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老郭”是极不礼貌的，本应叫老郭伯伯。

      小时候，老郭伯伯是我家的邻居，就住在我家后面。我们住的地方那是一个有几十户人家在一起的铁路生活小区。在有我记忆开始，他就已是一个个头很矮、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其实他的儿子比我也不过大七八岁左右。他还是一个瘸子，当时说是他有关节炎因此腿瘸了。在我的记忆里，很少见他。对他，只有一点很模糊的印象。只是对在深夜常常听到郭妈妈“老郭啊，老郭啊”凄惨的哭声，却是印象深刻。

 

一、我印象中的“老郭”

 

      每次见到“老郭”伯伯，他或是一瘸一瘸地下班归来。或者，是他低着头，坐在他家的台阶上在晒太阳。我记得我只曾经很小声地叫过“老郭”几声“老郭伯伯”，那时叫他伯伯都有点令人为难和尴尬。我现在估计当时的心理，可能也只是出一种对大人敬畏的礼貌。而在我的记忆中，我每次叫他一声，都是先把头低着走近了，才叫他一声。而在叫他之前，他的头也往往是低着的，只到我怯生生低声地叫一声“老郭伯伯”之后，他才会抬头来，好像还没对我笑过。却是会用很认真的眼神看我一眼，那眼光里有一种猜度我对他的礼貌的真实成分的意味。

      也有隐约的记忆，妈妈对我说：“你也要叫郭伯伯呵”。只是隐约记忆，并不可靠。我们这个家属区教养极好。当时的小伙伴在一起玩，只要有一个大人经过，都会放下手中的玩具，一齐围上去叫姨、叫妈妈、叫哥哥、姐姐的，叫得此起彼伏，争先恐后，非常热闹。

      我估计我之所以有这种隐约的记忆，与我妈妈的为人是相合的。郭伯伯这人，在当时的环境下非常的特殊——他是国民党的“三青团”团员，这在当时，其罪名可想而知。

      当时，我当然并不知道“三青团”意味着什么。只到后来我长得很大了，我才明白，原来“三青团”其实也就和我们的“共青团”一样，只是一个党派之下的一个青年组织的简称。我们现在叫共青团，而他们当时是信的三民主义，自然就叫“三青团”了。

      郭伯伯除了是“三青团“员之外，还有一个特殊性。也是在一个深夜，郭妈妈这样“老郭啊，老郭啊”地哭了之后的几天，我见妈妈象打着寒噤似地告诉我爸：“老郭把手上的皮割去了”！我不知我小时候是个极爱问问题的孩子，还是什么原因，我竟记得我打听到了详细原委：原来，郭伯伯不仅是三青团员，还把那国民党的党徽和国徽的二十颗星，蓝蓝地纹在了他的手腕上了。郭伯伯的多次的被批斗和被痛打的祸端，可能源于他的三青团身份，更重要的是他手腕上的那纹着的十二颗星——在文革中，那可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标记啊！

 

二、“老郭”之死

 

      知道了老郭伯伯的这个忍痛割皮的事后，我一直都在找机会去看郭伯伯的手臂，到底是什么地方给割去了皮，但似乎都没有特别的印象。或者，我有一丝模糊的记忆，我曾向郭伯伯要求看他手上的印记，而他拒绝了。是不是真有其事，或者根本只是自己的想象，现在都无法确定。

      那时候，我还太小。我已经记不清在开“斗争会”上，是不是有过他。我只能根据父母的谈话，知道一些我没见过的情况。每次当听到郭妈妈在哭着叫“老郭啊，老郭啊”的时候，妈妈总是在很小声地谴责着：“打人家干什么呢”！或者是一些具体的人名，具体的事的谴责上。不过，那时，都会是很隐秘的，即使是一个小小的不满。毛泽东时代的极端恐怖，现在是无法想象的。

      郭伯伯死得很早。大概也就是我有记忆的他五十多岁的时候。那天，他是如何死的，我都已经没有印象。我相信极有可能是被打死的。那时候，斗争会极多，也许他就正是在被打后，直接送往医院去世的。这主要是在我们这样的小型家属区，只要一家一点响动，基本上就会全体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家和他家仅几米之隔，如果真是有病要送医院，他们家也必然会来叫我们这些邻居中的大人帮忙的。而那样，一定会弄出很大的响动，也一定会让象我这样的一个敏感的孩子，留下一些印象的。

      我的印象中，有他死去的信息，是从一个晚上开始，郭妈妈又在很凄惨地“老郭啊，老郭啊，老郭啊”地哭着，不过，时间很长，甚至是整晚，而且这样哭着，连续了很久时间。后来，我到他家里去，郭妈妈指着他们卧室的书桌上的一个精致的盒子，对我说，那就是“老郭”伯伯的骨灰。我那时还不知道怕死人，我还很详细地去看了好一会。当时，还是一个极蛮荒的时代，人死后都是用土葬的。用火葬，是我小时候留下印象的仅有一例。

      直到十几年之后，我二哥还说起过，他说“铁锤哥”（郭伯伯的儿子）曾对他说，我要是碰上某某和某某，一定锤死他！这几个人就是在斗争会中，经常充当打手，多次打过老郭伯伯的人。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估计除了他的家人，可能没有多少能够想起这位老人了。但到今天，在中国共产党周年的节日里，我却很自然地想到了他，想到了这位把他们的党徽兼国徽的那十二颗星纹在他的手腕上，并从此得祸，匆忙地走完了他苦难的一生的“老郭”伯伯。

 

三、“老郭”的不幸原是宿命

 

      老郭伯伯的死和他的遭遇，我都无须考究了。令人感慨的是，他竟然把那么要紧的东西，给纹在了手腕上。在那个时代，他的磨难就在他纹上这个标记的一刻，一切就已经种下了。但是，想起来，他纹上这十二颗星，到底是对国民党的一种信仰呢，还是一种为了表现积极的一时冲动，抑或只是为了一时好玩就纹上了的呢？这确实很难说。

      想他当时一个青年人，不管如何，他能把这个国民党的党徽兼国徽纹在手腕上，本极平常。就是到了现在，我们不也常常见到一些人，把现在的国旗印在额头庆祝共产党的生日吗？而令人惊异的，却反倒是与老郭伯伯的命运和遭际，紧密联系着的国民党、国民党军队及其国家的命运。

      在国民党时期，国民党依法一党执政，自然是人民和国家的代表。而且，这是一个有着多少辉煌历史的光荣的、伟大的党啊！

      那时候，国民党不直呼为“国民党”，而叫“本党”、“我党”。仿佛普天之下，唯此一党，其他党派都只能算是“民主党派”了似的。甚至，蒋介石更高明，在1946年政协会议后，他甚至背地里对驻美大使他的亲信说：除了国民党，就是共产党，其他党派都不算。

      那时候，国家是国民党的国家，而且还非常直接，号称“党国”。就是到了现在，这种党在国之上的习惯还在延续着：称人民、称党，不称“人民和党”，而是“党和人民”；称国家和党派，不叫“国家和党”，而叫“党和国家”。并且，我估计还会永远延续下去。

      那时候，军队也是坚持国民党领导，甚至还直呼为“党军”。这是一支怎样的威武之师啊！她不仅推翻了清王朝，而且还平定了各路军阀。八年抗战，虽然是装备落后，战斗力极差，却仍然是以坚强的意志，浴血奋战，百折不挠，最终取得了抗战的胜利。

      一个如此伟大、领导着数万万人民的政党，一支拥有如此英勇无畏的军队的政党，一个领导着国家从胜利走向胜利付出过巨大牺牲、领导人民抗战最终取得胜利的政党，怎么说倒了就倒了呢！这怎么可能叫人想象？

      一个如此伟大，抗战中的中坚，怎么会为一个在抗战中默默无闻的打游击，甚至连军服都不齐整的另一个党派的军队给打败呢？甚至，时间都是那么短！只用了短短的三年的时间——就只短短的三年时间啊，怎么说垮了就垮了呢？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三年，三年是多长时间？三年，不就是去年、前年吗？

      前年， 这个拥有如此实力，不仅拥有国家权力，领导着一个正在走向欣欣向荣的国家，而且还拥有军队、如此生龙活虎的政党，怎么说垮就垮了呢？

      前年，庆祝抗战胜利那时候，不是“双面人”一转身：“天亮了”，再一转身：“解放了”吗？怎么就在三年之后，同样的“双面人”，一转身：“天亮了”，再一转身，又是：“解放了”呢？世事怎么这么无常？这怎么可能叫一个积极上进的三青团员青年，能预想到的呢？

      三年前，在陪都重庆不是还召开了政协会议，不是还有民主党派提出了“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吗？我党不还召开了“六大”吗？怎么三年一过，一切就烟飞灰灭呢？这怎么能叫一个闭塞的铁路小站的青年工人，能预想到的呢？

      还不说“老郭”伯伯自己，就是我们现在，我们可以想到一个如此伟大的党，一支拥有如此威武不屈的军队的党，一个拥有如此强大的国家的党，怎么可以说垮了就垮了，说没了就没了呢？

      ——“老郭”伯伯的遭遇，真是叫人感慨成千！

 

（2007年7月1日凌晨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