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家干杯
外面有人找我，是个女的。她是谁呢？我朝车间门口看，大家也朝门外看。没有想到是郭飞云。大家开起了玩笑来：
“哦，真漂亮。”
作家就是与众不同？
“……”
我生怕郭飞云听见，忙向大家说：“家机”你们可别瞎说，她是……”
“她是什么？”
“未来的娘子。”
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虎着脸说：“她是真正的作家。”我我不知怎么就向大家这么说了。
没想到只这么一声，大家一下都停了笑，伸了脖子朝外看。好像她一下子变了，变成了不是先前那个漂亮姑娘了。
同我一个宿舍的陈光军说：“快去吧，你还让人家久等你呀，吃饭的事，我包了。”
郭飞云穿了一件仿男性化的西服，结了一条红黑相间的花条领带，穿一条真正的巴拉马牛仔裤，头发似有意无意地散披在脑后，这是如今最时髦的打扮。难怪大家要开玩笑，而听说她是作家又严肃起来，我真不明白，一种新的事物的普及，特别是打扮，总是那些电影演员、歌唱家、艺术家们带头，然后就在那些赶时髦的人流行后，才能推广到大众中去，郭飞云可能被我的同行们当成名家了吧。
才走离车间几步，郭飞云说：“没有想到你在这样的地方工作，这样的环境。”她摇了摇头。
“这里不好？”
“我情愿不活了。”
“没有我们这样的地方，没有我们工人，你们工会还存在吗？”
“我不要这样落后的工厂;现在地上有火车，天上有飞机，没想到你们这里还这样原始。”
“据我所知，比我们落后的还有的是呢，连最发达国家也有人背马驮的。”我突然问起了她在市总工会干什么来。
“宣传科，干一般办事人员。”
“难怪不得，是一个自由闲职。”
“自由？有什么自由。下有小科长管，上有书记叫，说起这些来我就生气。”
“完全自由当然好，但是，如果没有法律、纪律制约束，那世界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真是那样，你更要喊天了。”
“当然是相对自由。资本主义的制度就不是这样的，不然他们怎么叫自由世界呢？”
“资本主义也有法律、纪律，各国都有各国的道德规范，”
郭飞云进了屋，惊讶地说：“主人同志，没有想到你住的地方会有这么干净。”
“难道我们住的地方，应该是很脏的吗？”
“不是。但这太不像一个搞文学的人住的地方了显倒像一个家庭，一个有贤妻良母的家庭。”
“难道邋邋遢遢才是搞文学的吗？难道非要有贤妻良母的家才会干净点？难道单身汉就连自身的卫生环境都不该搞好点？”
我摇了摇头，给她冲了一杯茶，说：“你这一身打扮，不是也很讲究吗？”
她我一眼，接过茶去，看着墙上的日历画《帆》说：“是吗？不过，我是女人嘛，你懂吗？”
我笑了笑，说：“你不是自称男子汉，学男子汉的气魄吗？”
“女人终归是女人。”她的声音小得多了。
沉默。
她看着那张画说：“这张画不错。”
“是吗？”
“这种象征派的作品，要鉴赏，还要有点文学水平。”
这张画，帆占了很大的画面，在硕大的帆下，浪小了，海小了，只有帆在勇往向前，势不可挡。有人说它是抽象派，有人说它是象征派，但我不管它是什么派，我只爱它那一股搏击风浪的气魄，有时，我会久久地站着看它，让它把我的思想带到大海上去。
她目视了一圈墙上，大概没有发现什么可说的，坐到了桌边，双手捧着茶杯，观察起文竹来。
“很别致，这肯定是你的得意之作。”
“不是，那是同宿舍的陈光军的。”
她看了我一眼，说：“他也懂美学？”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
“我不是说爱美，我是说美学，他懂吗？”
“你说呢？”
“造美的不一定懂美。”
“恰恰相反，他不但会造美，而且懂美，还会写诗呢。”
“是吗？”
“当然。等下了班，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你们那些人，不就是写四言八句、打油诗的，那样的
人，我不想见。”
要是过去，我会不管你是什么人，污蔑着我们，我会毫不客气地把他轰出去。唉，文学是磨去了我的野性呢，还是使我文明了，这个问题，我至今都不明白。我说：“那你来我们这里干什么？”
“来找你，你是我们这一档的，我并不找他。”
“但我首先是他们那一档的。”
“这我管不着。”
她像这屋里的主人一样，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从她提来的帆布包里把稿件拿出来递给我。
孔 雀 杉
你自豪地展示自己
残缺的身躯工
你是偏倾了的
和谐和永恒
你是竖立着的
和谐和永恒
你
因为残缺
才显得完整
你是
没有续上的历史
忘记了
收割的季节
她说：“怎么样，有味道吗？”
我点了点头。。。
她说：“你写什么了吗？”
“我也写了孔雀杉。”我把稿件翻了给她。
她大声朗诵了起来：
孔 雀 杉
在断墙残壁的古寺门前
你残缺的身躯
是在默守自己的岗位呢
还是在把什么求寻
信徒们的香火已踪绝
只有
不知道你们的我们
给杂草掩埋的山道
印下了新的足迹
览胜
一个失望
从你的根系传遍我的全身
你庄严的站立
受摧残的身躯
有很多很多的苦难和恋情
过去
为那些愚昧和空寂
你
示意过多少斩断红尘
过去
有无数祷告
从你这里消失
为那些心的虔诚
你
示意过有一天
会感动神灵
但是
严峻的历史革命斗丘
刺破了一个小的神秘
你庄严的站立
虽还保持着
守卫者的姿势
却发出了
悲壮的叹息
你
留给我们的是
几多回味的苦涩
几多探索的乐趣
她说：“还可以，就太直露了点。”
不知是陈光军的热情呢，还是菜太丰富了，她说：“陈师傅，把你写的诗拿来给我拜读拜读嘛。”口气带着那么一点挪揄的味道。
陈光军说：“郭老师，你可别听老刘乱说，我哪里会写什么诗嘛。生拉活扯写了几句，我自己看着都脸红。
郭飞云说：“陈师傅，别太谦虚了，谦虚过度就是骄傲哟。”
她这一句笑话，搞得陈光军脸都红了。
我说：“我背给你听。”
复活之歌
为我的复活
你辛勤汗水汇成
条条小溪在腮边流着
冲刷去
我旧日的貌容
我真诚地为你歌唱
歌唱你平凡的劳动
歌唱你为新时代
给我新的重托
陈光军说：“献丑了，让人家作家听着笑话。说实话，我没有搞这个的天分，写这首诗，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好几个夜里使我睡不好觉，我干活就没有这样累人和困难。”
郭飞云像对老朋友一样，说：“这首诗倒不怎么样，比不过你的天分论说得透彻，干什么都要有天分，陈师傅，来，为天分干杯。”
她把天二字说得很重，又对着陈光军的酒杯一声响碰。“干杯！”
她说：“陈师傅是哪座学府毕业的？”
陈光军说：“说到文凭，可怜得很，我才混过小学，当然，不是我不学，也不是老师不教，而是因为文革，我才读近四年书。”
她说：“那就完全是你的天赋了。”
我说：“他连一般的设计都会，在广里搞了不少革新呢。”
她说：“那陈师傅不应该在工人之列了。”
陈光军说：“不不不，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工人。”他拿着酒杯站起来，“来，作家同志，老刘，为我们工人阶级将来是一支有文化有知识的队伍而干杯。”
三只杯子高举着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