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 哥
猴哥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猴哥是个孤儿。
猴哥长得乖巧,手脚也伶俐。十岁那年,猴哥和二狗子去偷西瓜,二狗子脚慢,被赵三爷逮着了。猴哥从草堆里钻出来说:“三爷三爷,不怪二狗子,是我想吃瓜。”
三爷看着他,他笑眯眯看着三爷。三爷的山羊胡子抖了几抖,巴掌扬起又放下,最后叹了口气,摘了个大西瓜放他怀里:“猴崽子,找个僻静地儿解馋去,别满村子吆喝。”
二狗子沾猴哥的光,收起眼泪跟他一溜烟跑了,躲在山坡后分瓜吃,吃成了两只大肚蛐蛐。
猴哥是个孤儿,村里人都疼他。二狗子他爸怕猴哥被人欺负,把一身武艺都传给了他。
猴哥十八岁,长成了一条男子汉,浓湄、大眼、宽肩、细腰。三爷说:“猴哥要生在城里,能上电影。”
三爷见过大世面,隔三岔五就进城去卖瓜。猴哥整天缠着三爷要跟着去,三爷烦了:“你小子心野,什么时候成亲了什么时候带你去。”
猴哥和巧儿躲在山坡后手牵手。
巧儿哭了:“猴哥我这辈子是你的人了。”
猴哥说:“我只牵了你的手。”
“我不管,我不管,死活我都是你的人。”
夏天来了,这个夏天格外热。三爷的胡子乐得老高:“看吧,今年的瓜准能卖个好价钱。”
猴哥帮三爷装了满满的一手扶拖拉机瓜,累得一身汗。三爷说:“猴哥你歇会儿。”
“不累。”
猴哥擦把汗,把烟锅装上递给三爷。三爷叭嗒叭嗒吸了几口,撩开烟雾冲猴哥说:“猴崽子想进城不是?别这么卖力气让我看着心痛。”
猴哥笑了,摇响了机子。
猴哥蹦上车,松开脚刹,加大油门,“突突突……”地走了。
县城真大。猴哥第一次知道除了村前的山坡和村后的小河外,还有如此广阔的世界。猴哥帮三爷守瓜摊,晚上就点一盏马灯睡在屋檐下。城里的姑娘时兴穿短裤,雪白的大腿从猴哥的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
猴哥的头有点儿晕。
卖完瓜,三爷抽出一张钱递给猴哥:“你先去逛逛,中午我在城门口等你。”
猴哥走在街上,迎面而来的人潮似乎要把他呑没,他缩紧自己,手里捏的那张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猴哥停在电影院门口。海报上那个女人一手握枪一手拈一朵红玫瑰,眉眼好象要飞起来。猴哥想了想,买了张票走进去。
银幕上的女人没海报上漂亮,却有一身好武艺,把群大男人揍得全趴下。走出电影院猴哥吐了口唾沫:“妈的,花拳绣腿。”
一个戴红袖箍的老太太走过来说:“随地吐痰,罚款五毛。”
猴哥忙用脚盖住痰迹:“没有,没有。”
老太太说:“还说没有,你把脚拿开。”
周围拥了一圈人看热闹。
猴哥说:“我没吐痰,我吐的是口水。”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
老太太挺严肃:“态度不好我可要罚你一块啦。”
猴哥忙抽了五毛钱给她,她塞给猴哥一张纸:“这是罚款单,别乱扔。乱扔果皮纸屑,罚款五毛。”
猴哥走在街上,他想城里人真是穷讲究。他看着太阳挂在天上,想起三爷,急了。他不知道城门往哪边开。
猴哥问一个卖冰棍的小姑娘:“你知道城门在哪里吗?”
小姑娘打量他一下:“你买一根冰棍儿我就告诉你。”
“多少钱一根?”
“一毛五。”
猴哥伸伸舌头:“太贵了,不买。”
小姑娘笑了:“那我也不告诉你城门在哪边!”
旁边卖烟的中年男人说:“这位兄弟是从乡下来的吧?”
猴哥点点头,他说:“你往前走向右拐就出城了。”
猴哥又点点头。他又说:“凭你这身胚子,完全能在城里混,省得受丫头片子的气。”
猴哥说:“怎样混?”
中年男人点燃一支烟,递给猴哥一支。
他喷出一个烟圈儿:“就说我吧,也是乡下人,开头给人扛水泥,这活儿累人,每天赚十几块,后来攒了一笔钱,开了这烟摊,每天也能赚几十块。总比乡下挖土强。”
猴哥琢磨着他的话,一天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块,乖乖,三爷的一车瓜才卖一百五!
三爷将手扶拖拉机停在城门口外,自己站在车旁急得团团转。猴哥看着三爷苍老的脸,就决定了该怎么做。
三爷说:“猴哥你野哪儿去啦?赶回去天都黑了。”
猴哥说:“三爷我不走了。”
三爷的眼睛睁得老大:“你说什么猴哥?”
“我留在城里。”
三爷垂下头,叹了一口气:“你小子心野,不该带你来……巧儿怎么办?”
“我赚了钱回村娶她。”
三爷数出一叠钱,递给他:“你没老子没娘,闯闯也好……猴哥,闯不下去就回村,你记着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猴哥接过钱,看着三爷和他的手扶拖拉机消逝在蓝天深处。
做人要心狠手辣,方能人上人。这是猴哥在城里呆了半年后得出的结论。猴哥扛过水泥,贩过旧衣服,捣腾了一阵子名烟名酒,最后还是当了一群流子哥的头儿。
那天晚上,猴哥在屋檐下睡觉,绊了疤子一跤。疤子拎起他就是一耳光,把他打醒了。猴哥摸摸火辣的脸,旋即一拳把疤子打倒在地。他说:“这一招叫饿虎掏心。”
疤子爬起来:“好你个乡巴老,你等着!”
猴哥叉腰站在路灯下。
疤子领着一群人拥过来,为首的小青年又高又壮,后来猴哥才知道他叫黑子。
黑子在猴哥一臂之外停下来,他看看猴哥,又看看疤子:“就这乡巴老?疤子你也太菜了。”
黑子抡起双拳就冲猴哥砸过来。
猴哥身形一晃,接住黑子往后一扔,黑子就从他身边滑过去栽了个狗吃屎。
猴哥双手抱在腰前:“这一招叫顺手牵羊。”
疤子愣了一会儿,叫道:“哥儿们上呀,揍扁这个婊子养的!”
黑子爬起来,喝住疤子,冲猴哥抱抱拳:“这位兄弟是哪个角的?”
猴哥听不懂:“什么角?”
黑子说:“那你就入我这个角吧,管城门口这一带,兄弟你叫什么?”
猴哥这下听懂了:“我叫猴哥。”
一伙流子哥全笑了:“这名字有趣。”
黑子说:“疤子你衬着猴哥,帮他在城里租个窝。猴哥,你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
这伙流子哥全是小偷。清晨就全体出动散到各条街道各大商店,傍晚携着战利品到猴哥处集合。猴哥不偷,猴哥教他们武艺。猴哥分赃均匀,赏罚分明,讲义气,小子们都服他。
猴哥的头发留长了,穿花衬衫和皮夹克,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城里人的洋气。猴哥整天看录像,打电子游戏,搓麻将,却从来不玩女人。疤子说猴哥你怎么像和尚。猴哥说和尚怎么啦?和尚命长。
疤子笑着说猴哥你可不像那种怕死的脓包。
猴哥没笑,猴哥看见了巧儿。巧儿坐在街沿上,脚下放着一篮鸡蛋。看见有人停下,她就仰起头说买吧买鸡蛋吧,十个才一块二。猴哥没有停下来,就是停下来,巧儿也不会认出来这个帅小伙就是那个和她躲在山坡后拉手的猴哥。
猴哥走出去好远回头看看巧儿。
巧儿还在说买吧买鸡蛋吧。
猴哥想哭。
猴哥爱上了高中生慧慧。慧慧骑车上学,每天早晨披着朝阳从猴哥门前驶过。慧慧今年十六岁。
猴哥每天坐在门口等她。慧慧不知道猴哥每天坐在门口只是为了看她一眼。猴哥永远不会忘记慧慧的那双大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丝尘埃,就像村外的那条小河。
猴哥夜里总是做梦,梦里总是拉着慧慧的手。
终于在一个彩霞满天的早晨,猴哥拉住慧慧,慧慧跨下车奇怪地看着他。猴哥说:“你上学吗?”
“嗯。”
“你是慧慧吗?”
“嗯。”
“我是猴哥。”
“嗯。”
“我要和你谈朋友。”
慧慧说:“那怎么行,我要考大学呢。”
慧慧骑车走了。
疤子对猴哥说:“这臭丫头不识抬举,猴哥你瞧我的。”
猴哥说:“疤子你别乱来。”
第二天早晨猴哥没看见慧慧像彩云一样从门前飘过,第三天也没有,以后都没有。猴哥对疤子说:“我把她吓着了。”
“她改道了,走普济路,她们学校每天都有晚自习。”疤子说。
猴哥躺在床上,他点燃一支烟。猴哥想起那个养育他成人的小山村,想起了三爷,二狗子他爸还有巧儿。算一算,已经三年没有回去了,不知道他们好不好。猴哥喷出一口烟,烟雾把灯光揉得朦朦胧胧的。
“猴哥!”疤子闯进来,“猴哥你快去看我们把谁逮住了。”
“慧慧!”猴哥叫起来,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床上蹦起来:“在哪儿,快!”
“普济路。别急猴哥,她跑不了啦。”疤子跟在后面嘻嘻地笑。
普济路口,一辆自行车躺在路边,一个车轮子还在哗哗地转。慧慧被三个小子逼在墙角,她惊恐地看着迎面跑来的猴哥。
猴哥看着她,她泪光莹莹。
猴哥说:“放了她。”
三个小子一松手,慧慧就顺着墙根滑下去。猴哥扶住她,她挣脱猴哥的手,“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好远都能听见她凄厉的哭声。
自行车躺在地上,咣当咣当的声音像伴奏。
猴哥阴着脸,盯着疤子。疤子说:“猴哥是我不对。”
猴哥盯着疤子,疤子的声音开始发抖:“猴哥……”
猴哥摆摆手:“算了疤子。我说过和尚命长。”
冬天来了,这个冬天特别长。深冬的夜里没有星星。猴哥越来越怀念小山村,怀念乡下人那片抹不去的亲情。他缩在被窝里想起和二狗子吃烤红苕的高兴劲儿,叹口气。现在他天天不是火锅就是热炒,却怎么也吃不香。
一声警笛尖厉地划破长空。
全城戒严。全城的警车呜呜叫。
猴哥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猴哥想这下全完了。
一夜之间,黑子、疤子及手下的小子们全蹲了局子。
没有一个哥儿们抖出猴哥。
猴哥到看守所探望黑子,黑子剃着光头已是地道的犯罪分子。他说:“我算是毁了,不是无期也有个十年八年。猴哥,你不同,你还小,你还是回乡下去吧。”
疤子倒是慷慨激昂:“猴哥,你别伤心。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口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猴哥说:“疤子,你就老实点儿吧,你真想死是怎么着。”
疤子瘫了:“我完了猴哥,真的完了,我才二十呢。我妈怎么办,还有我小妹。”
猴哥心里堵得慌,钻进小酒馆把自己灌个烂醉。
猴哥荡在城里没了根儿,月底房租都交不起,被赶出来了。
猴哥决定回村。
春天来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猴哥才闻出春风的甜味儿。田野披上了绿色的绒毯,桑树冒出鹅黄的芽儿。农人在田里插秧,赵三爷的瓜棚还立在村口。猴哥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猴哥是你吗?”
猴哥抹去一把泪水:“二狗子!”
二狗子穿了一身新衣,身后跟着一个大肚子女人。二狗子嘿嘿笑:“陪我媳妇回娘家,这不,才出村子,嘿嘿……”
猴哥一拳捣过去:“好啊!二狗子有你的,什么时候娶媳妇了。”
“六月就要当爸了,嘿嘿,”二狗子直搓手,对他媳妇说,“你自个儿回去吧,猴哥几年没回家了,我陪他进村。”
猴哥笑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你忙你的去!”
猴哥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二狗子,你爸好吗?”
“去年就死啦,坟在山坡上。”
猴哥的心往下一沉:“三爷呢?”
“瘫了。躺在床上半年多了。他老念叨你。”
猴哥的心又往上一提:“行了二狗子,你走吧,我们改天再聊。”
二狗子说:“猴哥,忘告诉你了,巧儿还没出嫁呢。”
猴哥站在三爷床前。
三爷闭着眼睛,枯瘦的脸上叠满皱纹,山羊胡子像几根乱草粘在下巴上。
三爷睁开眼睛:“是猴哥吗?”
猴哥握住三爷枯藤一样的手臂,哽咽着说:“是我。”
三爷喘口气:“回来就好……当初我不该答应你留在城里,乡下人终归是乡下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猴哥流着泪说:“我回来了,我不走了,我侍奉你老人家。”
三爷艰难地笑了,点点头:“去吧,孩子,别误了插秧。”
村里的土地都承包了,没猴哥的份儿。猴哥就去干帮工,不要钱,只管饭。猴哥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乖巧伶俐的野小子。在山坡后面,猴哥勇敢地抱住巧儿,在她红润的脸上嘣了个响。
猴哥惦着三爷,天天到三爷的床前喂饭擦身,端屎端尿。三爷怕他嫌赃,不让他干。猴哥流着泪说:“三爷你知道我怎么长大的,我要是嫌你赃我还是个人吗?”
三爷最终还是死了。
三爷留下话,他的那份地,留给猴哥。
猴哥开始在三爷留给他的那份地里耕耘、下种、锄草、施肥、浇水。隔三岔五也开着拖拉机进城卖瓜,顺便给村里人捎农药啦代买化肥啦什么的。有毛头小子要搭车进城见世面,猴哥就会说:“兔崽子,别看花了眼,什么东西都跟媳妇似的,还是自己的好!”
秋后,猴哥和巧儿成亲了,村里人都说巧儿好福气。还说猴哥一定会在三爷留下的那份地里刨出金娃娃,并且时间不会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