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记 (一) .祝勇.


                                  长城记

                                    .祝勇.

 

一、时间的遗骨

 

    站在大地上,向北,无论我们从哪里出发,都能与长城相遇。长城笼罩在大地上,是我们必然相遇的事物。如果一个人对长城一无所知,那么,长城的存在一定会令他深感惊异和疑惑——它为什么总会横亘在我们的道路面前,难道它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长城是最高的城墙,它占据着山脉最险要的位置,像山脉一样剧烈地起伏。面对长城,我们的目光永远向上。两千年里,人们面对长城的姿态从来没有改变。对于所有人,长城都是无法超越的事物。

    长城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命运,我们通常对此一无所知,那是因为我们对历史——对自己的来路,一无所知。对于一些妄图成为好汉的人而言,他们能否成为英雄,首先要征询长城的意见。关于长城的这一功能,革命领袖的诗词中已经予以说明。这充分表明,长城在历史中的权威性是无可置疑的。长城以其巨大的体积,进入各式各样的史书。所有的史书都以它为荣,所以,它们喋喋不休,婆婆妈妈,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于长城历史的讲述。

    长城如同一把刻度精确的皮尺,镌刻着我们的里程。在荒漠、山谷或者高原上,我们那么容易就通过长城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城垛、烽火台、城楼,按照某种固定的节律,反复出现。重复,容易使建筑本身显得单调和乏味,但长城的设计者却表达了他们对重复的迷恋,那些石质的城墙也在无休无止的重复中,获得了一种巨大的震撼力量,与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遥相呼应。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观望长城,它都有一种气吞万里的气势,和如跳跃奔腾的节奏,像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犹如盘起来的一条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

但是,还有一种长城,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必须用心去体会,用大脑去想象。换句话说,我们能够看见它,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别的器官。因为这种长城已经被掩埋在地下,不同朝代的荒草已经一层又一层地将它覆盖。这种长城以遗骨的形式存在着,它是过去的长城,是长城的始祖,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长城,都是继承了它的遗志才建立起来的——所有看得见的长城,都是由这些看不见的长城繁衍来的。

 

二、长城的时间起点

 

    公子小白在莒国的宫殿里听到了父亲被杀的消息时,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慌乱。他的父亲是齐国国君,人们称他齐襄公。关于宫廷里的那场内乱,他一无所知。现在,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回到齐国。在他的故乡,掩藏着他生存还是毁灭的秘密。那个秘密折磨着他,他急迫地试图解开那个秘密。他知道,与此同时,在另一个隐秘的地方,有一匹同样的马,在向昨日的宫殿飞奔。马背上的骑手,与他同样年轻,甚至,与他有着相似的容貌。他就是公子纠,自己的兄弟。谁先到达都城,谁就是齐国的国君。他们正在进行一场速度的较量。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场体育比赛,等待他们的不是金牌,而是生或者死。这场比赛的成绩不仅与他们个人的命运密切相关,而且,与整个长城的历史密切相关。小白跨上马的时候,阳光的利刃刺痛了他的眼。他流泪了,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兴奋。这种兴奋使他颤栗。任何一个年轻人,在这样重大的关头面前,都不可能抑制住这种颤栗。这个后来被称为齐桓公的年轻人,此时对未来充满了预感,尽管在那个时候,命运尚未向他透露任何消息。

    公元前686年,从莒国通往齐国的道路充满险恶。各种形式的阴谋埋伏在道路的两边,随时准备断送公子小白的事业。有时,小白自己也会被马蹄声的单调与激烈所吓住。但是,他仍然能够把飞箭的声音,从马蹄声中分离出来。与马蹄声的急迫滞重相比,飞箭显得更加平滑和流畅,它的速度里包含着一种置人死地的果决。那支飞箭同样具有决定历史的重大意义。一个名叫管仲的中年男子隐藏在路边的树丛里,箭镞向奔马上的骑手迅速瞄准。他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这更像一场赌博。箭头沿小白飞奔的方向滑动,然后是“呯”的一声,箭飞出去,以更快的速度奔跑,它迅速追上的小白,管仲听到一声惨叫,那个年轻的身体从马背上消失了,那匹失去了负重的马仿佛受了惊吓,拖着一声古怪的长嘶,消失在道路尽头。

    小白用自己的假死骗过了管仲,也骗过了公子纠。作为公子纠的谋士、小白的政治对手,管仲再次见到公子小白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为他的囚徒,而那个从他的飞箭下逃生的年轻人,却是齐国的新任国君,人们称他齐桓公。最令他意外的,不是小白没有死,而是他听从了鲍叔牙的推荐,任命自己为国相。

    这是一项大胆的任命,它表明了齐桓公非凡的政治眼光。历史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在管仲扶助下,齐桓公不仅创造了齐国的辉煌历史,他自己也被推到“春秋五霸”的位置上,成为春秋时代一位著名的政治明星。更重要的是,在他时代里,有人为后来的长城堆了最初的一坯土。我们无法看清那个人的脸,但他肯定存在,如果没有他,整个长城的历史都会显得不可思议。

    作为历史上最早的长城,齐长城最初是从河堤防洪工程脱胎出来的。管仲曾经在《管子》中写道:“五害之属,水为最大”。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些高高低低的堤坝,后来成为阻挡入侵者的堤坝。我们从《左传》中得知,公元前555年,在晋国的号召下,诸侯的联合部队向齐国发起攻击,齐灵公“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堑壕里挖出泥土附在堤防上,加高堤坝以防入侵之敌。这些泥制建筑,实际上已经具有了长城的性质。

    长城起源于堑壕的说法在学界尚有争议,在长城史上,堑壕身份可疑,尚未经过专家的验明正身。但是至少,堑壕战对于统治者的启发是巨大的,那些隆起的土墙,成为他们抵挡敌军箭矢的最好盾牌。它们是原始意义上的城墙,是长城的发起者。

    齐长城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生长起来,日复1日地加大它的体量,像历史本身一样,变得日益粗壮、厚实和冗长。在历经了齐威王和齐宣王两个时代以后,长城已经在公元前6世纪的阳光下完形。一百多年后,雅典人为了捍卫自己的出海通道,才在公元前457年在通往比利牛斯半岛上的三个港口大道旁,各修筑一道数十公里的城墙壁垒。

    大约在公元前656年,曾经有过一场耐心寻味的对话。对方双方,一个是准备伐楚的齐桓公,另一个则是楚国派往齐国的特使屈完。当时,齐桓公与屈完一起检阅了部队,他的目的当然是炫耀兵力。然后,齐桓公望着尘土飞扬的演兵场,对屈完说:我有这样的军队,谁能战胜?屈完的回答是:

“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

    几乎与齐国同时,楚国也修筑了自己的城池与城墙。它们是作为放大的盾牌存在的。在想象中,这种坚固的盾牌可以被放大到无限。齐、楚以及各国间的军备竞赛,为长城的生长注入催生剂。有意思的是,这种竞赛,不是侧重于进攻,而是侧重于防守。这种保守的防御思想,像一条坚韧的牛皮绳,牢牢地拴住中国的历史,在后世一直没有中断。其中暗含的心理因素,是我们破解长城密码的关键所在。

    没有人比齐桓公更了解长城。于是,在长城的逼迫下,齐桓公最终放弃了自己的进攻计划。但是楚国的噩运并没有因此而幸免。身为历史上最著名昏君之一的楚怀王,把这个一度强盛的国度送进了坟墓,与它同归于尽的还有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他的名字叫屈原。即使遭到了流放,屈原的身体仍然固执地拦住楚怀王的车队。两千多年后,我们仍会对他声嘶力竭的苦谏寄予深切的同情。这位忠君者成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傻瓜,但在当时,他别无选择。世界上所有的昏君有着共同的品质,那就是对忠诚毫无反应,楚怀王也不例外。这将屈原以及他的国家置于彻底的绝望中。楚怀王也因此废除了自己长城的用途,而成为齐桓公事业的最大支持者。坚固的城墙没能阻挡楚国的灭亡,我们的诗人投江而死。关于他的死,民间传说还有另一个版本。他们认为,作为改革派的屈原是被他的政治对手捆绑后扔入江中谋杀的,但这一隐秘行动依然没有逃过人们的目光,目击者因无法说出真相,就以向江水里扔粽子的方式,暗示着谋杀的过程。

    齐桓公收到了来自燕国的求援,这证实了他作为春秋霸主的地位。当时的燕国已经被山戎和东胡的部落搅扰得坐卧不宁。根据管仲的建议,齐桓公亲率大军,前往燕国,与山戎和东胡作战。山戎军队一路溃逃,齐国与燕国的联军,一路追击到孤竹国。

    黑夜阻挡了大军的道路。本来军队是脚踏大地顺利地行进着,但他们所信赖的大地突然在黑夜中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士兵们寸步难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风沙开始了向军队的偷袭。这是一种不祥之兆。一阵恐惧突然袭上齐桓公的心头。只有当年那条横亘在莒国与齐国之间的道路,曾给他带来过这样的不安。他知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迷谷”了。这是一个隐藏着无数变数的神秘地方。他不知这里将发生什么。他在坠坠不安中捱到了天亮,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军队已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队伍已经零乱不堪,他的士兵们,个个衣衫褴褛,表情呆滞。没有人能够带领他们摆脱困境,只有几匹老马,在冷风中漫无目的地前行。一个念头从他的大脑里闪过——只要跟随那几匹马,就能够走出迷谷。他不把它视为马的本能,而是视为来自上天的神秘暗示。后来的历史证明了齐桓公的直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用“老马识途”这个成语,来纪念这一历史。

    这场战争的直接后果,是燕国在它的北方边界修筑长城,来阻止山戎和东胡的袭扰。与齐、楚长城不同,这是一条在中原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之间建立的第一条隔离带,而辽宁,刚好被划在了长城的内部。那是在辽宁境内较早出现的长城,是公元前3世纪(公元前300—284年)的燕昭王时代,紧随赵国的“阴山长城”之后修建的。这条自造阳(今河北省怀来县在大古城子)至襄平(今辽宁省辽阳市)的厚实的石墙,把东胡人的呐喊与马嘶隔在了外面。这是战国时代修筑的最后一道长城。它西起张家口、宣化,经燕山北麓沿围场进入内蒙古赤峰市北和敖汉旗,再转入辽宁省阜新东北,渡过辽河向南折去,经宽甸抵达辽东,直至今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清川江北岸,全长两千二百多公里。

    横亘在各国间的长城,最终没能挡住秦国军队的马蹄,它们的消失就像它们的耸立一样令人不可思议。秦国像一只胃口巨大的怪兽,坚硬的长城只能使它的牙齿变得更加锋利。它用铁制的牙齿咀嚼那些砖石,它的身体在各种残骸的喂养下茁壮成长。对于历史这个势利眼而言,齐桓公的伟业很快被遗忘了,一场更加宏大的事业已经提上议事日程。秦始皇废除了建立在各国间的长城,却制造了更大的长城,在一个更广阔的范围上把自己的帝国包裹起来。

 

三、秦始皇

 

    灭掉六国之后,秦始皇只剩下一个敌人,那就是北方的匈奴。每当他站在宫殿的台基上向北眺望的时候,他的想象都会被一片浩瀚的绿色所吞没。他决定建造一条巨大的城墙,来抵挡匈奴人的进攻。即使在今天,这条城墙也可堪称世界上最宏大的建筑,而它的建设,只用了20年的时间。

    《史记》、《汉书》等史籍记录了长城的成长史:

    “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

    “秦已并天下,用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史记》卷八十八《蒙恬列传》。)

    “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史记》卷一一O《匈奴列传》。)

    “北筑长城以备胡越,堑山填谷,西起临洮,东至辽东。”(《汉书》卷二十七下之上《五行志》。)

    “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

    ……  ……

    透过纸页,我们听到了长城初建时砰砰磅磅的声音。我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巨大的工地。秦朝是一个拥有两千万人口的国度,而参与筑城的人口已超过六十万。除了长城以外,那样规模的工地不曾没有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出现过,寻常人想一想就吓破了胆。长城就在一片喧哗中诞生了。数十万人参加的一场规模巨大的合唱。它在合唱史上也是空前的。它汇集了所有来自丹田的呐喊,血液流动的声音像大河一样波澜壮阔,经久不息。长城是一条声音的线路,死亡前的最后一声呐喊应该是具有哲学意味的,它像磁带一样,被不断复制,输送到不同朝代的耳朵里。

    长城无疑是专制制度的物化体现,它以最大的篇幅,将制度的力量以物化的形式呈现出来。这种制度把所有的个体粘合成一个坚硬的整体。在严丝合缝的墙体上,没有一块石头能够获得自由。石头的命运,便是臣民们的命运。每一个人都被固定了,他们具有与建筑构件相同的属性。大秦帝国的臣民,与长城形成了某种同构关系。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臣民们的承重力更加有限,他们健壮的肉体在这场没有止境的工程中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那些被按照固定模式排列起来的石头,而那些搬动石头的手,则早已消失了。那些手,曾经像石头一样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被帝国的意志所支配。那些手是无辜的,它们本来可以用来养桑种田,或者抚慰妻子苦闷的面庞,但它们现在成为实现帝王意志的工具。它们是工具,血肉制成的工具,它们本质上与其他工具没有任何不同。它们已经没有表情,只是像所有的工具一样,日复1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那些手受伤、腐烂,在空气中消失。如果我们说长城伟大,不如说那些手伟大,因为是它们缔造了长城,改变了石头的存在方式,使它们由自然的石头,变成经过编辑的石头。仅凭帝王头脑里的宏伟蓝图,长城是永远建立不起来的。但是帝王对那些手缺乏起码的敬意。那些手在修造长城的同时,也成为满足他支配欲的工具。长城,是秦始皇时代的每个臣民无法躲闪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一台无可比拟的巨大绞肉机。长城试图解救所有受到战争恐吓的身体,但事与愿违,它成了身体的最大虐待者,它的残忍程度丝毫不逊于战争。1917年,在波希米亚王国首府布拉格一间晦暗的屋子里,卡夫卡在他的八开笔记簿上写下这样的句子:“在一个离家几百里、荒无人烟的山区,经年累月,一块接一块地往墙上砌石头;这种辛勤的、然而甚至一辈子都看不到完工的工作会使他们绝望。”(《中国长城建造时》,见《卡夫卡全集》,第一卷,第382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秦始皇时代,强迫修筑长城,是作为一种刑罚存在的,这种刑罚的名字是“城旦”。此刑甚为残酷:白天轮流巡守,夜间去筑城。刑期通常为四年。有的,则是无期徒刑。如今,历史抽走了那些布满血泡的手,掩埋了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它们遭到忽视与排斥,仿佛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我们通常只关注历史的可视部分,而真正的历史学家,则把长城视为联结那些消逝的生命的一条秘密通道。

    孟姜女的故事引人入胜,而它的创作过程也堪称跌宕起伏,它几乎跨越了中国自先秦至清的全部历史。这是一场无比漫长的创作加工过程,而且动用了各朝代精英的集体智慧。据顾颉刚先生考证,此故事最早见于先秦《左传》,历经《檀弓》、《孟子》、西汉刘向《说苑》《列女传》、东汉王充《论衡》、东汉蔡邕《琴操》、三国曹植《黄初六年令》、西晋崔豹《古今注》、后魏郦道元《水经注》、唐宋周朴《塞上行》、北宋王梦徵《姜女庙记》、南宋郑樵《通志乐略》、明《大明统一志》等的不断转述,而越来越枝叶丰满。孟姜女就在这些枯黄的文字中行走,在穿越所有辛酸的纸页后抵达她的远方,她在那里一无所获——除了丈夫的死讯。绝望使她痛哭失声,而八百里长城,则在哭声中轰然倒塌。(详见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中国现代学术经典• 顾颉刚卷》,第715—736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这是一部超现实主义力作。在这则传说中,万夫所指的角色历史性地落在秦始皇的身上,而作为一个被放大的符号,孟姜女的眼泪的物理学功能则被一再强化,直到它拥有摧枯拉朽的性能。这无疑是化悲痛为力量的成功范例。孟姜女以磅礴的眼泪凸显弥漫整个时代的悲剧气氛,而长城倒塌的神话,则表明了人们对于这一历史工程的否定。

    孟姜女的传说表明,长城的修建,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悖论。它既是丰碑又是坟墓。与眩目的丰功伟绩相对称,它完工的时候,大秦帝国的能量刚好耗尽。这是命运的嘲弄,如同一个将军用全军覆没的代价换取了一场胜利,他的捷报同时也是他的挽歌。与帝国缔造者的愿望相反,这个强硬的帝国仅历二世而亡,而秦始皇事业的所有后继者们,几乎无一不重蹈覆辙。长城是一部预言书,它包含着未来的诸多秘密。作为一个制造死亡与再生的神秘场域,它的所有预言,都将在以后漫长的历史中得到证实。

    我在辽宁省绥中县万家镇东南的海岸上,找到了姜女石遗址。顾颉刚先生在《孟姜女故事研究》中写道:“奉天东南部的绥中县有孟姜祠,祠前有望夫石,相传即其墓。土人说秦始皇欲纳她为妃,她触石而死。绥中在山海关东北百余里,这个古迹当然是山海关的分支。在那地人的意想里,这方石有三种用处:一是望夫,二是尽节,三是葬身。”(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见《名家谈孟姜女哭长城》,第37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这大概就是顾颉刚先生确认的地点,但孟姜祠已经消失,只剩下几尊石头,在海上,与无涯的时间对抗。没有人知道孟姜女是否真的存在过,她的故事在经过了千万人的复述之后变成了真实。

    作为一个历史名词,辽东在史籍中神出鬼没,并与长城关系密切。这些不同时代的典籍,以不同的口音陈述了一个共同的事实,那就是自从燕人播下种子之后,长城在辽东大地上不断地蔓延和生长。史籍中所讲的辽东,就是现在的辽宁。这里是长城的起点——空间和时间的双重起点。(辽宁境内的燕长城在建造时间上略晚于齐、楚长城,但也是中国的早期长城之一。)当我们沿着辽西的山地行走,就可能看到那些古老的基石,它们的奠基年代,大多是在战国和秦汉时期。秦时明月汉时关,连同当年的血液、咆哮和肉体,都被时间化解为微量元素,消失在那些被我们踩踏得东倒西歪的荒草下面,但它们存在,长城即使已经死亡,但仍然对此确信不疑,它对一切了如指掌。历史就是由那些被我们今天视为微量元素的事物组成的,大地上那条隐隐约约、曲曲折折的痕迹,是历史留下的痕迹,它是我们掌握历史一切秘密的线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