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风云(一)


开足马力,

撞沉吉野!

                        ——电影台词

 

    你在马关条约上签下名字之后,心里仍在痴想:如果再购进一批快速巡洋舰,这一仗也许就赢了。

    从马关归来,你又去了威海卫,仿佛要面对青蓝的大海,追怀一场不舍的尘梦。如果我是导演,我愿意为那天的场景设置一场雨。尽管这不过只是种老套子,未必符合史实,但它无疑更合乎逻辑。你没有打伞,青缎的官袍包裹在你枯干的身体上,使你显得落魄而苍老。你凝滞的目光似乎终止了时间的进程,很久,你才一甩袍袖,走了。

    断肠雨其实只在我的虚构里出现过。有时我甚至觉得,整个历史是一场更大的虚构,是我们一厢情愿地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想象充填那些空白的时间。你去没去威海卫,史书上并没有记载,我也未从清代笔记上翻读到这样的记录,而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你曾在一个黄昏走到海边。你应该去,看一看埋藏你梦想的大海,想一些事情。这一时刻对于正在收起渔网的渔人来说,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没人认识你,而你却感到有一种莫名的骚动正蜇伏于大地的暗处。你预感到身边一些隐秘的变化:大地行将脱胎换骨,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膨胀,万物可能在某一个时刻里骤然改变它们的形状。实际上你并没有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失魂落魄,一副倒霉模样,而是被自己的感觉惊住了。你不知自己怎样产生了这样怪异的想法,你逆光站在太阳的光圈中,谛听着时间深处的声息,季候的变化微妙地影响着你,使你变得焦躁不安。你转过身来,看到夕阳正在拉长你的影子,那影子和你构成一个直角,这使你得以观察它。影子因地面不平而有些变形,单薄而古怪,仿佛有意解构你的一脸庄严。而你,却没有顾及影子的嘲弄,仍在执拗地猜测着这个直角的两个边的关系,像破解一道费力的几何题。

    海用一条优美的弧线划出了它的边界。大海的震颤、痉挛、收缩和疼痛,都始于斯而又终于斯。太阳的反光像无数的树叶在海面上翻飞起落,海上的花朵在转瞬之间盛开又枯萎,你仿佛聆听到海的暗示。

    你想起四年前(一八九一年七月九日),应日本政府的邀请,你曾派遣水师提督丁汝昌率领你一手缔造的中国海军,对那里进行正式访问。那是一支刚刚建立的海军,也是从这里起锚,管带们手中竖起的长剑刚刚淬火和抛光,新鲜明亮,令人晕眩。你企图用它们一扫这个古旧的版图上的沉沉暮气,一扫政治家们的灰暗和平庸。你忘不掉管带们迎风伫立在甲板上的那种忠诚的造型,那时你具有了一个政治家必须具有的底气。

    一切都在海的呼啸中幻灭了。你的一切努力最终都在狂风中化作了看不见的颗粒,散落在时间深处,踪影全无。你尽力向远处望着。此刻没有任何物体遮挡你的视线,可你还是望不远。中国和日本,海天相隔,然而“吉野”号巡洋舰无疑缩短了两者的距离。想到“吉野”,你的心骤然一紧,如今你对这个词过分敏感。你的喉咙里滚过一声奇怪的声响。

    那艘世界上最先进的快速巡洋舰是英国造的,在图纸上伸展着优美的弧线,你仿佛看到一条凶猛的鲨鱼,带着匕首似的牙齿,在时间中神出鬼没。舰艇的动力系统像钟表的机芯一样精确,像鲨鱼的心脏一样有力,为它提供了不同寻常的速度,这种速度改变了作战的时间概念。你最早意识到用快速巡洋舰装备部队的重要性。再也不是依靠刀剑弓弩的时代了,国际战争打的就是装备和时间,你自然清楚快速巡洋舰在这场军备竞赛中所占的分量。所以,当深知你脾气的英国克虏伯公司(Krupp)的军火商将这艘最新下水的世界最快的巡洋舰图纸在你面前铺展开的时候,你呆望着它,很久没说一句话。你用布满皱褶的手抚摸着光滑鲜嫩的图纸,像抚摸女人青春的肌肤一样细心,充满爱惜。从你看到它的第一秒起,你就决心拥有它了。

    你把有关这个舰种的所有资料上报给朝廷。它的重量是四千一百五十吨,有二英寸装甲,六英寸速射炮四尊,四点七英寸速射炮八尊,鱼雷发射管五条,时速为二十三海里(当时我舰的最快时速仅为十五海里)。然而朝廷没有对这串枯燥的数字表现出丝毫兴趣。他们并非对数字不敏感,在某些方面,数字会给他们带来莫大的快感,但那只限于他们的兴趣范围之内,而且,通常与享受有关。他们只在乎消费性开支,而国家军费,对他们来说纯属多余。在这一点上老佛爷跟家庭妇女没有多大区别。她一样地精明计较,知道什么钱该花,什么钱该省。朝廷百官更是顺水推舟,投其所好。于是,在他们的积极策划,海军大臣奕譞的直接领导下,他们耗资三亿两白银,在颐和园里建造了一个风景如画的“海军学堂”,用这笔钱,再建十支“北洋舰队”绰绰有余。相形之下,颐和园里那只永远开不动的石舫,在你的眼里,太过滑稽。你眼中的西太后实际上就是一个家庭妇女,头发长,见识短。享乐是女人的天性,只是西太后的富贵华丽像玻璃房子一样不堪一击,一支火枪的声频就足以将它震碎。而百官呢,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有他们的规矩尺度,他们的所有抉择都符合这个世界为他们预设的逻辑。他们的巧手驾轻就熟地拨弄着琴弦,加入一场神圣庄严的合鸣,他们高傲的表情中充满了对百姓和战士的不屑,他们全都忘记了这不设防的繁华最终不过是为他人准备的盛宴,而那些充满肉欲的旋律,终将化作死亡的安魂曲。

    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自然也清楚做事的界限。你知道这个庞大肌体的症结所在。于是,你在暗中等待着英雄的出现,然而你也总是英雄横空出世的关键时刻将他抛弃,因为你的主要义务是保持王朝的平衡和稳定,使这个行将成为僵尸的政府还能在惯性作用下按它习惯的方式维持下去,尽管它的能量几乎已经耗尽。但不管怎样,毕竟是你发现了刘步蟾,将这个二十岁的青年送到英国格林威治留学,又在英国舰队见习。大清向德国订造定远、镇远两艘世界级的主力舰时,你专门派刘步蟾去监造,船成后,又命刘接舰返国,足见你对年轻英才的一片苦心。不到三十岁,刘步蟾就被你提拔成中国海军的第二号领袖。

    有人称你为“合肥老母鸡”,褒也罢,贬也罢,总之北洋水师成了你的又一个淮军。经过你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苦心孤诣的经营,排名世界第八的中国海军浮出海面,其实力已超过当时世界最强的英国海军的“远东舰队”了。如果再来一次鸦片战争,鹿死谁手,就很难说了。然而好梦不长,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随着大清女主的羽翼渐丰,“安定团结”局面的形成,中国海军前进的步伐突然停滞,从一八八八年至中日甲午海战,中国海军竟未添一舰;而强大的海军,迅速落伍。高额的海军军费,白花花的银子,像河流一样从海军衙门流出,流向官衙和后宫,沦为官场运作的润滑剂,充填着庞大而贪婪的官僚系统,然后就像将水泼洒向沙漠一样倾刻不见了踪影。一八九二年,中国官方宣布,因老佛爷六十寿庆需款,海军正式停购舰艇二年。这一纸通令如同一张不祥的谶符,预示着故事的结局。就在期限截止那年,中国海军全军覆没。

    此消彼长。克虏伯公司的快艇很快出现在日本海军的队列里——它被敏锐的日木人买去,命名“吉野”号,为摧毁中国海军完成了致命打击。这种戏剧性,精巧得像是行家的虚构,实际上却是历史的报复。历史知道如何在最关键的穴位上对错误进行惩罚。中国让出了主动,也让出了机会。日本弹丸小国,既穷且弱,但它正处于中兴年代,全国人民艰苦奋斗,即使皇室,也与民同甘共苦,绝不搞特殊化。与腰缠万贯的西太后不同,穷国日本原本无力购买“吉野”,皇太后就将自己仅有的首饰捐了出来,以为表率。至甲午战前,日本海军已拥有新式战舰二十一艘,其中九艘是九十年代的最新装备,配有十英寸左右速射炮数十尊。日军用一分钟打五炮的快速巡洋舰对付我们五分钟打一炮的乌龟铁甲船,哪里有不胜的可能。皇太后的投资很快得到了回报,而且投入产出比高得惊人。一八九五年《马关条约》,日本从中国获得两亿六千万两白银,可谓一本万利。中国人无钱买船,有钱赔款。一百年后,一名中国史学家悲愤地说:“中日一战,日本不胜,天理难容!”

    “吉野”像一条敏捷的狼,它在暗处蹲伏已久,等待的就是有朝一日满足它牙齿的欲望。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七日的黄海海域,成为“吉野”奔驰的荒原。它凭借它的航速和射速,成为日舰的前锋。数十尊速射炮左右开弓,同时发射,“吉野”过处,弹如雨下,一片狼籍。我定远、镇远二主力舰受其重创,多艘辅舰被其轰沉。史学家后来写道:“对我舰为害最大者,厥为敌舰吉野号。若去此酋,在我军颓势或可稍转。”(唐德刚:《晚清七十年》,第二五六页,岳麓书社,一九九九年版)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电影《甲午风云》中,李默然扮演的邓世昌将大辫子往身后一甩的那份潇洒坚毅,和方化扮演的“吉野”舰长的一脸狡猾傲慢。那部电影培养了少年的我对“吉野”的深刻的仇恨。你也一样忘不了它。你还未听完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战报,一股浓血就从你的胸口迫不及待地喷薄而出。

    从“吉野”号发出的鱼雷,击中你的心脏。你时时感到疼痛难忍,很多年后,你终于带着残留的日本弹片,死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