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与归来(三)


    鲁迅为中国乡土宣判了极刑,这是因为他是站在西方现代性的基点上回望乡村社会的。有趣的是,当鲁迅站在西方现代性的立场上驳斥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时候,他既不隶属于西方文化,也不隶属于传统文化,汤因比把这种“十三不靠”的身份命名为“联络官阶级”:“这一个联络官阶级具有杂交品种的天生不幸,因为他们天生就是不属于他们父母的任何一方面,他们不但是‘在’而不‘属于’一个社会,而且还‘在’而‘不属于’两个社会。” 针对乡土,鲁迅提供的核心意象是“出走”。与他相反,作为中国边缘部落的纯种后裔,沈从文提供的核心意象是“归来”,这直观地体现在他1934年所写的《湘行书简》、《湘行散记》和《湘西》中。三部书稿记录了他的归乡过程,字里行间表达了当时已成为城市人的沈从文对于故乡的认同:“我爱这些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时我又与他们那么‘陌生’,永远无法同他们过日子……” 故乡如同胎记,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的表情、伤痕、梦境和歌声,吸纳他的激情、青春和血,把他投入河流和与河流一起奔流的时光里。他已经变成一条船,河流是它终生的籍贯,只有在河流中,它才不朽,一旦离开,它将变成一只风干的标本。他最后四十年文学事业终止,除了外在压力外,他内心河流的枯竭也应承担一部分责任。作为一个城里人,他已经被与故乡分割开,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存在,无法接受来自河流的恩典。归乡,于是成为他长久的冲动,使他不得安宁。

    当然,归来的前提必然是出走,离开家乡的确曾经是沈从文苦心孤诣的目标,这一方面缘于湘西军阀混战的混乱局面,使在地方军中服役的沈从文随时可能面临死境;另一方面,由于他曾在军阀陈渠珍办的报馆工作,有机会接触到《改造》、《新潮》这类刊物,郁达夫、郭沫若等人的作品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新的世界与新的文明在不断地对他进行煽动。雷蒙德·威廉斯在他有关英国文学研究的名著《乡村和城市》中认为历史的场景已经发生转移:“历史的转移是从农村田园式的‘过去所熟知的社会’转移到‘充满黑暗和光明的城市’。” 而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激烈的城乡分化之中。沈从文认为,与其在故乡坐以待毙,不如到新的世界闯荡一番。他的远行凭借的完全是年轻人的冲动,冲动的背后,有一定的盲目性。他到北京以后陷入窘境,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他走得不远,因为他的精神从来没有离开过湘西。对于鲁迅而言,除了百草园,故乡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温情的回忆,对于故乡,他表现出绝决的背叛的姿态;但城市所代表的所谓“进步文明”,却反证了故乡在沈从文心目中的价值,并且坚定了他对于故乡的信念。

    沈从文与鲁迅的故乡都面临着相同的境遇,那就是传统的乡土社会正濒临瓦解,地区版图被纳入国家、乃至世界的版图中。无论沈从文是否承认,历史时间终将像一把利剑,刺入他心中那个封闭自足的空间。他们共同面对着若干个世纪以来中国人从未面对过的历史主题,并且不约而同地背井离乡,投入到新的文明中去。但此后,他们便分道扬镳。他们回望故园的眼光也大相径庭。对于乡土,鲁迅以憎的方式表达他的爱,沈从文则以爱来包容他的憎;鲁迅重于描述“时间中的历史”,而沈从文则重于描述“空间中的历史”。沈从文笔下的空间并不绝对是静态的,历史时间经常闪烁其间,比如在《长河》中,可以隐约窥见民国时代陈渠珍在湘西的独立王国被蒋介石挤垮、苗民叛乱等不平静的历史背景,以及大城市来的一批新主人使湘西变得衰落腐朽的历史过程。他甚至对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进行恶搞:“妇人正因为不知道‘新生活’是什么,记忆中只记起五年前‘共产党’来了又走了,‘中央军’来了又走了,现在又听人说‘新生活’也快要上来,不明白‘新生活’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拉人杀人。” 在《贵生》中,五爷催促贵生打桐子,并告诉他,“城里的油行涨了价,挂牌二十二两三钱,上海汉口洋行都大进,报上说欧洲整顿海军,预备世界大战,买桐油漆战舰,要的油多。洋毛子欢喜充面子,不管国家穷富,军备总不愿落人后。仗让他们打,我们中国可以大发洋财!” 乡俚村夫已经有了全球化眼光。但与鲁迅相反,在历史时间的流程中,沈从文采取的是反向的价值观,对“现代文明”进行毫不含糊地否定。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尖锐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以外,别的感觉官能都有点麻木不仁。这并非你们的过失,只是你们的不幸,造成你们不幸的是这一个现代社会。” 他以城市为背景的小说,如《八骏图》,处处充溢着对现代文明的讥讽,那些活动在城市中的人物无不荒诞、堕落、情感枯竭、性压抑。在他看来,现代社会的介入只能给湘西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那点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像有一点病” 只有在湘西,沈从文能够为我们贡献像翠翠这样健康的青春中国的形象。

    必须承认,沈从文的湘西已经被纳入历史的时间表中,情愿,或者不情愿地,开始了“现代化”的进程。而从空间角度看,湘西的空间正在被一个更广大的空间所蚕食和覆盖,无论那个更广大的空间的名字叫“新生活”、革命,还是叫全球化。这种空间覆盖是附着在历史时间的进程之上,由局部而整体逐步进行的。它们不请自来,显示出不可违抗的意志。即使如此,沈从文仍然顽固地捍卫着他内心的领土。他认为,在变化无常的时空中,必须以一些恒定的价值与其对抗,以避免自身的泯灭,而那个恒定的价值,便是美的人性,是民族的美德,是治事作人的正直素朴的老一套优美风度。公允地说,鲁迅对于传统价值并非一概否定,比如他抄古碑、在创作中就大量借用旧戏的意境;而沈从文,对传统价值也并不一味奉迎,他时常以人性的眼光对乡土习俗中的不良成分进行挑剔,比如残酷的“沉潭”,就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呈现,我们能够从女人的落水声中感觉到他内心的疼痛。然而,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论的强大攻势下,鲁迅更倾向于“求变”,表明了他全面接受西方主导的现代生存原则的决心,开始以“人类”的眼光代替“民族”的眼光;而沈从文则强调“不变”,与鲁迅的“国民性改造”理论相映成趣,他主张“民族品德重造论”:“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目的是使他所期望的“正直和热情……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并“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与自信心”,以“坚韧和勇敢”,战胜“民族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