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札记（02）：
“正义是强者的利益”
2024-01-05
苏格拉底将他的朋友带入迷宫，又将他们领出来。他引导他们作出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却一次又一次否定他们的选择。这样不断的否定之否定，离他的目标会越来越近。智者塞拉西马柯没有耐心，看不下去，强势介入讨论。塞拉西马柯的观点直截了当——正义是强者的利益。
塞拉西马柯的解释是，法律是统治者制定的，统治者制定的法律总是维护统治者自身利益的，符合统治者利益的行为就是正义的。“他们通过立法对被统治者宣布，正义就是对统治者有益，违反这条法律就是犯罪，就要受到惩罚。……不管在什么地方，正义都是强者的利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2003年版，P290）
就一般观念而言，“正义是德行和智慧，不正义是邪恶和无知。”（P306）这一点塞拉西马柯也承认。他说“正义是强者的利益”，是就“正义”的现实实现形式而言。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意识形态或者上层建筑都是被统治者或者强者操纵的，所谓正义就是维护或实现强者的利益。这种观念或者行为本质上是不正义的，是反正义的，但却是现实的“正义”的要求和表现。弱者在强者面前，只能承认和顺从。
苏格拉底不接受塞拉西马柯的观点。他说，如果正义就是服从统治者，而统治者是通过制定法律来实现自己的利益的；统治者有可能制定实施了正确的法律，增进了自己的利益，也可能制定实施了错误的法律，损害了自己的利益。这样说，前者实现了统治者的利益，是正义的；而后者损害了统治者的利益，也是正义的。这显然与塞拉西马柯所谓“正义是强者的利益”的论断相悖。
这自然是诡辩。塞拉西马柯所谓“正义是强者的利益”是从动机来讲的。统治者制定法律就是要实现自己的利益，并以此作为正义的要求。但具体的法律制定，可能有合理的，有不合理的；具体的法律实施，可能有产生利益的，有带来损害的。但法律的制定或实施，都是出于增进或实现统治者利益的，是吻合其正义的要求的。苏格拉底的诡辩，经常混淆主观和客观，动机和后果，前提和结论，个体和总体，特殊和一般。苏格拉底迷惑人的伎俩就是不断地以偏概全，灵活地在主观和客观之间，整体和局部之间跳跃，让人眼花缭乱，失去方寸。
苏格拉底与塞拉西马柯之间，实在有些“风马牛”。塞拉西马柯讲的是现实的正义，而苏格拉底讲的是理想的正义，他们一个讲实证，一个讲规范，他们讨论的出发点不一样，得出的结论自然就不一样。苏格拉底不断给塞拉西马柯挖陷阱，设圈套，塞拉西马柯都敏捷地跳脱了。塞拉西马柯对苏格拉底并不崇拜，他不会成为苏格拉底朋友那样的应声虫。
苏格拉底又设圈套。他说，医生作为一种职业，其职责是救死扶伤，而不是挣钱；所以医生的存在是要实现病人的利益而不是医生的利益。很显然又是诡辩。医生作为一种职业，其职责是救死扶伤，完全正确。但一个具体的医生，他从事这一职业是有着自己的利益的，他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而从事这一职业的。苏格拉底这样混淆职业的使命与个人的利益，当然是刻意的诡辩。
塞拉西马柯看穿了苏格拉底的诡计，发表一通瓢泼大雨般的讲话：
“你离弄懂正义者和正义、不正义者和不正义还差得很远，竟然不知道正义者和正义只是表面上为了他者的利益，而实际上却是强者和统治者的利益，是对服从和伺候统治者的所有被统治者的伤害，而不正义正好相反，就是统治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和正义的人。他们被统治，做对强者有益的事，伺候统治者，让他们快活，而自己却一无所得。头脑简单的苏格拉底啊，你要好好想一想，以这样的方式，正义的人在与不正义的人打交道时总是吃亏。拿做生意来说，正义者和不正义者合伙经营，到最后正义的人总是没有什么好结果。再拿办公事来说，纳税和捐款时，两个人财产一样多，总是正义的人交得多，不正义的人交得少；而等到有钱可分时，不正义的人得到很多，而正义的人什么也拿不到。要是他们担任了公职，正义的人就算没有别的损失，他自己的事务也会因为无暇顾及而弄得一团糟，而他自己因为正义，不肯损公肥私，结果一点好处也得不到。他还会得罪亲朋好友，不肯为他们徇私情干坏事。而不正义的人情况就处处相反。……干坏事干得最多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最不愿意为非作歹的人也就是最倒霉的人。……普通人犯下的罪过要是被发现了，就要受到惩罚，而且名誉扫地，被称作盗窃圣物者、强盗、拐子、骗子、扒手，说他们犯了各种不正义的罪过。而那些不仅剥夺公民的财产，而且奴役公民的人，人们不仅不会给他加上种种罪名，而且还说他们是幸福的，不仅得到同胞们的祝福，而且人们凡是听到这些完全、彻底不正义的人所做的事都会祝福他们。人们谴责不正义不是怕做不正义的事，而是怕吃不正义的亏。所以，苏格拉底，不正义的事只要干得足够大，就会比正义更加有力，更加自由，更加有气派。就像我一开始就说过的，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而不正义就是对个人有好处，对自己有益。”（P296-297）
我读《理想国》，有时读得很郁闷，昏昏欲睡。苏格拉底的那些强词夺理，以偏概全，张冠李戴，混淆是非，实在让人头疼。塞拉西马柯的发言像是一阵狂风，一阵暴雨，酣畅淋漓，电闪雷鸣，让人精神振奋，神清气爽。是啊，现实就是这样的。
塞拉西马柯的这段话，是整部《理想国》中最有光彩的文字。相对于塞拉西马柯的咄咄逼人，苏格拉底显得唯唯诺诺；相对于塞拉西马柯的言辞尖锐，苏格拉底显得晦涩暧昧。我相信柏拉图是支持塞拉西马柯观点的，否则不会让他表达得如此舒畅，如此强烈。也许柏拉图所看到的现实也是这样的，只是因为这样的现实他不能接受，才要构建一个理想的正义的国度，才要让苏格拉底在辩论中最终获胜。
“就像一名澡堂里的伙计，塞拉西马柯把一大桶高谈阔论劈头盖脸朝我们浇下来”，苏格拉底一时难以招架。不过，苏格拉底是身体更强壮的，技巧更娴熟的辩论高手，他不会轻易认输；而且，即使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对胜利都胸有成竹。
苏格拉底不懈努力，继续给塞拉西马柯挖陷阱，设圈套。慢慢地，塞拉西马柯的耐心用尽，体力下降，晕晕乎乎，昏昏沉沉，不得不接受苏格拉底的结论：正义不是强者的利益而是弱者的利益；正义者是幸福的，而不正义者是不幸福的。这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理想，但不是塞拉西马柯的现实。