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红楼梦》中的潜意识


  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弗洛伊德的人格魅力对后世学者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我们根本难以想象在当时的情况下(达尔文已经发表了他的《物种起源》),这种对全人类的公然挑衅意味着什么。所以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讲稿的第一章就对听者发出了警告:我并不希望你们涉入其中,因为这可能会让你们失去你们已经获得的一切,甚至声败名裂。相对于东方学者来说,西方思想家具有更多的政治独立性,他们对科学本身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科学政治化的兴趣,这也终使他们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比我们更快、更远。

  本文就弗氏的精神分析学从以下三个方面对《红楼梦》中的潜意识现象进行一些探讨。

  一、《红楼梦》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

  让我们来看一个《红楼梦》中晴雯对宝玉达成潜意识情爱关系的日常生活心理的例子:晴雯之于宝玉是一个“上下有别”的丫环,临终前对宝玉的谈话最显其独立的品性和人格。在贾府的高压手段下,她美丽俊俏的外貌深处跳动着一颗刚烈的心。但就是在这样一个不可能轻易被接近的少女身上,我们还是看到了她和宝玉在日常生活中潜意识达成的情爱关系。第六十三回袭人、晴雯和芳官等人夜晚在怡红院内为宝玉做寿,又是划拳又是饮酒,闹了一夜。第二天有这样一段描写:

  袭人笑道:“原来这么着才有趣儿;必尽了兴,反无味。昨日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日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的把臊都丢了,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平儿笑道:“呸!不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有事,去了回来,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从上面这段描写可以看到,真正清醒而又处于正常心理秩序的只有四儿和平儿两人。四儿对袭人和平儿对晴雯都做着同一种工作:即点破对方潜意识的失态心理。特别是平儿对晴雯的一段对话更能说明晴雯对宝玉的这种微妙关系。它说明人的自然属性在特殊的情况下会从无意识中释放出来。平儿此时代表的是社会属性一面,然而一贯自重的晴雯也有坠入自然属性的时候。头天夜里饮酒作乐使她被动地避开了大的社会环境,本我中的潜意识处于开放状态,和宝玉他们缩短了距离,因此,第二天才以“他”相称。

  二、宝玉与钗、黛、袭的痛苦关系

  我们在谈到人的潜意识、前意识、意识以及与之相对的本我、自我、超我时,并不简单认为每个人的这三对关系都是均等的。实际上,每个人由于所处的社会环境、家庭关系、个人学识及先天气质的不同,这三对关系的比重也不一样。宝玉身上的这三对关系几乎平衡(他的超我及意识是在作品后四十回与宝钗的结合中得到表现的)。宝玉是一个用情不专者的说法实属误会,其实他非常渴望有一个在本我、自我、超我三方面都健全的伴侣,遗憾的是,封建时代的妇女这三者是被分裂开来的,因此他的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只能分割开来分别对待与之对应的女孩子,他自己也就和众群芳形成一种痛苦的关系。在《红楼梦》这部著作中,有三个女性分别在这三个方面占有较大的比重,即:宝钗的超我、黛玉的自我、袭人的本我。她们都想和宝玉达到结合,但都因为自己不健全的内本质而在各自的结合中形成不同形式的痛苦关系。如下图:
  宝玉      |袭人       |黛玉      |宝钗
  超我—→意识|      |      |意识←—超我
  自我→前意识|      |前意识←自我|
  本我→潜意识|潜意识←本我|      |

  从图中不难看出,宝玉和黛玉的感情属于避开超我和本我的,是前意识与前意识的交往,亦即人的最本质核心的交往。而宝玉与宝钗的交往却是超我的,它促使宝玉朝社会规范方向发展,所以宝玉和宝钗在一起时很觉得累(这主要就前八十回而言)。另外,宝玉和袭人却是无意识与无意识的交往,特别是他与袭人初试云雨更是在宝黛二人身上所不可能发生的一种原欲的、本能的交往。随着作品向后发展,他和袭人的这种交往便自然断裂开来。因此,在袭人、黛玉、宝钗之间实际上形成:无意识、前意识、意识三者的排列。宝玉在她们之中痛苦地周旋,始终未能达到完美的结合,宝玉痛苦,她们三人也痛苦。克莱芒说:“‘自我’——这一级是战斗的、防御的、保护的,它主要执行媒介的职能。弗洛伊德在描述这一级时,常常使用比喻:‘自我’是‘三个暴君’——外部世界、‘超我’和‘本我’——的仆人。”④这最能充分说明宝玉“爱博而心劳”的实质。

  在这一点上黛玉就更加不幸了,因为她除了“自我”而外,其它三者都是很脆弱的。没有“本我”、“超我”和“外部世界”作保证,她和宝玉的结合就变得真诚和痛苦。和黛玉渴望这三者刚好相反,宝玉却是力求摆脱这三者才能与黛玉结合,因此他也是痛苦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宝玉是一个现实的人,他想通过摆脱痛苦而获得幸福;黛玉是一个理想的人,她渴望通过追求幸福而获得幸福。黛玉葬花一节最能说明他们二人的这种关系。黛玉除了一片真诚之心,其他一无所有,心中甚感痛苦;而宝玉虽拥有一切,却苦于自己最深底的一片真心难赋予妹妹。正如他后来说:“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二十八回)这就说明宝玉有一种负重的精神压力。下面我们来看一个有关宝玉和宝钗痛苦关系的实例。

  宝钗生长在一个巨富之家,从小就在这个家庭里目染大社会的“经济”之道。后来虽然父亲去世,但对家庭和社会这样的大系统却有一种驾驭能力,比起黛玉来要强悍得多。那么,是不是说象宝钗这种超我意识强的人就无法接近,没有潜意识的流露呢?我们在前面分析了她“嫁祸于人”的潜意识,这里也不能不对她“少女天诚”的心性本质给予肯定。宝玉虽然不敢轻易冒犯她,但他还是渴望和她交往;宝钗也一样,但只是二人之间的障碍太多,心性也就痛苦。“黛玉葬花”以后,宝黛爱情进一步深入,黛玉告诫宝玉说:“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这句辛酸的话非但没有拴住宝玉的心,相反却更加引起了宝玉对宝钗的注意。二十八回宝钗也因“金玉”之说而萌动了她隐藏的真心。她和宝玉、黛玉演了这样一幕: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来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的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绢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以上第二段虽然是写宝玉的心理活动,其实客观上宝钗也陷了进去。第三段她用“你又禁不得风,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的话不自觉地来转移外部气氛,压抑自己内在的潜意识,形成对无意识的阻抗。而一句“呆雁在哪里?我也瞧瞧。”的失言终没有逃脱黛玉“一箭双雕”的一击;绢子打在宝玉脸上后,他俩才从潜意识中回到超我中来。清醒的黛玉和不可自拔的宝、钗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造成这种微妙关系的原因是:首先,宝玉所处家庭环境的相对宽松,又少贾政、太太等人的管束,这就形成了他活跃的思想。其次,黛玉在前对宝玉要少接近宝钗的告诫是一种反向暗示。再次,宝钗也有接近宝玉的愿望。引发事件的楔子是宝钗手上的香串。宝玉发呆是因为他专注于内心的意淫,渴望在钗、黛错位的互换中达到无意识的愿望。

  而已经忘掉了外界关系的宝钗在丧失超我以后,也不自觉地避开意识而很快朝本我无意识状态发展;但她阻抗无意识的自我能力很强,顾不得“男女授受不清”,扔下香串力求解脱,很快就与宝玉的意识走向形成相反的方向。再加上黛玉的出现,她与宝玉欲近不能的关系便在分离中痛苦地展示出来了。

  三、钗、黛二人的潜意识

  和宝钗一样,黛玉也是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束缚的女子,但黛玉比宝钗被动得多,争取独立的意识更强,这是她悲剧的社会和个人根源。作品曾描写她和宝玉在园内偷读《会真记》,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书中精彩的爱情描写会对她深层的潜意识产生影响,从而第一次在少女纯结的心灵深处播下爱的种子。直到第四十回两宴大观园的时候,她心中的秘密才被鸳鸯的牌令从潜意识中揭出来;而当时除了宝钗而外,几乎无人知晓,有趣的是连黛玉本人也未觉察自己冒犯了禁语: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毫无疑问,完全是急促的对答使黛玉“说溜嘴”了,把禁书中的句子大胆地展现在贾母和众姐妹面前。黛玉和宝钗的潜意识全暴露出来;黛玉是一种人性的、自然的流露,而宝钗却是隐忍地、超我地去压抑潜意识。

  总之,《红楼梦》是最可以寻找出人物的潜意识之作品了,因为它客观、现实、朴素,完全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产物。弗洛伊德这个晚生的精神分析学家所发现的人类潜意识,毫无疑问地自然在《红楼梦》中便早已存在了。这是祖国文化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