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病
我们只有在发烧时,才能接触到长辈的皮肤。他们把额头贴在我们的额头上,试一试谁的更热。
我生病时要吃一些药片。
药片里最难吃的是甘草片。它们难吃是因为有种与药有关的甜味,是种欺骗的甜味。药应该是苦的,像黄莲片一样,放在舌头上,苦遍全身。
那个上午,我看见我的血管在跳。把手举起来,腕子下的一根筋,朴哆朴哆地起伏着,这是现在我身体上唯一在动的部分。你睡着了它也动,在你思想、沉默的时候也动,动得那么无声无息,你听不到什么在响,什么也没发出声音,但它在动,你看见他动的时候,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控制过自己,你是你吗?最起码不完整吧,你不是个完整的你,许多与你有关的事情你都不能控制
他说他得的是败血症。当一个人告诉另外的人,他和某种病活在一起时,我最容易想到的一个词是“哲学”。我不知道哲学是什么,听说过这个词,但不懂它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当一个人在想说明他身上的疾病时,似乎该与哲学有关。
当时我说,你将来可以去学哲学。
他听了我的话后,想了一会。我感觉到他想得很远,不是时间的远,是一种想的远,那种远有点像自由这个词,无法打断也无法得到。
他带着哲学这个词,开始跟我玩磁片。磁片是我们从地铁工地上偷来的。大人们管那东西叫马赛克,我最初曾那么叫过,后来觉得有点装腔作势。再后来,我们就叫它磁片,我们愿意用自己的语言来维护自己。比如管书包叫粪兜子,管看大门的老孙叫老烟袋,管钱叫叶子,管警察叫雷子……当这些名词从我们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们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就不一样了,这种感觉是使我们热情而自信地活在世上的支柱。
我们玩“掉一”或“掉二”的,这比“全抓”有更高的难度——把一排磁片从手心转到手背之后,要在全部抓在手里的一瞬间掉一个或两个出来。这种技艺是我们在风雨里练出来的。除了语言之外,我们还掌握了一些大人们说毫无用处的技艺。比如玩磁片,打嘎,弹球,掼刀等。这是我们维持自己的另一种方法。当然这个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我说是一个儿童群体。
他玩得很棒,几次都赢了我,一个人有了病反而会更专心。
除了玩磁片的输赢外,我们俩那天还交换了一个词,败血症和哲学。我得承认他那个词对我的影响更大。在我看,他不是寻常的病人,他不发烧,也没有流鼻涕或缠崩带,他只是脸白一点,我几乎不能把他看成是个病人。当时我曾想败血症这种病和哲学这个词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们都很虚空,无法到达,只有说出来了才像是存在。
那天下午,我对一个得了败血症的小孩有一点点的尊敬和崇拜。想想吧,是他而不是别人,不是我,也不是一个成人得的这种病。这确实有点不同,得承认这点。他顶着败血症的光环来到我们中间,那确实有严肃的理由,我觉得玩磁片应该输给他,这是一种对疾病的尊重。
王大志戴着他哥的袖标走过来的时候,我刚好输光了。王大志从一门走出来,像是跟随着自己右臂上的红卫兵袖标的影子——他要把大家都逼成观众。他眼睛看着我们的时候,心其实在袖标上跳动。我能感受到他现在觉出了那条手臂很沉,他的余光总有一块红色的影子在晃。是种陌生又新鲜的荣耀感,荣耀一定是新鲜陌生的。
我想这些时,有病的他也感觉到了。
他把装好的磁片又从口袋里翻了出来,找出一个小瓶子,倒出片白色的药片,用脏手捏着扔进了嘴里——就那么吃豆子一样地吞下去了。我问咽了吗?他说咽了。张开嘴给我看了看,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
我突然涌起想吃一片药的愿望,或者说想像他那样地吃一片药。我没什么病,但我想吃药,就在这时候。我问他苦吗?他说没味。我觉得他回答得不够用心,药不可能是没味的。
我说,给我一片尝尝。他说行。他又翻出小瓶子倒出一片给了我。我像他那样地把药扔进嘴里,扬头想咽进去。没有,吐出来了。我尝到了那药,真的不苦,还有点甜。我说这药是甜的,真奇怪药真有甜的。
王大志把他的胳膊更高地抬了一点,看着我们。
他把药瓶收了起来,说这药外边有糖衣,但吃进肚子里不舒服,会打一种水碱一样的嗝,每次这种嗝从肚子里打出来,他都会觉得肚子里在烧着一锅水,日夜烧着的一锅水,从来没有开过,可积了好多水碱。就像他家里的铝壶一样,一天比一天沉,等到沉得拎不动时,他就该死了。他又说,这种感觉你们没有,这就是病。
王大志放下了那只胳膊,他甚至背过右手去搔了一下屁股。
我说你一定要去学哲学,他问为什么。我说哲学和败血症在一起显得非常完整。
他沉默着。
他说原来想当一名武生,在台上用方天画戟的那种,穿着厚底靴,也可以照翻跟头。表演死的时候直直地躺倒,一点都不弯,那种死比真的死还动人,嗵地一下,倒地。
他不怕死这个字,他也不怕直挺挺地倒地。学着做了,口袋里的磁片撒落一地。
王大志蹲在地上帮他捡着磁片,问他什么是哲学。王大志用右手捡着磁片,那条胳膊此时像是什么也没戴。
他站起说,哲学是有关生死的学问,也和天地有关,也和人有关。
我没有想到哲学是这样的一种意思,他解释的也许很准确。在他说过了之后,我觉得这正是我心里想的哲学。但这些话如果不是他说出来的,我永远也说不出来。我活在世界上有很多话还说不出来,他今天告诉我了很多东西,我第一次输了那么多磁片而无动于衷。
他打嗝了。对着我说,我打嗝了,你闻闻是不是水碱味。我凑近闻了一下,说是。我当时对败血症有了更加具体的感觉。
他没让王大志闻。他说我家里还有一种酸涩的药水,你想不想尝尝。我说想。他说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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