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更高意义上的成功


读朋友的小说,犹如与之作促膝谈。一个俗而又俗的比喻。俗的是心态,总忘不了人情的黏连,不俗的是文字,一种高雅的表白。我是一个俗透了的人,读不相识者的小说,看重的是文字,因之而推断形象是否丰盈,立意是否深远。没有交情也就没有偏仄,要的是持平。读朋友的小说,看重的是内里的蕴含,推开主题的屏障,扒拉开句子的枝蔓,在角角落落里寻觅,执意要看出他的本相,至少也是不便与外人道的那一面,平日刻意遮掩的那一面。说是窥探隐私,我绝不敢做丝毫的狡辩。

  《草莽》,长篇小说,作家出版社出版。作者张不代,我的一位朋友。原是诗人,出版有十多部诗作。写长篇小说是头一遭。全书近40余万言,情节设置奇突,出场人物众多。有官场的明争暗斗,有情场的悲欢离合,有文坛的功成垂败,有乡村的艰难生存。若寻一根主线,可说是以地方官员白东明、诗人公孙龟年的曲折生活经历,反映中国社会近三十年来的改革变迁与动荡不宁。

  几乎是执意地,我在意象纷纭、情感激昂的语言丛林中,寻找着作者的身影。诗人公孙龟年,那是一眼就能看得清的。几乎一生写诗,然而,他最不屑的,又恰是写诗。一旦得到一个下乡扶贫的机会,他知道这是历史给他的一个机遇,摩拳擦掌,雄心勃勃,要大干一场。其具体方略是,在这个名为“龟峁”的村庄大面积种草,树立样板,垂范后世,绿化这块贫瘠的高原,实现自己宏伟的理想。谁敢再说一介书生不能建立经天纬地的事业?然而,就在他想与种草专家黑太亮研究可行性时,却在一声爆炸中失去踪迹。千古遗恨,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有志者的壮志难酬?

  地方官员白东明,作为一名志在改变家乡贫穷落后面貌的地方官员,他有魄力,也有权谋,然而,难以违拗的是官场的纠缠,命运的拨弄。一个小小的河阴县,就是一个小小的王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何况是这样一个如狼似虎的角色?可叹的是,我们的这位白东明先生,只有在失败临头才悟出了此中的玄机。
  这个白东明,是不是可以看作我们诗人的另一个化身?


  书名《草莽》,寓意何在?仅仅是出身草根阶层的诗人的一部自传?不,书中的草莽,不是指一个人,而是一个阶层,一个巨大的社会群体。且看我们的诗人是怎样界定这个概念的。书中第八章,公孙龟年有这样一段话:

  循着所有被劝降的、被俘虏的、被驯养的、被奴化的兄弟之路,你发现没有?在挤满庄稼兄弟的原野上,草的思想是多么深刻地注释着人定胜天的高远目光,还有高远目光中的可怕的短视……随便选择一株野性的草,问问,你难道不觉得它才是真正君王?蓄江河湖海于纤细一身,也蓄载舟覆舟意志于胸臆……

  不独诗人、官员有草莽的豪情壮志,就是那位屈居乡间,受尽屈辱却又恃才使性的“高考状元”宣石狗,当他负气出走,看到莽莽高原上春荣秋枯的野草,也萌发了遏止不住的豪情。“他突然懂得,这座大高原为什么会使那么多原本草芥般的人物如李闯王、李世民、武则天等,成为企图指点江山的历史伟人,又有多少更其数也数不清的也曾企图指点江山的草芥般人物、本身也如草芥,春荣秋枯、自生自灭在大高原犁浪一般的皱褶里。哦,这座高原每棵小草,都有着一种帝王思想。”

  围绕在公孙龟年身边的女性宣素兰,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当初她因为一首诗而暗恋上素未谋面的公孙龟年,多年后始得晤面,却只能遗憾地离去,演绎了一出断肠人在天涯的人生悲剧。

  不光人物有这么多的迹痕,那语言,那思维,那传导这思维与语言的声口,无一不具张氏的特质。为了文义的连贯,且接着上面已引用过的宣石狗的思考,再引用下去:

  哦,说这是一种帝王思想其实又是片面的,更确实地说,这是一种时刻准备征服自然与社会而做王者,同时,也随时准备臣服自然与社会而做奴隶的思想,它的核心,是个人生命对权威的崇拜和对权者的人身依附。哦,这是一座如此雄浑壮阔的大高原,高天厚土,堆金积玉,时代与社会,仿佛能以各种各样的需求,向她索取到任何应时需要的历史精神财富。这又是一座如此穷困潦倒的大高原,沟壑纵横,支离破碎,仿佛时时在打着寒颤,仿佛历史与现实,从来就没有给她做过一件时髦的像样的衣装。

  不用再寻觅下去了。我看到了我们的诗人一世的情怀,也看到了我们诗人一世的抱负。看到了他的从前,也看到了他的眼下。一切都是实相,又是那样的空疏。只有一腔的豪情,早已化为云烟消散,留下的,是一腔的幽怨,还有那深深的长长的无奈。诗是言志的,对于一个文人来说,他更需要的是诉说,而小说,乃是诉说的最佳的载体。这是一次悲壮的出击,成功不是他所想望的,他要的是一个生命的完美。与其说这是一次出击,莫若说这是一次自焚,摒弃了世俗的诗人的英名,他要的是烈焰中那辉煌的一瞬。
  他做到了吗?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敢说的是,这是一种更高意义上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