀了一下,一切又都陷入黑暗,我却呆在原地,怔怔地、惘然地,但我已知道自己的来路与去向,知道了自己周围的异样的风景,知道生命的道路在前方断裂。”[④]比在黑暗中感到的孤独战栗更可怕,在“阳光依然美好”的情景下,作者仍然感到哀伤、恐惧、绝望,从而表现出更加强烈的现代主义情绪。
《生命打开的窗口》是写母亲的,是写母亲死亡的,也是思考人生、生命之真义的,其现代主义的气息在作品中云蒸霞蔚般弥漫开去。从接到母亲病故的消息,到为母亲去洗遗像,到坐着火车往家赶,到为母亲送葬,到父亲在站台送自己再次踏上旅途,这其中展示了作者多少人生的感喟与虚无。仿佛被投入生命的炼狱,一个丧母的游子必须经受百味人生,他方能理解生死、体悟虚无、感叹无奈!在失去母亲后,作品结尾有这样的描述:“我依然在黑夜里赶路。母亲也曾沿着我走的路,在夜色中向我走来。远方的城市灯火迷离,我在红光一片的天穹下睡眠,钢筋水泥的高楼把我层层包裹。路上的母亲心里满是母子相聚的憧憬。今夜我赶着路,月台上是父亲送别的身影。汽笛一声,影子如同惊跑着的记忆,一切悲伤似乎都随站台的退却而恍惚而淡薄,人生的一幕拉上了帷幔。清澈的夜空,只余明月如钩。”[⑤]是的,当母子将脐带分开,当游子离开母亲和故土远走天涯,当母亲的肉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能留下的只有如海的深情,而其他任何事情都像鸿爪泥痕一般,生命的孤寂与荒诞就是如此!《哀伤的瞬间》是现代主义色彩更加强烈的作品,作者在这篇千字文中直接思考人的存在和生命的意义问题,在这个庞大的都市之中,孤独、冷漠、麻木、恐惧、隔膜、逃离、幻灭司空见惯。于是,作品有这样的结语:“当你一次又一次被哀伤的瞬间击中,你感觉到了自己放大的瞳孔,感受到了幻灭。机械生活中迟钝了的神经,会在这一刻苏醒,发现高楼的空隙间,飞过的一只小鸟,体会了它无处可栖的窘境。看到一片黄叶坠落地面,划出了优美的弧线;阳光像雨露一样延绵不绝,洒向大地,时间的滴答声就躲藏在它的后面,大音稀声。生命的感觉重又折磨着你,让你不断追问活着的意义。”[⑥]很显然,这是现代主义对于“存在”所发出的深度的质问。
从自己生命的孤独开始,发现这个世界和人生的不合理,更理解了人之存在的本相,从而体味悲剧的人生图景,这样,熊育群才能超凡脱俗,进入个体化的深度写作之中,从而摆脱当下文学的世俗、庸俗、功利、粗陋以及无耻,在精神的世界里探索。这颇似屈原、鲁迅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境界,也像卡夫卡、萨特作品的审美趣味。在此,我们不能说熊育群达到了前人的高度,但其血脉精神还是一以贯之的。尤其在中国现当代散文中,现代主义远比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薄弱的情况下,熊育群的努力探索还是颇有价值和意义的。
二、心中的光焰
受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影响的作家,往往极容易陷入这样的困境:在悲观与绝望中沉沦与消损,有的甚至变得冷酷、麻木、糜烂。即使像鲁迅这样一直“在绝望中抗争”的伟大作家,他的作品也摆脱不了暗调与消极,如他将中国历史文化概括为“吃人的宴席”,他自己也承认:“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他还在《影的告别》中这样说:“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⑦]这往往带来了鲁迅作品的过于沉重和阴冷。熊育群的散文当然不能与鲁迅作品比美,但有一点值得肯定,那就是在对人的存在进行现代主义的思考时,并没有“沉”下去,也没有黑暗和阴冷下去,而是充满光明,即有着从心灵折射出来的诗意的光辉。
熊育群较少关注国民性等问题,更少描写人性之丑恶,而是善于捕捉天地自然、人生和人性中的“爱”与“美”,这具有火焰一样的诗情画意。所以,在他笔下,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物一人都沐浴在神圣的阳光之下,都享受着雨露的滋润,都有着丝绸般和风的吹拂。如写到景物时,作者说:“梵高在法国南部阿尔激情迸发。地中海的阳光是如此灿烂,太阳激发了大地的情欲,太阳点燃了万物的生命,太阳把大地上生长的骚动呈现出来,进入一种宏大的节奏。太阳引导他创作了世间最辉煌、最富生命感受的油画。”[⑧]我们在此能看到梵高、也是作者的博爱与壮美,一如自高天而下痴情于大地的瀑布,因为这本身就是一首诗。当写到家乡故土时,作者也是情不自禁,其情感颇似游子回家扑进母亲的怀抱一样,浓郁、深厚而缠绵,如一首永远拉不断的二胡的长音。还有写到母亲时,真可谓情深意长啊!值得注意的是,熊育群对动物的描写,令人感动得心颤,这主要是因为作者怀了仁慈,充满大爱,最有代表性的是《悲情白色鸟》和《异类》。前者是写自己曾在侗家的木楼上与伤鸟相遇,在鸟儿不断求救的叫声中,“我”听不懂它的“语言”而至于无奈;后者是写麻阳河对岸的一群黑叶猴,写在泰山路边的鸟巢,于是思考动物性、人性等问题。
本来一只受伤的鸟再普通不过了,作为天地宇宙的主宰——人类——完全可以不理它,甚至将它变成美味佳肴,因为在生命面前——不要说动物,就是人的生命——我们许多作家的心地都变得越来越坚硬了,可以说坚如磐石。然而,熊育群却不是这样,他这样描写鸟的求救:“灯光下,它全身雪白,有仙鹤一样的腿,黑色的喙又尖又长,那双像句号一样圆的眼睛,望着靠近的我,射出了愈来愈重的犹疑、惊慌与企求。在蓝色夜幕里,它全身散发出银色光辉,它的绝世而惊人的美丽,让这间乡村木楼充满了不凡的气息。”“我伸出双手,把它捧起。鸟柔软的身体依靠在我的掌心。我感到了它冰凉的体温。它几乎是求救般地向我哀鸣,圆圆的眼睛望着我,眼里蓄满了难以抑止的哀伤。黑色的眼睛流不出眼泪,却分明溢着泪光。”但是因为不懂鸟的语言,即使懂了也无法在远离医院的山谷将它救活,于是,“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鸟的死亡。由此,作者想到自己以及整个人类的困境,他说:“面对自然的声音,我像那只白色鸟,长久地沉默在黑暗的包裹里,孤独、恐慌、幻影重重。”“我的情感与思想陷入困境,我的心灵深处,一如大自然,庞杂而神秘。语言的木梯伸入不到那一重幽闭,就像人类的思想不能进入茫茫的宇宙。”[⑨]作者还写到黑叶猴,赞美它们如墨团一样的美,更赞美它们对游人“不离不弃,一路相送”的恋恋不舍;同时又说:“我走到一棵树下,黑叶猴攀坐在树杈间,它正以一双黄色的眼睛张望着静默无边的天空,那种痴望的眼神里一片荒凉、无助,生存的孤独仿佛要在这一望中洞穿存在的谜底。我从它的眼神里感受到了生命的虚无。”当看到泰山路边的空巢,作者感叹道:“这两个鸟巢却荒凉,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心突然被打动,意识到了一种普遍的事实——原来鸟儿一直住的就是这样简陋的地方,一阵雨也会把它们淋个透湿。鸟缩在雨水中会感到不适吗?飓风中会感到惶恐不安吗?它们就一直这样生存着,从没有想过像人类把自己的居所弄得越来越舒适越来越奢华、享受。鸟儿,当你在蓝天张开翅膀,亮开歌喉,那快乐的一刻是不是把所有的不快都忽略掉了?都变得蓝天一样无忧了?”[⑩]因为有博大及物的仁慈,有温暖柔软的心性,有对美的崇尚与爱护,所以作者的孤独寂寞就被点燃了,并发出了光和热。应该说,对动物能够如此体贴、理解、呵护,并从中体悟到形而上的意义和天地大道,这在当下中国作家中是不多见到的。
在熊育群的散文中最具特色的是对艺术中“爱”与“美”的张扬。这在欧洲游记等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如将多瑙河写成“蓝色的旋律”,将巴黎女孩写得“香艳”而美丽,将梵高的画写得一片辉煌,将罗丹等的大理石雕像写成“燃烧的激情”,等等。在作者笔下,欧洲仿佛是“艺术”的代名词,也是“爱”与“美”的象征,这是一种如同来自天堂般的神圣之音。如作者发出这样由衷的赞美:“罗丹的石头是这样惊心动魄,石头上燃烧的生命,让人看得见灵魂。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在逝去一百年后,仍然让人目睹,如在现场,让鲜血在血管中奔涌,让身子颤抖。那一场相爱,竟把生命变成了一条激情跌宕、汹涌澎湃的大河,冲决岁月的河床,在悠远的历史中留下灾难般的遗迹——这一切都在石头中。罗丹把自己的爱表达到了极致!让人类那颗爱着的心超越了人世的沉浮变幻与生死。”[11]当一个人对于这个世界一直保持着“爱”与“美”时,他就不会过于悲观和绝望下去,而是充满灿烂的微笑与蓝色的梦幻,熊育群的散文之所以没有被现代主义的沉重压弯、压断、压跨,就在于他心中一直充满着博爱和优美,有光焰的闪耀与跳动。就如同“刚”中有“柔”、“强”中有“弱”是一样的。
就如同太阳的运行,每日都有自己的黄昏、晚霞甚至黑暗;但同时每天又总有一个“朝阳”冉冉升起,它带着博爱、闪光和生命的呼唤给人与万物以希望。熊育群的散文之弥足珍贵就在于此:一面是其现代主义的存在忧思,另一面是其心灵的光芒闪烁。是心中的光焰照亮了一切,即人与天地万物,也包括作家自己的精神世界。
三、迷醉之舞
尼采曾提出“日神”的概念。他这样下定义说:“日神,……他是‘发光者’,是光明之神,也支配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关于日神的确可以说,在他身上,对于这一原理的坚定信心,藏身其中者的平静安坐精神,得到了最庄严的表达,而日神本身理应被看作个体化原理的壮丽的神圣形象,他的表情和目光向我们表明了‘外观’的全部喜悦、智慧及其美丽。”[12]其实,“日神”精神完全可以用之来概括熊育群散文的“心灵的光辉”,因为面对生命的本质悲剧性,将“日神”的光辉转化到内心,再从内心折射出来,于是熊育群才能有他对于悲剧的超越性意向:宁静、平和、仁慈、庄严,这就是上面所谈的“爱”与“美”。
不过,在熊育群的散文中还有一种非常不稳定的东西,它变幻、奇妙、神秘,有时还有些举步蹒跚踉跄,它打破了日常生活的秩序及其束缚,具有超常的力量和表征,这颇似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尼采认为:“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毁坏,其间,包含着一种恍惚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了。这样,一条忘川隔开了日常的现实和酒神的现实。”“在酒神状态中,却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于是情绪系统一下子调动了它的全部表现手段和扮演、模仿、变容、变化的能力,所有各种表情和做戏本领一齐动员。”[13]具体说来,熊育群的散文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的“酒神”精神。
一是情感的醉舞。熊育群散文中的情感具有浓烈化的特点,它是作者由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像亲情、爱情、友情和天地之情等都成为作者抒写的对象。如果说不少人的散文在情感表达上注重蕴藉,强调节制,那么熊育群是浪漫奔放的,有时又是如江河涌流的,是一种醉意放任的状态。如作者这样描绘说:“石头从石头上消失了,大量充满了爱与欲的男女人体诞生。他们是那样富有激情,每一块肌肉都散发出生命的梦想、期待和超越,这是爱超越于现实进入梦境般的雕塑。罗丹对于女性的迷恋与崇拜,以至于他雕像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因异性的触摸而颤抖,甚至手还不曾触及,每一根毛细血管就已感到了电击一般的颤抖,灵魂在紧缩,一丝一缕,在洁白如玉的大理石上律动着,连呼吸都屏住了——罗丹女人体雕塑洋溢出性的激越与诗一样的沉醉,她们是色情的,又是诗意的;心灵的颤栗——肉欲里分明有强大而深沉的爱。”[14]一方面是写罗丹雕塑,另一方面更是写自己,写自己的情感涌现和流向。这是一种迷醉后的情愫,它浓郁如朝霞、新鲜如柳芽、热烈如火焰、快捷如急鼓点、气势如奔马,令人有应接不暇、周身紧张、心灵震颤、热血沸腾之感!
二是表现手法的扑朔迷离。总的说来,熊育群的散文有中国传统散文的质素与底蕴,但更吸收了现代主义的精神气质。除了上述谈及的对于人的“存在本真”的探索外,表现手法的现代主义特色也是非常明显的。就表现手法来说,熊育群在散文结构、叙述手段、语言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点,最主要的有三个方面:
第一,结构时空的交叠纷杂。中国传统散文的结构方式不论如何,是正叙、倒叙还是插叙都是比较清晰的,从而给人以时空的透明感,现代主义散文的结构则趋向陌生化甚至是混杂的。熊育群的散文就有这样的特点,最突出的是《生命打开的窗口》。这不是一篇时空明晰的作品,而是像电影蒙太奇一样不断变幻:一会儿在回家的路上,一会儿又回到寄身的都市;一会儿身处现在,一会儿又回到过去的记忆中;一会儿在描摹看客,一会儿又在写自己对看客的观察;一会儿抒情,一会儿说理;一会儿写景,一会儿又分析自己的潜意识;一会儿写人间,一会儿又设想冥界。这是一个无法用理性来分辨的迷离世界,一如雨中戴着眼镜看飞逝的流萤,一种陌生隔离和醉眼恍惚的感觉荡漾于心间,于是,极有利于表达丧母之痛、人生之苦和存在的虚无。作品在开篇运用了一种“迷离”的表现法,即在行进的列车上,“我”看外面的风景。作者说:“玻璃深处,晃动着初冬的田野;玻璃之上,面孔、惘然的目光,浮在一个虚拟的空间,任由凶猛的大地穿透身躯,重叠与运动。黄昏,火车轰隆轰隆,时近时远的声音在回荡。玻璃中的土地收敛光线,大地的轮廓渐次幽暗,一片朦胧,像人的意念在显现。”[15]这只是文章的一个片断,但显然是在时空的杂乱交叠中令人感到陌生无序,只有悲伤孤独的意识和恐惧的潜意识在底下流动,从而打开了一个“回家看亡母”的游子的心扉。如果按照一般的传统手法,像作者这样表达母子永别前的复杂感情,那是相当困难的。
第二,叙事的变幻莫测。在小说中,“叙事”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单元,其实在散文中它同样存在,只是中国传统散文的“叙事”往往比较简单明晰,不值得深入探讨罢了!有学者将中国当代散文叙述中吸收了现代主义的因素,概括为三种模式,即隐喻性的叙述、跳跃断裂式的叙述和反讽戏谑式的叙述。[16]熊育群的散文也有这样的特点,只是对西方的表现主义、印象派、象征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等吸取得更多一些,表现也更为明显。如《脸》这篇散文就是一个隐喻,一个故乡、民族、历史、文化、人性的“脸谱”记忆,它的不变是艺术、人生和生命的传承,它的“变”脸是人性的异化。又如《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生命打开的窗口》、《复活的词语》等都属于跳跃断裂式的叙述,作者一任意识的流水流动、迸发和回旋,从而带来了叙述的多彩多姿。再如《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生命打开的窗口》也有反讽戏谑式的叙述,像父亲以“巫师”的身份,以古老的工具到处为人驱邪,并在草纸上写下一个个符号。尤其父亲之死,作者使用了这样的戏化笔法:“巫师在沉沙河上坐着去世了。巫师是在冥思时远逝的。……成群的鸟飞翔着,像一个巨型蘑菇开在河边,那蘑菇的根就在巫师坐着的地方。……在河水退了的沙滩上,巫师已被一层层鸟粪埋没了,像被一层坚硬的茧壳包裹了。发现巫师的人把鸟粪敲开,巫师就像一个新生儿一样从子宫里露了出来。但搬动躯体时,巫师在顷刻间垮塌下来,像一堵墙一样垮塌下来。之前还清晰的面容,就变得五官模糊了,分辨不清了。等到两天后我看到巫师时,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爹。”[17]以这样的笔法来写巫师本身就有些滑稽,而巫师又是自己的爹,作为叙述人的“我”以如此的冷漠态度进行渲染,更加重了苍凉的韵味儿,其戏化的特点是非常突出的。
第三,语言的斑驳陆离。熊育群的散文语言吸收了现代主义的一些特点,它敏锐、流动、绵密、粘连、色彩斑斓,从而增加了散文的厚度、密度、质地和张力,也给人以陌生化的艺术感受。值得强调的是,与西方意义上的现代主义文学语言的晦涩难解不同,熊育群在其中又加入了诗意的灵动、亮色和优雅,从而避免了长期以来困惑现代主义散文的一个死结,即对于现代主义文学陌生化语言难以进行藏否判断。如果说,受西方影响较大的中国现当代散文(包括鲁迅的《野草》)如被沉沉浓雾包裹得密不透针的天空,那么,熊育群的散文则如一个美人穿着一袭轻纱,在夜幕的晚霞映衬下翩然而至。从思想深度、意境营造和语言锤炼上,熊育群的散文不能与鲁迅的《野草》相提并论,但在积极的人生观、中西文化的融通、语言的清明上,对鲁迅却是有超越性的。作者在《异类》中说:“春天的空巢是如此触目,像坟墓一样表达了一种掩蔽在时空深处的死亡。当万木呈现一片葱茏蓊郁,枯竭的树枝是那么刺痛人的眼睛。想象里总是那对永远不会出现的鸟翅,它们曾经无数次飞近树冠,放下嘴里的树枝、草叶、食物,那些在想象中飞翔的姿态划过了我人生空洞的日子,划过了那些情绪迷离的晨昏。”[18]与鲁迅的《野草》中的《秋夜》一样,这里充满现代主义存在意义的孤独寂寞,也饱含的诗意,不过,它比鲁迅的作品多了“泪”中的欢笑,多了飞翔与歌唱的轻灵和潇洒,多了一份积极进取的梦的飞翔。在另一篇文章中,熊育群绘声绘色地写道:“森林在大地蔓延,满眼青黛,蓝天纯净如洗,堆雪的白云,悠悠然悬于头顶,它的暗影都是青的,大地上的宽广的河流舒缓前行——这是我所见到的风景。它似乎在向着我的想像靠过来,又似是而非,那些在想像中出现过的山坡呢?”[19]很显然,这一描写可与鲁迅《野草》中的《雪》并观,二者都是宁静平和,充满滋润与希望;但熊育群的语言色彩更加绚烂,视野也开阔多了。
三是背景的虚幻神秘。熊育群的散文不仅将思维投入现实人生、人性和生命之中,还将触角探向潜意识和梦境,发现存在的虚无,这与许多现代主义散文有共同之处。不过,熊育群的不同之处在于,对天地自然之“不可知”充满兴趣,这主要表现在对于我们生存世界的虚幻神秘之探索。比较典型的是对于湘湖之地,尤其是对汨罗江与洞庭湖交界处十二条河流之神秘有着浓厚的兴趣。作者说:“巫师时时进入冥思,希望通过冥想达到通灵人的境界。巫师感觉到河流上飘忽的灵魂,每晚都像风一样流动着,它们是河流上的河流,在几重空间飘浮、游移。尤其春秋时期和战国时期的亡魂让巫师内心惴惴不安,巫师看到了他们遥远而朦胧的面目,他们表情痛苦、凄厉,是疯狂杀戮后无人装殓、安抚的孤魂野鬼。”[20]《灵魂高地》和《神秘而日常的事物》也都表现了人生的神秘。还有对人与鸟、人与猴子、人与自然之间语言的障碍,都让作者思考天地之诡秘神奇。在罗丹的雕塑、梵高的绘画和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音乐中,熊育群也看到了天地自然的神秘,因为这二者之间一定有一种联系,可以开启艺术家心灵的隐秘与非凡的创造力。难怪作者这样说:“《蓝色多瑙河》、《维也纳森林的故事》、《春之声》,像来自大地的语言,声音饱含了土地的希望与喜悦,它宽广、舒缓、柔情,像春天散发的气息,在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阳光里飘飞,像幽蓝的鸟语,唤醒了蛰伏于季节的诗意。在辽阔而轻柔起伏的大地上,我向着作曲家小约翰·施特劳斯真实的感受靠近,体味着激发他灵感的这片土地——大地与音乐的联系是神秘的,是什么使得生活于它上面的人创作出了这么多优美的旋律呢?”[21]就像大地能够生长出红、黄、白、蓝、紫、粉等花朵一样,熊育群显然试图理解生长美妙音乐的大地之“神秘”,这是与天地自然的对语。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从中得出答案,而是有没有这样的背景和想像,有没有在天地宇宙间纵横驰骋的自由与梦想。如果说,在作品的结构与表现手法上,熊育群做着各式各样的醉舞,那么,在天地自然这个廓大神秘的舞台上悠然地舞动,就使熊育群的散文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确实是如此,艺术需要舞蹈,更需要醉舞,一种超越世俗人烟和功名利禄的随心所欲。当然,这种醉舞也是有“矩”的,那就是将一个作家的道德良知、真善美和天地大道存乎于心间。一般的舞蹈是美好的,而好的醉舞更是美不胜收,令人沉醉。读熊育群的散文是一种享受,有时读他的文字真如渴饮了玉液琼浆一般,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快乐与悲伤、痛苦与幸福、爱与恨、生与死的困境。在“生存”与“存在”面前,悲鸣是容易的,要快乐也不难,但最难的是在“虚无”中享受快乐,在“泪水”中歌唱,就像庄子所做的那样,他像一阵轻风飘过一生。熊育群的散文明知人生之虚无荒诞,却仍然要高声放歌,犹如浪漫而优雅的彩虹划过天空,这是难能可贵的。
当然,也应该指出,熊育群的散文有其明显的局限性,最突出的表现在:一是不同文章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很好,而有的则一般;二是大多数文章还比较松散,可能受到九十年代以来散文“破体”的影响,即“形”可以“散”、“神”也可以“散”,于是缺乏凝聚。如果作者能够在“形不散、神不散、心散”[22]上多些思考,我想他的散文会更上一层楼;三是对有些重要的问题用力不够,没有进一步地展开和探索下去。比如,对天地之神秘和大道,作者虽有涉及,但缺乏进一步的拓展和深化,这就使其散文有“光彩”一现之憾!我们希望熊育群的散文有天地大光的照临。
2008、3、5于北京
原载《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
[①] 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第六》。
[②] 王国维:《文学小言》,《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25页。
[③] 见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98—299页。
[④] 熊育群:《哀伤的瞬间》,《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3页。
[⑤]熊育群:《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第31页。
[⑥]熊育群:《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第35页。
[⑦] 《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65—166页。
[⑧] 熊育群:《永远的梵高》,《罗马的时光游戏》,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年,第28页。
[⑨]熊育群:《悲情白色鸟》,《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第43、48—49页。
[⑩]熊育群:《异类》,《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第54、56—57页。
[11]熊育群:《激情溅活石头》,《罗马的时光游戏》,第13页。
[12] 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1992年,第4—5页。
[13] 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第28、320页。
[14]熊育群:《激情溅活石头》,《罗马的时光游戏》,第11页。
[15]熊育群:《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第22页。
[16] 陈剑晖:《中国现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第177—184页。
[17] 熊育群:《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第17页。
[18]熊育群:《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第57—58页。
[19]熊育群:《多瑙河的蓝色旋律》,《罗马的时光游戏》,第52页。
[20]熊育群:《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第14页。
[21]熊育群:《多瑙河的蓝色旋律》,《罗马的时光游戏》,第52页。
[22] 参见王兆胜:《“形不散—神不散—心散”——我的散文观及对当下散文的批评》,《南方论坛》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