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批判”正名


在西方的学术语境中,“批判”(critique)向来是一个中性词,有例为证:康德的三部传世之作分别名为《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而马克思的经典著作《资本论》,其副标题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美国传统词典》中的有关条目这样解释“批判”:critique,动词,意指“批判性地评论或讨论”。由此可见,“批判”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更多地带有“讨论、争论和质疑”的含义。但也应该看到,“批判”并未止步于争论,而是要在争论的基础上,提出不同于被批判者的新的认识。如果从这一角度来看,整个人类思想的发展历程实际上就是一部“批判”的历史。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批判”一词在中国却失去了其本来的含义。经过了文革中的“大鸣大放”,经过了大字报和批斗会,经过了“斗私批修”,经过了“批×批×”,经过了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如今的国人,一提到批判,首先想到的就是“批倒批臭”,就是无中生有,就是肆无忌惮的人身攻击。一旦被人“批判”,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也许是那种所谓的“批判”给人们投下了难以走出的阴影,“批判”,在今天的中国成了一个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词汇。且看今天的学术界,“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说各话、各卖各瓜,你夸我创新、我赞你前瞻,相互捧场、一团和气。偶有“批评”、“商榷”之音,指名道姓、条分缕析、一针见血的严肃论争为少,意气用事、闪烁其词、含沙射影的东西却比比皆是。而这一现象,在业已成为“显学”的当今中国经济学界,表现得尤为明显。
    中国的经济学家,显然是最早明了“学问经营”之道的学人群体。中国经济改革的实践为他们提供了如此广阔的舞台,政界、学界、商界,都可以成为他们的用武之地。细心的人们会发现,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随着中国市场化进程的深入和总体改革框架的确定,经济学界的学术争论与交锋明显减少了,原因在哪里?很简单,经济学家太忙了,他们忙于讲演、忙于出书、忙于为政府和企业家们出谋划策。经济学是致用之学,经济学家参与社会实践本无可厚非,但现在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怪圈:“明星式”和“智囊型”的经济学家耽于社会活动,自己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那还顾得上去研究别人、批判别人?“学院派”经济学家要报课题、要带学生、要评成果,谁也不愿去干“批判”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今天“批”了别人,说不定哪天就要遭报应。所以,还是分工合作,井水不犯河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学术批判的缺位,恰好给 “批斗式”批判以可乘之机。因此,我们看到,一方面,有关某个热点问题,经济学家为不同的政策观点争得不可开交,对他人动机的指责多于对其学理的质疑。另一方面,一群尚不知经济学ABC为何物的“骂手”,动辄挥以大棒,借批判之名来博取公众廉价的喝彩。其必然后果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真正的学术批判销声匿迹。
    有很多人在为中国经济学的落后而焦虑,主流观点认为,中国经济学的出路在于规范化、现代化,而要做到这一点,对现代经济学数理化、技术化研究范式、研究方法的引入,应当成为第一要务。但持这种看法的人往往忽略了这一点:经济学首先是一门科学,而任何一门科学的发展,都离不开批判传统的支撑。纵观当今世界,美国学者之所以能够执现代经济学之牛耳,就在于他们建立起了一套良好的、成型的学术交流与批判制度。众所周知,在美国的一流经济学期刊上发表论文,其周期长达1-2年。在这一过程中,从同行专家中选定的匿名审稿人会对论文进行相当苛刻的审阅,他们会就论文的主要观点、新颖性、研究路线、模型构建、数据来源和检验方法等各个方面提出尖锐的批评,并要求投稿人据此作出修改,这样一个程序会重复2-3次,甚至更多,直至修改满意为止。因此,在经过了这样一个“炼狱”式的修改过程之后,论文的质量往往会有很大提高。除了这种匿名批判制度之外,还有公开的“批判”。在美国大学经济系的研究生课程中,Seminar(研讨会)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在一个学期的某门课程里,教授一般会安排至少5个以上的Seminar,而Seminar的主讲人几乎都是从外校邀请的名学者,他们带来付诸大家研讨的大多是自己尚未投稿的工作论文。而这些学者之所以参加Seminar,一方面是为了介绍自己的观点,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听取意见、发现问题并进行改进。所以这种研讨会的气氛往往是很热烈的,学生、教授提的问题越多,批判越尖锐,演讲者反而会越高兴。在网络发达的今天,很多学者还把自己的工作论文在网上发表,供全球同行讨论和批评。实际上,在欧美国家,这种批判制度并不限于经济学,而几乎存在于所有的人文、社会和自然科学领域,经由这样一种制度,西方学术界建立起了一套有效的知识积累和创新机制,同时也形成了良好的学术氛围。所以,在西方,无论是同行中不同学派、不同学者之间的相互批判、还是同一学派中学生对老师、晚辈对前辈的批判,都被视为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受到鼓励。但同样的举动,到了中国就变成了“不识时务”,甚至是“大逆不道”。
    吴敬琏先生强调“制度重于技术”,的确,我们看到,如果没有一套有效的制度来替代现有教育科研体制中的不合理成分,如果没有一套有效的制度来引导形形色色的“社会活动家”重返书桌,就不会有一个健康、良好的学术交流与批判氛围的形成。但笔者也在思索,仅仅这样就够了吗?支撑着西方学术传统的真正基石,实际上就是一种独立自主的“批判精神”,这一精神在西方从来就不缺乏,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正是这一精神的生动写照。但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浓厚官本位意识的社会中,知识分子们追求的目标,很少会止步于 “立言”,而是要成“经邦济世”之伟业。这一思想直到今天仍有遗留,体现在学术研究上,就是不甘心充当学术阶梯的一砖一瓦,而是一心要构建自己的理论大厦。而如果这一认识不能发生根本转变的话,是很难培养出什么批判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